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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铭记与遗忘 ...

  •   五哥和恩纯回到家里,因为心中郁闷,两三天都不出门。这天,陈老师觉得他再闷下去可能就闷坏了,于是就叫他和恩纯去隔壁村里买些药材回来。
      走过镇口那座石板桥时,五哥头也不敢低,走得飞快,仿佛沾一下那个地方就会被鬼缠身似的。
      一年半以前,他哥就是把他扔在那儿的。
      恩纯知道他的心事,也不唤停,只是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两个孩子一路跑出西门镇,看到大片大片的油菜花,黄得灿比阳光,远远看上去还毛茸茸的,显得特别可爱。
      五哥松了一口气,跑到田边,低头去嗅那些花儿,但油菜花实际上是没有什么气味的。恩纯看着他微动的鼻翼,觉得就像小狗一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五哥回头不解地看他,恩纯耸了耸肩,走到他前面去了。
      走着走着,恩纯忽然一指前面,说:“五哥,你看前面,菜地里像是有人踩过!”五哥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菜地里的油菜花七零八落,东倒西歪的,果然是被人好大一番蹂躏。五哥说:“太糟蹋人家的花儿了,我们快去看看是什么人!”恩纯点点头:“嗯!”
      两人沿着被踩死的油菜花一路向前,看到油菜花被踩踏的范围越来越大,好像是有人在菜地里追逐打闹过似的。不过,他们很快就发觉,那不是追逐打闹,而是有人被追杀,因为——菜地里居然有一个满身是血的人!
      两个孩子大惊失色,在那人后面喊了一会儿,但那人趴在那儿一动不动,看样子已经凶多吉少。
      恩纯大着胆子走到他身边,蹲下去试了试他的鼻息,吓得马上后退了两步,对五哥说:“他死了!”五哥吓坏了,问:“怎么会这样啊?我们、我们要不要回去告诉老师啊?”
      大胆的恩纯惊吓过后倒是很快恢复了镇定,想了想,摇摇头说:“不,告诉我爸没用,我们应该去告诉巡捕房!”五哥说:“好好好,那我们赶紧走吧!”恩纯却说:“你去巡捕房,我继续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什、什么?!”五哥大惊,“你、你还要跟着他们?!”
      恩纯坚定地点头:“嗯!”他好像天生就带着一些个人英雄主义,此时全然没有了惊惧,倒是觉得好不容易碰上了一次特大事件,感到异常兴奋,亟需前往前面一探究竟!
      “恩纯,别!”五哥急了,“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向老师师娘交代啊!”
      但恩纯铁了心要去探险,说:“我不会有事的,你看着吧,说不定我还能把坏人抓到呢!”说着已经走了。
      五哥又担心又着急,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一咬牙,跟上了恩纯,说:“等等我!我们俩一起去!”
      两个孩子沿着断断续续的血迹和脚印来到了一个废弃的炼铁厂里。四周野草凄凄,寂静无声,五哥越来越感到紧张,恩纯却是越来越兴奋和激动。
      在工厂里走了一会儿,终于听到其中一个车间里传来了人声,他们对视了一眼,贴着墙根走到那间车间外,却因为个子太矮,根本看不到窗户里面的情况,只能竖起耳朵去听。
      “你妹妹在哪里?”里面有一个喘着粗气的男中音问。
      没有回答,随之响起的是拳脚打到肉‘体的声音。
      五哥想到里面可能的惨状,忍不住咬着两排细白的牙齿,死死攥住了恩纯的胳膊。恩纯回过身来,将右手食指竖到嘴边,做了个“嘘”的动作。
      “妈的!臭小子,别以为你不说话我们就拿你没办法了!”里面的人一边打一边骂道,“杀了我们大哥,刚才又杀了我们一个兄弟,杀了你还算便宜你了!”
      “哎哎,大龙,别打他脸。”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你看他长得这么标志漂亮,比他妹子还好看,你若不想便宜他,那不如便宜我们自己呗!”声音越到后面越猥‘琐下作。
      里面忽然一片诡异地安静,然后,之前打人那男人发话了:“小同,你想得倒美!的确,看这小子……”
      “妈的!你们要发‘骚找婊‘子去!老子是男的!!!”被打的那人终于忍不住吼了出来,但声音稚嫩,听上去还是个少年,显得没什么威慑力。
      恩纯乍一听,觉得那声音有些熟悉,但一时还没想起来是谁,五哥倒是吓得差点叫出声来!恩纯见五哥神色有异,低声问:“怎么了?”五哥几乎急哭了,说:“我们要救他!”恩纯问:“你认识他?”五哥说:“就是那天在鬼屋里的那个哥哥!”
      恩纯恍然大悟:难怪那声音听上去有些熟悉!可是……怎么救呢?他想了想,走到旁边搬了两块砖头垫在脚下,站上去查看里面的情况。
      里面一共有三个人,一个是前几天在鬼屋里看见的少年,另外两个都是强壮的青年汉子,他们一个死死抓住那少年,另一个站在那少年面前,随时准备揍他。
      恩纯从砖头上轻轻跳下来,问五哥:“你跑得快不快?”五哥哭丧着脸说:“平、平时还行……”恩纯瞪了他一眼,说:“那好,里面的坏人一共有两个,待会我会引开他们其中一个,你趁机进去救他!”
      “啊?”五哥急道,“我、我不行……我不行的!”
      恩纯斩钉截铁地说:“现在是特殊时刻,不行也得行!”
      他捡了块巴掌大的石头,再次踩到砖头上,瞧准抓住那少年的那个男人的后脑勺扔去!
      一声惨叫随即响起——那块石头正中目标!
      那少年一见有机可乘,马上挣脱那男人的束缚,转身就逃!
      “可、可恶!”那两个男人正想去抓那少年,却听到窗外有人喊道:“你们这些胡作非为的恶徒,我就要去巡捕房报案啦!”
      两人大惊,之前打人的那个大龙说:“小同,我去抓外面那小子!你来抓这里这个!”小同说:“好!”
      恩纯赶紧从砖头上跳下来,低声对五哥说:“快藏起来!”然后一阵风似的跑了。
      五哥和他分道扬镳,独自悄悄绕到那个车间的入口处,慢慢探出脑袋看里面的情况。里面那两人正在激烈地追来逐去,在车间里掀起滚滚的烟尘。
      那少年好几次都被那男人抓住,两人按在地上扭打,滚了几圈之后,那少年总能找到机会踢开那男人,起身又跑。
      他们打起来真是拳拳到肉,皮破血流,跟小孩子间的打架完全不同。五哥不敢上去,当然,上去了也没用,只好战战兢兢地躲在门外看着战况。
      这时,那少年再次被那男人按到地上,倒在了一个火盆旁边。那男人屈着膝,把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左手抓起火盆里的铁钳,夹起一块烧得通红的铁块,面目狰狞地说:“臭小子,这刑本来还不想对你用的,这是你自找的!”
      然后那男人就要将铁块按到那少年的脸上,五哥惊叫一声,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
      “哎呦!”那男人冷不防被他撞倒在地,和那少年均是一愣。
      五哥拉起那少年说:“快跑!”
      原本倒在地上的方有望大喜过望,马上一跃而起,朝着门口就冲了出去,却听到后面“扑通”一声,好像有人摔倒了。方有望不及细想,依着惯性,转眼已经冲到了门口。
      这时,身后骤然响起一声还属于孩童的惊叫,那声音尖锐而又充满恐惧,叫得撕心裂肺,后面还带上了哭腔和颤抖!
      方有望大惊,回头一看,那男人已经将那块烧红的铁块烙在了五哥胸口!
      在那一瞬间,方有望脑子里“嗡”地响了一下,随即升起的是滔天的愤怒!他红了眼,抄起地上一块方砖,就像小豹子似的冲了过去,然后狠狠地一下拍在那男人头上!
      “啪”地一声剧响,方有望感到有好多液体飞溅到自己脸上、手上、身上,手中的砖头碎了,而那个男人的脑袋,也碎了……
      这么脑浆四射的场面把方有望也惊呆了,他怔怔地看着自己手中掉落的砖头,看着那具尸体缓缓地倒了下去。
      五哥刚被烧红的铁块烙过,又惊又吓,并且疼得几乎晕死过去,这下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满脸是血的男人缓缓地倒下,一大片浓重的阴影将自己紧紧笼罩,他惊骇欲绝,全身发软,叫都叫不出来,任由那男人压在了自己身上。
      还是方有望先回过神来,马上推开那个男人,见五哥瞪大眼睛,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脸上、身上全身血迹,小小的胸膛急剧地起伏着,满脸惊骇,却是什么话都不说。
      方有望急忙抱起他,问:“病秧子,你没事吧?!”
      五哥听到他的声音,眼神总算恢复了些许生气,转脸看了看他,见他也是一脸鲜血,还混杂了一些花白的脑浆子,终于忍不住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方有望抱紧他说:“镇定,镇定!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啊——啊——”五哥从小到大何曾见过这么血腥恐怖的场面,只觉抱着自己的方有望有如魔鬼一样,面目狰狞,噬人如麻!
      方有望此时难得没有觉得他很烦,心底反而升起了一股强烈的内疚和怜惜之情,拍着五哥的后背不住地安慰说:“病秧子,没事了,没事了,那个坏人已经被打死了。”
      “你、你别碰我!”五哥开始使劲地挣扎,哭嚷着说:“你这个杀人凶手!!!”
      “你听我说!你听我说!”方有望的声音也提高了,“我不杀他,他就一定会杀了你!然后再杀了我!你懂吗?!”
      “我不懂!我不懂!我不懂!!!”五哥的眼泪汹涌而下,把脸上的血迹都晕开了,一张小脸又白又红。
      “不要叫那么大声!”方有望捂住他的嘴巴,“不然一会儿那个人就回来了!”
      五哥虽然只被他捂住嘴巴,挣扎了几下却觉得胸闷气短,胸口的伤疼得让他麻木,身子一软,晕死了过去。
      方有望见他忽然就不动了,吓了一跳,以为自己闷死了他,急忙拿开手试了试他的鼻息,发现他只是晕过去了,这才松了口气。
      他帮五哥擦了擦脸,看到他胸口那处烫伤时一怔,他的衣服都被烧焦了,紧紧地贴在皮肉上,却不知里面伤成什么样了,但留疤是必定的了。
      方有望觉得此地不宜久留,背起五哥就往外走。
      他在一条小溪旁边洗干净了自己和五哥身上的血迹,背着他回到西门镇,略一思索,便向别人打听到了镇上的学校在哪里。
      方有望悄悄把五哥放到学校门口,见他还是昏迷不醒,叹了口气,对他说:“病秧子,谢谢你救了我。我会记得你的,再见!”
      他最后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半个小时之后,陈师娘发现了倒在学校门口的五哥,吓得大惊失色,急忙把他抱回了家。
      当晚,五哥高烧不退,梦呓不止,陈家上下乱成了一锅粥。
      等五哥醒来之后,再问他那天发生了什么事,他却说什么也不记得了,只记得跟恩纯出去买东西。恩纯知道那天在炼铁厂发生了什么,但见出了人命,巡捕房也还没把另外那个男人找到,便不敢声张,什么都不说。
      过了十几天,巡捕房那边也没有消息,五哥的病好了,恩纯却再也不想跟任何人提及那天的事,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但自此,方有望心中永远记住了一个人,但那个人心中却下意识地要把他彻底地——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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