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种玫瑰》露晓白

88、第十一章 雪落成哀（4）

　　桑老爹家的小院子。
　　桑珂几乎是小心翼翼的看柔平的脸色。
　　放下手里的茶盏，少女咬着唇掩门退出。

　　海澈温和的黑瞳看着已经惊呆的柔平，微微颔首。
　　林飒半倚身而立，道：“真没想到，你竟然会躲在这里呢，柔平。”
　　杨瑁本来想凑过来，碍于眼前的形式似乎不大对，所以也抱了点点出门，去找看上去很好亲近的桑家姐姐。

　　柔平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过是请桑珂帮忙回激情平原找坐镇在那里的林玥姐姐，为什么桑珂才去了一日，带回来的竟是林飒与海澈。
　　他混乱的大脑有点反应不过来了。
　　林飒看他那个样子就知道他全没往日的精明，于是甘脆直入主题：“你要那桑姑娘去找我姐姐，自己却躲在这里是为了什么？有什么事情要我姐姐出面处理么？”他眼睛一亮：“是叶天有了消息？”
　　柔平给他披头盖脸的问下来，才眨着眼相信自己看到了的不是假像，是真正的如假包换的林飒。
　　点头：“嗯，我一个人的力量不够。林飒，帮我，既然你在这里就得帮我！”
　　林飒饶有趣味的挑起嘴角，道：“怎么帮？”
　　他一边侧头看向海澈，心想：“关系到叶天的生死，表哥你总不能再不理睬我我不给我意见。”
　　于是，柔平在下一刻也清楚的听到了脑海中一个微带沙哑却十分的美妙的声音：“目前的情形如何，小兄弟能详细描述一下吗？”
　　柔平惊讶的抬头，迎上的一对漂亮的无以复加的青黑色眼瞳，那眼睛里的光彩堪比星辰。
　　几乎是无意识的柔平点头，道：“我查到北歆和慕凯的落脚点，他们还带着个奇怪的东西，我……我不知道会不会是天哥。”他一字一字沉重无比：“我的感觉在告诉我，很危险，所以我才想请林玥姐姐帮忙。只是没有想到，桑珂会在这里遇见你们。”
　　林飒道：“风查不出来么？”
　　柔平点头。
　　连琚有眉微锁，试探性道：“军主，御主，要调动暗部人手么？”
　　“军主？”
　　柔平疑惑的抬头。
　　他是有听说过地下高原有一位军主，职责堪比御主，但是这位军主一直都不曾谋面，如今眼前的青年出声询问，那这军主不是林飒，是？海澈！
　　他震惊的望着面前这单薄身形，容颜秀丽的少年，不敢也不能相信，这就是地下高原传说中的军主。怎么可能？
　　但海澈并不给他以惊讶的时间，而是点头，心音传出：“连琚，与藏青联系。”
　　“是，军主！”

　　柔平的嘴张大的可以塞进一只鸡蛋了。
　　而正好在这时进来催林飒吃药的杨瑁也的的确确抱了一只装着煮鸡蛋的碗，身后还跟着有说有笑的，捧着一碟子吃食和提了一罐子羊奶的桑珂。
　　虽然桑珂没有说明这几人的身份，桑老爹两口子也能猜到家里来的是无比尊贵的客人，所以便让女儿提了自家精炼过的羊乳，煮了土鸡蛋来待客。
　　所以，杨瑁觉得十分好玩，当下就有想要剥了蛋壳把蛋塞到柔平嘴里的捉弄举动。好说她已经年届十五岁了，才勉强忍住了好玩儿的心思，只是眨着大大的眼睛道：“柔平哥怎么一副傻傻的样子啊。”
　　她一语即出，柔平才恍然。
　　桑珂本来是不想笑话的，可是，柔平方才的举动实在是可笑，她从没见过这位一直憨厚而稳重的青年有过如此失态的表情，于是抿住了唇，死死的憋着笑道：“柔平大哥是遇到什么吃惊的事情么？”
　　她自知道柔平的身份之后，却也不曾改口换他“统领”。
　　柔平看了林飒一眼，知道海澈的身份终究是个秘密，也不愿让桑珂牵扯更多，只是笑了笑没答话。
　　桑珂这些日子也算是了解了他的性情，所以也只是笑下，放了手里的吃食，拉了拉杨瑁，两个女孩子又掩了门退出去。
　　隔着门扇，桑珂小小声道：“小瑁，那个小哥哥是真的不会说话么？”
　　她还在介意海澈的事情，只是觉得这么漂亮的人如果不能说话该是多么的遗憾的事情。
　　杨瑁点头，心里却在想：“为什么我总也找不到回声草呢？”
　　这样一想，不由想到了何朔答应抽了空便陪她来寻找，而当初应允的人却已经不在人间了。
　　她眼框一红，声音已经有些哽咽：“何朔哥……”
　　桑珂没听清楚，低头：“怎么？”
　　杨瑁生得可爱漂亮，十分招人喜欢，此刻眼睛里波光闪闪，别是一种楚楚动人的娇态，看得桑珂心中一动，又问：“那个小哥哥是你的哥哥么？没事没事，他不会说话也没关系，咱们草原上有种叫‘回声草’，说是吃了它做的药就是天生的哑巴也能开口说话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杨瑁只觉得眼前有无数的天使在盘旋飞舞，一颗心欢喜的竟然像是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她急急拉了桑珂的手道：“在哪里，那种草在哪里？”
　　桑珂想不到她竟是这样的兴奋，更错将海澈与她当做了兄妹，只以为她是在为哥哥寻找医病的良方，才小小年纪跟着哥哥们一起出来游历。
　　桑珂歪着头仔细想想：“嗯，就在这镇子出去一直向东走，有个干涸了的小湖泊，听说有人在那里采到过回声，……”
　　杨瑁已经一跃而起，不管不顾只直摇着桑珂的手：“桑姐姐，带我去吧！”
　　桑珂有些为难，她只是听族中长老提起过，却从来没有真正见过。当下有些犹豫道：“我，我没见过那种草，也不认得，怎么带你找啊。”
　　杨瑁拿出随身图集，翻到介绍回声草的那一页，指着上面的图鉴道：“我有图集……”
　　她的声音突然低沉了下去，隐约有泪水从长长的眼睛垂落。
　　她哭泣的样子格外让人觉得美丽不可方物，全不让人觉得她年纪还小，只因为她哭泣时眼泪永远是从眼睛中间落下，并不像是常人从眼角滑落，便像是一串一串美丽的珍珠跌落人间，形成道珠帘，掩印着美丽而纯真的黑色瞳仁，让人觉得这双眼睛是那么的可怜而又可爱。
　　桑珂震惊的看她落泪，道：“怎么了？怎么了？”
　　才不过一日，她便爱极了这个小妹妹，看她落泪，竟比什么都不忍心。
　　杨瑁紧紧的攥着手中的图集，那回声草图鉴的下面写着一行端正的行书，详细的写明了有关于回声要注意到些什么，正是何朔的字迹。
　　何朔，永远都是这样的细心，永远都是思虑周详，他甚至担心杨瑁又找错了药草而几乎是尽其所能的在每个他所知道的图鉴上又加了注释，却成为了他最后的遗物。
　　杨瑁哽咽道：“没，没什么。”
　　她擦擦眼泪，宛而一笑道：“桑姐姐，带我去找吧，一时半会儿的，阿飒哥他们也不会离开这里的。”
　　桑珂道：“不和他们说一声么？”
　　杨瑁摇头：“不过是一会儿的功夫，咱们找了就回来。”
　　桑珂想了又想，点头应允。
　　于是，两个女孩子带着一只猫咪便向桑珂记忆中的干涸的小湖而去。

　　门内的人并不知道她们的成行，林飒只是在海澈略带催促的眼神逼视下饮尽了药，对柔平道：“你把详细的情况再说明一下，我让连琚和姐姐联系，便宜随时行动。”
　　柔平点头。
　　他的神情凝重，眼睛也是林飒熟悉的深黑色，平静而干练，安宁而老辣，这时的柔平不是刚刚见到的那个傻傻的样子，他又回复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叶天的得力助手，游域的左都统领。
　　即使他再怎么样的排拒过自己的身份，在他的身体里流淌着的始终是风族的血，他承继下来的是柔康夫妇未尽的遗志，他得有所担当。
　　海澈的眼神深邃幽远，柔平叙述的整个过程中他只是微微沉吟并没有开口说话。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这是杨瑁十分喜欢的一句古诗。
　　她拉着桑珂的手，就像是拉着世上最亲近的人。
　　桑珂看着杨瑁那还没完全长成的身量，看着她头上随着走动的动作不停的摇来晃去的翘辫子，觉得这小妹妹真是再可爱不过。
　　两人在前面走，后面的点点亦迈开优雅的猫步，在高及人头的长草中穿行着。
　　秋意渐浓的草原，盛放着硕大而美丽的花朵，在风中摇曳着，沉甸甸的结了果实的草本植物将自己的孩子们洒在广褒的原野上。
　　与一般的花朵不同的蒲公英，是这个季节当之无愧的王子和公主。
　　风起时，漫天飞舞着，雪白雪白的飘了一天一地，像是一场温暖的落雪。
　　杨瑁停下，伸手，接住一朵落在手心的蒲公英。
　　数日前，在距离黑狼谷不远的达达尔，一场初雪也是这样纷纷扬扬，雪白一片。
　　那时的何朔哥哥还和林飒哥哥有说有笑，那时的海澈哥哥亦是一脸的沉静。
　　黑狼谷中风云突变，何朔的笑容还亲切如在眼前，却连他的尸骨都不能收回来。
　　呼出一口气，看那无根之花随风飘得远远。
　　小杨瑁再次转头，远处，桑珂家的小院落已经几乎看不到。
　　她向桑珂展开个明丽的笑容：“桑姐姐，咱们跑吧。”
　　“跑么？”
　　“嗯，嗯，风吹得好舒服呢！你看！”
　　杨瑁笑着指向已经追着草丛中蚂蚱跑得飞快的点点：“点点也好开心！”
　　她与点点原就在游域西南边境居住过一段时日，对这大草原也并不陌生。
　　点点猫咪就像是再遇到了老朋友一样追逐着绿色或灰色的蚂蚱奔跑着，间或回过身来，大声的“喵呜”催促着主人。
　　桑珂看得好笑，道：“好啊，好啊！”
　　她也不过才十七岁而已。

　　两人一猫追着风跑得飞快。
　　桑珂一边跑一边道：“就在那边！”
　　杨瑁抬手打起凉棚，远远的看到了一大片密密绵绵的芦苇，白色的苇花正在摇曳，为情景像极了轻离湖。
　　优美的笛声远远传来。
　　桑珂一愣。
　　这笛声竟是从那芦苇地里传过来，随着风直直钻入人的耳里脑内，清清凉凉透着说不出的舒服。
　　桑珂从来没听过这么好听的曲子，不由放慢了脚步。
　　杨瑁也愣了一下，这曲子好像在哪里曾经听到过的。
　　她歪一下头，拉住了桑珂。
　　桑珂回了神道：“好奇怪，这里都已经没有水了，只一片芦苇，又没什么好看的，怎么会有人在这里吹笛子？”

　　杨瑁心里像有只小鼓，一下一下，鼓点声愈来愈大。
　　她知道这首曲子的，她知道吹曲子的人会是谁。
　　只是，那个人不是应该在远离这里的另一个地方吗？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也是和北程姐姐一样出任务么？
　　也是来杀林飒哥哥和海澈哥哥的么？歆姐姐。

　　她的身子有点微微的颤抖着，却绝不是害怕。
　　她怕吗？
　　从小到大，除了若寒叔叔，她最亲最喜欢的人就是歆姐姐和凯哥哥。
　　有歆姐姐的地方，一定会有阿凯哥哥……

　　所以，在遇到了北程之后，杨瑁其实一点儿也不惊讶。
　　在她知道了一些关于海澈与倪明的故事之后，她突然就有些明白了北程姐姐。
　　但是北歆呢？

　　长长高高，细细瘦瘦的芦苇就那样无拘无束的在风中摇摆着，在芦苇包围着的已经干涸了的小湖畔，北歆就那么静静的盘膝而坐，优美的乐声便是自她手中的苇叶中流转而出。
　　杨瑁知道北歆姐姐有一把琵琶，弹奏起来的时候声裂金石，就像玉珠滚落，碧玉打碎。
　　北歆姐姐更喜欢的是随手一片叶子，在唇边一立便是一曲离歌。
　　北歆姐姐其实一直一直都不快乐的。

　　桑珂见杨瑁发愣，不由也是一愣：“那位大姐姐……”
　　她亦认得那是柔平让自己去查看旅店的住客。
　　那位美丽的却白发满头的大姐姐。
　　原来那位大姐姐吹得这样好的叶笛。
　　原来，那位大姐姐是杨瑁小妹妹认识的人。

　　四目相对。
　　杨瑁是很想像从前一样飞奔的跑过去，然后在阿凯哥哥的要杀了人的眼神逼视之下扑进北歆姐姐的怀里，撒娇，抱怨，讨好，问候来着，脚下却像是有一块沉重无比的铅块，半分也挪不开步子。
　　北歆姐姐看起来好伤心，好伤心的样子。

　　北歆不过是偶然间走到这里，发现了这个小小的芦苇丛。
　　她喜欢这里开阔的视野，喜欢这里风拂过的感觉，喜欢这里的苇叶吹奏出来的声音，这与平常用的叶哨不同，总是带着秋天的一点点的凉意，像是心尖上的那一点点甜蜜，甜蜜而痛苦。
　　她并不是个喜欢自虐的人，但是却贪爱这微带凉意的深秋，如同是最晚的落霞，于是，她屏退了左右，甚至连慕凯也没让随来，自己一个人就静静躺在苇叶上吹响了自己最爱的那一首曲子。
　　她于此地，不过是个陌生人，不过是个过客。
　　所以，当她察觉有人正在接近这里时并没打算与对方打个招呼。
　　到底她并不是为了杀尽游域的百姓而来。
　　若要治国，怎么能总是杀个不停。

　　只是她没想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竟然会是那只曾经以为一生也不会再见的肥肥的猫咪。
　　点点扑着蝴蝶蚱蜢，却嗅到了曾经除了两位主人之外最亲近的人的气味，不等杨瑁出声呼唤，猫咪已经撒着欢儿一头撞进了北歆的怀里。
　　那只肥肥的猫，仍然和从前一样笨拙而顽皮，就像是从前的那个人一样。
　　北歆微微抬眼，清明的眼神如同一泓最沉的秋水，嘴角边仍是笑着，向着杨瑁张开了双手：“小瑁。”

　　风拂动她鲜艳如同火焰的衣袂，连带着着雪似的白丝舒展开来，有微微西斜的阳光下显得如梦似幻。
　　杨瑁的手在轻轻的颤抖着，身子也在颤抖，她是真的想要扑过去。就好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急于想找到最亲最近的人一诉衷肠。
　　她一肚子的话想向北歆倾诉，但却无从说起。
　　是桑珂的声音响起提醒了杨瑁：“小瑁，你们认识么？”
　　桑珂有些迟疑着，问出以上的话语来。
　　她知道柔平让她探查的那位美丽的大姐姐并不是普通的人物，因为柔平对她是那样的在意。可是，小瑁却认识她。
　　那么，我们怎么办？
　　桑珂向后退了一步，想到的是柔平。
　　杨瑁却是紧紧的握着手中的图集，似乎那图集便是力量。
　　北歆看着她，了然。
　　她又不是不知道，杨瑁这一两年来一直与林飒那些地下高原的人相过从甚密。
　　杨瑁，早就不是当年那个爱哭爱笑，却又装成小大人一样的孩子。
　　杨瑁，杨瑁……如果她知道她自己的身世，那么她还能如此的纯洁么？
　　会不会如自己一般，开始憎恨自己的人生？
　　仍然伸出手：“小瑁，过来。”

　　激情平原。
　　主阁。
　　藏青半侧着身子，一手把玩着一把精致的玉壶，另一只不老实的折弄着一支日光兰的花瓣。
　　他在端详着与月光兰花色相似的日光兰。
　　脚步声轻快而急促。
　　这脚步声也是听熟悉了的。
　　藏青头也不抬：“连珏。”
　　来的正是连琚的双胞胎连珏。
　　与连琚一般无二的脸上却是连琚所没有的俏皮。
　　但他说话的声音却与连琚的极其相似。
　　藏青道：“怎么了？有消息传来么？”
　　连珏道：“是的，军主殿下传令。”
　　“阿澈？”
　　藏青的眼色一冷：“军主他说什么？”
　　连珏俯在藏青的耳边一阵低语，藏青的手猛得一抖，在掌中把玩的花瓣给他一惊之下挤出水来，嫩色的汁液弄得掌心腻腻的他却不觉得。

　　风起，草浪连天，苇花飘扬，虽然不似蒲公英那般却也絮絮如雪。
　　桑珂看着杨瑁，还有那只在北歆脚边不停的蹭来蹭去撒着欢的肥猫咪，喃声：“小瑁。”
　　北歆眯起了修长的凤目：“不愿意过来给我抱抱么？”
　　杨瑁看着她，突然用力一推身边的桑珂：“桑姐姐，快跑！”

　　点点在草丛间飞奔着，速度快到几乎要将自己的尾巴也摇落。
　　四只雪白的小爪子踩踏着之前还小心避过的花花草草的茎叶。
　　点点是只好猫咪，点点从来不随便踩到花花和草草。
　　点点的猫心里大约是这样想着，但此刻却顾不得那么多。
　　它觉得以自己奔跑的速度几乎可以将猫心给吐出来，但是，还不够，远远不够！
　　长草中猫咪在疯狂的奔跑着，少女也在跌跌撞撞的奔跑着。
　　从杨瑁向桑珂说“跑”字的那个时候起，桑珂就已经在拼尽了全力的奔跑。
　　从来不知道原来回家的路有这么远的。
　　桑珂努力迈动自己的步子，让自己不至于倒下来，她知道如果自己真的摔倒了，可能就再没力气站起身继续跑。
　　杨瑁会怎么样，她无暇去管，她只知道那位白头发的姐姐很危险，杨瑁要独自留下来面对她。
　　而桑珂的任务就是赶紧把这突然的情况告知杨瑁的兄弟和柔平。
　　她只是用尽了力气的跑着，却全不知道身后其实并没有人追来，或者是根本就不屑追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