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曾有西风半点香（上） ...
-
楔子
三月初三，锣鼓喧天，春风醉人，楚府里流淌着喜庆的红河，无不一人不愉悦激动。
除了，新郎楚烨。
新房中，身着大红喜服的男子气宇卓然，五官英挺，一双墨瞳尤见深邃，而在盖头掀开刹那，自他眼中迸发的寒气和嫌恶，彻底冻结了满室的暖光。
新娘艰难启唇：“楚烨，你听我说，其实，其实我和……”
“好——好一招偷天换日！”他在震怒中一手打落喜烛，踢开房门，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这下，连家仆也心知肚明了——府主用八抬大轿娶回来的明椿夫人，原来并不如想象中得宠。楚府女主人的位子，她还能坐多久呢。
果不其然，两年之后的早春，明椿因发现楚烨私养外室发了狂，整盅的鹤顶红，含泪一饮而尽。
楚烨隐在长廊阴影中见她几近癫狂哭喊着他的名字，到最后委顿于地，只是淡淡蹙了眉。
“负心薄情的人呐——若我是她，亦会毁了也不留给你。”
楚烨瞥了一眼不远处的素袍青年，冷淡回道：“普天之大，不会只有她那一颗心可用。楚府出力退洪治瘟，梁生，你救下的那些人里，难道就没一个行？”
话说完，便在下人恭送中出了府，留下面有难色的梁生。
这一年，楚烨将外室女子秘密接进了府，而明椿夫人服毒自尽的事，则无声无息烂在了孤园春泥里。
一、
不得不说是吉星高照。
我浑浑噩噩挣扎着醒来，就见床边守着个面容清朗的秀气公子，四目相接时，他疲惫眸光中透出别样欣喜，让人混不自在。
隔壁大婶说公子姓梁，是村子的大贵人，涝灾之后的瘟疫全靠他才得以控制，就连我这条小命，也是他几日不眠不休捡回来的。
我满怀感恩自荐做他的药童，梁生公子却说不必，只笑颜淡淡问我，愿不愿意随他走。
随他……走？
救命之恩如同再造，以身相许也在情理之中，况且他医术精湛，品行俱佳，而我，不过是个因瘟疫烧坏了脑子又破了相的孤女。
但终究还是语塞了。
大婶愤愤训我说这种时候根本不该装矜持。
夜里我长吁短叹，亦觉得自己是烧坏了脑子才会无视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思忖明日定要答复梁生公子，却是这时候，听黑暗里来了人。
他以为我睡熟了，便轻手轻脚坐在榻边，须臾嗤笑低语，根本不似白日里如沐春风的温柔。
“以心易心之术，救得一人，必定要害另一人。希望你将来，不要怨我。”
一字一句，如芒在背，我吓得大气不敢出，手心的冷汗濡湿了被角。
梁生走后，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卷了包袱，扯着小毛驴连夜出村，越想越后怕。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黑市倒卖脏器的事也偶有听说，只是不想会发生在我身上……原来梁生要的不是我的人，是我的命！
就算他治水救人有功，也不可如此草菅人命呐。
可后来混进了兴城我才知道，梁生那厮根本是冒名顶功——真正靠一己之力拯救百姓的，是兴城楚府的府主，楚烨。
我想，梁生作恶的事，得由我亲自告知楚府主不可。
我开始固执地蹲守在楚府门前与石狮作伴，即使被当作流民轰赶也不气馁，直到五天后，一辆精良豪华的马车停在门前，精疲力竭的我终于见到外出归来的楚府主。
我使出吃奶的劲儿闭眼高吼：“楚府主请留步——”
有人在簇拥中应声回头。
绣金玄袍，男子俊美的侧脸，就那么映在我瞪得浑圆的目中，他眼角光华流动，一刹烧红了我藏在帷帽里坑坑洼洼的面皮。
我哪里想过，大名鼎鼎的楚府府主不是腆着肚腩的蓄须老爷，却是这样风姿摄魂的青年人。
“怎么又是你！”
守门人气势汹汹上前将我边骂边赶，我探头探脑见楚烨转身欲行，急得双眼都快喷火了，未能多想便一口狠咬在守门人胳膊上，换来他一声石破天惊的大叫。
“竟、竟然敢张口咬人！你这疯……妇、妇……”却是突然吓得说不出话了。
我这才发现，从不离身的帷帽落了地，我破了相的丑脸就这样暴露在青天白日里。
楚烨听到动静，再次停了脚步。
那双沉黑的眸子微挑着看来，在暗香浮动的梨花雨中与我遥遥对视，看得我的心如磐石入海沉了又沉，连忙举袖又挡又掩。自惭形愧的卑微，一时化作满腹委屈。
我忍着发酸的鼻头道明来意，万望他肯留步听我一言。我这荒村小民的话，一府之主竟然信了。
他漫步走近，弯腰拾起地上的帷帽，亲手拍落了尘土才还给我。
春日的暖阳柔和了他的身形，晨风送来他衣上淡淡的熏香，我缩瑟着被罩在楚烨高大的身影里，紧紧抓着帷帽，仰头望着他背光的表情，心如鼓擂。
我终于成功将梁生的事和盘托出，虽因紧张而讲得颠三倒四，难为楚烨全都听明白了。
“此事在下会派人去查，定给姑娘一个交代。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我自鬼门关转了一圈后前尘尽销，连名字都忘得干净，此时见楚府内院椿树高耸，灵机一动道：“……阿椿，椿树的椿。”
他的身形莫名一顿，随后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如此可好。楚府中恰有一院，极是适合姑娘居住。梁生伏案前，还请阿椿姑娘委屈一阵子了。”
我呆呆看着楚烨眼睑低敛，嘴角轻抿的模样，一颗心又倏地提到了嗓子眼。
他这是要……收留我吗？
二、
楚府东边这间院落里，有许些高高大大的椿树，总能让我掩身于树荫间，不着痕迹地远远看那归府的人一眼，衣带当风，俊逸不凡。
楚烨说，为了指认梁生，我须得留在楚府一阵，可半月时间转瞬即逝，偶尔相见时我违心地询问捉拿梁生的事，他总是笑而不语，只说楚府之内，必定安全。
楚烨不如传言中聪颖。让我如此患得患失的，又岂会是梁生呢。
见我唉声叹气，婢女云梅不情不愿在我耳边低语：“云梅总觉得，主子会留下姑娘，是有别的原因的。”她死咬着唇，半晌仿佛下了决心道，“姑娘可能不知，姑娘与夫人的样貌，极为相肖……”
心口像是被狠狠捶了一下。
这些日经由云梅的精心调理，我面上的疤淡了许多，覆上面纱后便愈发看不真切，可就算如此——
“这、这怎么可能？我的脸这么丑……”尽管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希望云梅能再多讲一些。关于我从未想过的楚夫人，关于，那人的结发妻子。
“是真的！看门的阿福说他第一次见到姑娘时也吓坏了，以为姑娘就是夫人！”
忆起守门人那时的反应，才明白他叫的原来不是“疯妇”，而是“夫人”的“夫”。
哪怕我与楚夫人相肖，阿福做何怕成那样？
这回云梅答不出来了，一张小脸憋得青白，诚惶诚恐。
晚间起了风，吹得悬在枝头的灯笼摇摆间明明灭灭。
我乘着夜色沿着墙根转悠，反复思量着云梅那些欲言又止的话，举头低首间，不慎一头撞上个坚硬火热的事物。
是人！
我吓得魂都飞了，狠命朝那人欲探过来的大掌咬下，转身跑出两步刚想呼救，又被他大力捞了回去。
这下，眼泪已经急得打转了，却听身后人幽幽道：“第二次了。姑娘这嘴，好生厉害。”
嗓音低沉悦耳，分明是楚烨。
微光中，他将带伤的手拿到我眼前晃了晃，面上哭笑不得。似是应酬刚返，楚烨身上带着馥郁的酒气，直将熏香的味道盖了过去，才让我一时没能认出。
微醺的面庞，湿润的墨瞳，嘴角似有若无的笑意，平添风流。
不知是惊是羞，我傻傻仰望着楚烨，眼泪成串地掉。
他修长的指端沾落我眼角的泪，敛了笑后小心翼翼道：“……是我不好，不该吓你的。莫哭了。”
脑子里“嗡”的一声。
这些本不属于我的温柔来得太突然，心里有东西在急速地膨胀，让人不吐不快，后面的话几乎是脱口而出：“阿椿是否真的有些肖似楚夫人？”
浅笑还凝在嘴角，他眼中的温情却霎时冰凉。
夜风更盛，吹得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楚烨缓缓开口：“说的不错，阿椿与亡妻样貌确有八分相似。我会希望阿椿留下，许是……有这个原因的。”
亡、亡妻？
我的心在胸腔里大起大落：“那她是……是怎么……”
“服毒。”楚烨一手背在身后，另一手从我眼角滑到颊边，轻轻理了理面纱，恍惚道，“亡妻自尽后，因着许多原因，我至今还未空开她的死讯，如果阿椿你愿意留下，扮成她一阵子，与我，是极重要的。”
他指尖的触感方才还火热着，这时却冷透了，与他冰凉如水的目光一道，钻透我的皮肤，狠狠刺进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舌头像是打了结，半个字也答不出。
楚烨的长眉渐渐蹙了起来，盯着我看了好一会，随即抽手就走，我却被那一转身的决绝弄得心乱如麻，抢步抓上他鼓荡的广袖。
相肖也好，替身也罢。
只为了他口里那一声悦耳的“阿椿”，我什么也不想顾了！
“愿意！阿椿愿意！一切但凭楚府主做主。”
我的下巴被轻轻抬起。
对面人一双笑眸里的光华，乘着月色，奢侈地全给了我。这一刻，神形俱滞。
夜风骤急，刮落了灯笼，砸在地上发出好大动静，转眼间，我被体贴地护在了他的臂弯之中。
黑暗里，楚烨的嗓音低低柔柔：“既然阿椿同意了，就该早些改口。就算是扮，也要扮得像些才好。”
我脑中乱作一团，羞赧启齿：“夫、夫君……”
“阿椿——”
他仿若回应般轻唤了一声，这才慢慢退开，见云梅赶来守在了不远处，便满意地颔首离去，走出不远又回过头来，见我还呆呆立在原地，勾唇笑了。
“夜里风大，快些进屋。早点休息。”
我手足无措地揪着衣摆，傻里傻气道：“夫君也、也早些休息！”一句话，听惊了云梅，惹笑了消失在院角的那人。
云梅极是担心，只道楚烨从没喝得那么醉过，怕就怕这些是他的酒话，信不得，更认真不得。
或许是醉酒让今夜的楚烨举止轻佻，或许是对亡妻的思念，使他强留我在身旁，可若非有这些巧合，出生贫寒的我又怎么能近得了他的身？
“云梅，从来没有一个人让我有过这样的感觉。我是真的，真的想爱他……”
我想，只要他有情，我有心，总有一天，楚夫人会成为过去的。
十丈红软，芸芸众生，最不缺的从来都是痴心人。
我不是那第一个，也终不会是最后一个，何惧之有呢。
三、
楚烨说过的话不是醉语。
我仍住在椿园，吃穿用度却一再奢华起来，家仆们似乎也被吩咐过了，见我时必先行礼再唤“夫人”，唯有贴身的云梅，叫得格外勉强——我知道她往先一直伺候楚夫人，忠心不二难免别扭，我不勉强。
就这样，我光明正大成了楚府的明椿夫人。
听——连名字都出奇相似，命中注定，我是会取代她的那个人。
明月清风，星河高悬，老街上聚满了看舞龙灯的百姓，锣鼓声叫卖声交织成一片。
我跟在楚烨身边走在灯火通明的长巷上，一路熙攘都由他亲自为我隔开。
墨发玉冠，意气风发，他在人群中总是分外出挑的，叫不少姑娘家看直了眼，她们低声猜测，楚府主有天人之姿，为何楚夫人出个门还要戴面纱，莫非面有恶疾、不敢示人？
我的背脊连同不足的底气一齐软了下去。
楚烨牵起我的手，暖暖包裹在手心：“想什么呢？是不是走得久了，有些饿了？”却完全不提那些闲言碎语。
肚子应时应景叽咕了一声，不知是饿的还是紧张的。
楚烨忍不住笑了出来，眉角挑得一高一低，半响握拳嘘咳道：“阿椿在这里等会，为夫去去就来。”
他将我留在一棵梨花老树下，又将方才买的莲花灯塞到我手心，交代了半晌才转身朝密集的人群里挤去。
华衣俊颜，看上去那么高不可攀的男子，亦有如水一般的柔情蜜意。云梅多虑了，楚烨当真极呵护我。
不知过了多久，手心又是一暖。
我欣喜抬头：“怎么这么快……”
未完的话如鲠在喉，拿灯的手颤抖不已，只因此刻牢牢抓着我的，根本不是楚烨。
梁生眸光冰冷，面上却有抓到我的快意，直喝道：“走——”
他手劲大得让人疼，我使尽全力和他僵持：“你、你这歹人！怎么还敢来！”
“歹人？若是歹人当初岂会救你？废话少说，跟我走！”
“救我？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救我是为了我的心！你要挖我的心——”
梁生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瞬间卸了劲，我连连后退，猛撞到树上的后背生生的疼。
不早不晚，身后传来了楚烨焦灼的呼唤，我如获大赦般回头，身形狼狈地冲向他。
“夫君！夫君！”
“没事吧？”他捧着我的脸，紧张得乱了气息。
余光瞄向身后，人来人往，可哪里还有梁生的影子？
我埋首在他胸前蹭了蹭，思忖半晌，莫名决定掩下梁生的事：“没事……了……有人喝醉了，非拉着我说胡话……”
楚烨低头将我打量了半天才算放心，随后带着浅笑，变戏法般从身后拿出两根竹签。
竹签上顶着烧稠了的麦芽糖，琥珀般色泽带着甜甜香气，未吃到嘴，却已让我甜到了心里。
“呐——为夫可是第一个买到的。阿椿说棒不棒？”
一府之主，几时有过这样宛如顽童邀功时的神气？
我红着脸掀起面纱，垂首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感觉幸福在舌尖晕开，低低道：“夫君怎么知道我偏爱吃这些稚子玩意？”
楚烨伸手在我鼻尖上轻刮，眉宇间是从未有过的狡黠：“傻瓜，你忘记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候，你不就是在吃这个？”
一句话让我僵在了原地。
楚烨说完亦怔了，须臾神情落寞地侧开脸，面上悠然的笑意随夜风渐渐消弭。
麦芽糖从他苍白的指端掉落，直直砸在地上，透亮的糖稀蒙满尘土。
他终于还是将我当作了别人。
作者有话说第1章 曾有西风半点香（上）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