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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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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毕业后,我不顾家里人的反对,开了一家CD店。
我不是追星族的一员,本身对或流行或摇滚的各种音乐风格也不感冒,闲暇时间多半打发在报纸的新闻版上,似乎不像生活在这个时代的年轻人。所以开这家店完全出于功利目的,单纯想赚钱而已。
生意一直不温不火。我不了解当下最流行的歌手或乐队,进货往往比别家慢上许多,在追星的小女生叽叽喳喳讨论谁谁谁又出新专辑了赶快买的时候,她们大多会为我这里消息闭塞感到失望。我偶尔会应要求在进货的时候特地留意某些专辑或单曲,后来发觉她们换口味的速度比我这速度快了不止一倍。你拿着A的专辑说这是最新的刚出炉,她们撇撇嘴,轻笑着说,啊,我发觉B唱歌比他还好听些,A早过时了。
可是没办法,做这一行就是这么个情况。同样数量的东西就是有的抢到脱销有得积压成堆,不得不把压箱底的处理掉再进一批原来脱销的,而这时供不应求也成了供过于求。时间长了我索性不去管大众的品味,同一盘CD只摆几张,卖得掉卖不掉都不再进。
到底是偶像层出不穷的年代,从红得发紫到无人问津周期不断缩短。幸好我不追星,不用看着喜欢的人被捧到天上再归于平凡,谁说笑对落差这么容易,是人都会心里不平衡。或许某个时刻真的可以云淡风轻一切看开,至少不是少年时,不是现在。
我有时觉得自己已经提前衰老了,这也要归功于一个朋友。
其实我们并不算认识,最开始注意到他是某一天上午,店里人不多,他站在一排货架前面看了很久。
来店里的通常是年轻人,毕竟CD这东西有自己的顾客群体,偶尔也有怀旧的欧巴桑过来买些国民级偶像的东西,但这么大年纪的人追星还真是第一次见。老人的年纪至少有七十多,穿着风格在他的年龄段里算是达人级别的,虽然拿着手杖仍然精神矍铄,很有风度的样子。
第一次见他我并不以为意,稍惊讶一下就继续埋头在国内石油价格里。
可日子久了,老人来店里转的次数渐渐多起来,竟然变成了我店里为数不多的固定客人——甚至是唯一的。不过每次来的时间不定,大概依心情和身体状况。他基本每次都在那个固定的货架前转,也有时会四处溜达一下,跟我打个招呼什么的,人满亲切。
也许是太寂寞了,儿女平日在外奔波,没有时间照顾他。我心里有些同情老人起来,决定下次跟他随便聊聊,想办法陪他解闷、逗他开心就是。
“您很喜欢这些CD吗,”老人又一次站在原先的地方,这回我从柜台里出来走了过去,露出笑容,“观察它们很久了。”
他稍微愣了一下,也对我笑了:“是啊,满喜欢。”
从这个笑容我可以断定他年轻的时候是个很帅的人。
这个货架与别的不一样,这里的CD几乎都属于绝版的范畴,是很多年前发售的。说来惭愧,我进货的时候一直以为这些可以买个好价钱,所以才跟老板磨了半天。事实证明我不是没有商业头脑而是高估了大家的怀旧情结:盘几乎一张也没有卖出,只能堆在这里落灰。按照老人的年纪看,他年轻的时候可能是这些人的歌迷吧。
“这张多少钱?”老人指着一张盘问我。盘的封面已经有些退色,盒面上有不能避免的细小磨痕,但总体上保管得相当好。
那是我母亲一直珍藏的盘,封面上的六个人是她最喜欢的乐队。我当然无法得知她当年那些执着到有些疯狂的日子,那时还没有我;但追溯到开始有记忆的某一年,搬家的时候她无意中找到一些CD,林林总总竟有几十张之多。太多的细节已记不清楚,但她抚摸过每一张盘时出现在脸上的表情,至今都深深印在我脑海中。
后来偶尔问起这件事,她反问我,你相不相信“永远”?
当然,十岁的我脱口而出,却不明白这跟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她笑了,摸我的头,说我还小。
几年后母亲去世,我一直想告诉她的话没能说出口。在她离开我的那一刹那,永远什么的我将再不去相信。
“她喜欢的乐队在她去世时还在,”我看着那张CD,心里忽然为她感到一丝释然。“喜欢的东西在最后一眼里仍然存在,也许这算一种‘永远’吧。”
老人默默点了点头。
“所以这张盘我不卖,却可以送给您。”我说。老人像个孩子似的吃了一惊,略微皱皱眉头,“那怎么可以。”
“母亲如果知道也会赞同,自己喜爱的东西可以送给同样喜爱它的人。您这样喜欢这张盘,而它放在我这里只能继续摆在这个角落。”
老人看着我,露出一个温暖的微笑。“谢谢你,我可以将它转送给别人么?”
“当然可以,已经是您的了。”
“那么请你帮我交给除我之外对它感兴趣的人。”老人伸出手去摸了摸盘盒的表面,手指一点一点划过上面乐队的名字,带着我不能看懂的神色,就像从前出现在母亲脸上的表情。“拜托了。”
那天老人离开的时候,我看着他的背影走出门口,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大声问了出来:“您相信‘永远’吗?”话说出口却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的目的,有些尴尬地补了句“对不起”。
“恩,相信啊,”老人直起腰对我亮亮手杖:“年轻的时候腰受过伤,一直到现在都甩不掉,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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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那句话,我庆幸自己不是追星族。
明明是与自己完全不相识的人,甚至可能终生见不到一面,却想要把自己能够拿出的全部给出去,想要再多给一些爱,多给一些关注,恨不得化作一阵风把他托到天上。母亲没有看到她喜欢的乐队解散,所以在她的生命里他们六个是永恒的,永远在一起,旁人却在以后的日子里得知他们离开了对方。其实不只他们如此,所有的歌手、偶像如此,任何人都无法摆脱。
花开得再美也会凋谢,恋人相爱得再深,其中一个都会先走一步。不是我不相信永远,是实在没有这种东西存在。
老人从那以后再没来过。我起初有些想他,一个经常见面的朋友忽然不再出现多少都会感到失落,但这些失落在一段时间过去后就被遗忘了。
一个阴天的下午,我在柜台后一边看报纸一边寻思要不要关店。
最近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如果不是记得跟老人的约定,要将母亲收藏的CD转送给别人,恐怕我早就关门去找工作了。可那个货架在老人走了之后仍然无人问津,偶尔有追星族的孩子经过,都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大概在诧异我怎么会有这些掉了牙的老古董。
店门被推开,一位老人走进来。我定睛一看,不是先前的那位朋友。
时代变化了吗,老年人都开始追逐年轻人的潮流?
他略微打量一下店里的布局,走到最里面的货架,就是那个放满古董CD的。“这张多少钱?”他拿起一张向我晃了晃。几个月前,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老人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对不起,那张盘不卖,有人把它寄存在这里,说是要留给别人。”我歉意地说,老人沉吟一下笑了出来:“那就是留给我的了。”
虽然这样说着,他还是把盘放回原处。我低下头去看报纸,听到一阵隐隐约约的歌声传过来,不由得惊讶地抬起头。老人轻轻哼着歌,声音虽然历经岁月,入耳仍然十分温和,带着我不能理解的感情。是的,有些东西我大概永远也理解不了。比如母亲的心情,比如那位老人的微笑,再比如这歌声。
“您相信永远吗?”我问,忽然觉得鼻子有些酸。是歌声太好听了吧。
“从前不信,现在相信了。”
天色暗下来,我转身要拉开灯,看到店门外站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清秀的少年,大概只有十七八岁的年纪,似乎在等人。接触到我的目光,他笑了笑,那笑容有说不出来的熟悉。
另一个少年走到柜台前,扬了扬手里的CD,咧开嘴笑得灿烂。“谢谢,我拿走了。”他的泪痣在昏暗的天色下,在没有点灯的店里,格外清晰。
我甚至忘了去留意刚才的老人,直直地、很有些失礼地看着门外的两人。少年走过去牵住对方的手,两人相视一笑,一同走进越来越浓的夜色中,直到再也看不见。
泪水止不住地从眼眶中落下,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只感觉有太多感情涌上心头,多到快要支撑不住。
柜台上的报纸被洇湿,娱乐版不起眼的位置有两条相似的消息:很多年前红过的一个乐队,一下子有两个成员离开。一个因为长期病重,另一个遇到意外事故,去世恰好在同一天。
是的,是的,我想起来了。
那张CD的演唱者名字。
KAT-TUN
——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