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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5、二十三 《与子成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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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死病中惊坐起。
“明明……”
却无人应答。
他恍惚间想起了这句话,心道:“真的是上了年纪,胡思乱想。”
她一边翻找着东西,一边抬头若有所思的看向窗外。
雨声不绝,淅淅沥沥的下了一夜。
窗外竹影摇曳,花影婆娑。
这个地方,是我们无意间发现的,正合了他少时的心意,于是我们不顾众人的反对在这里住下了。
远离了浪屿,远离了权力的中心。
林飒十万分的不愿意,却也莫可奈何。
这世上,唯一能强势劝动他改变心意的人不曾醒来。
我们在这小岛上已经生活了一年。
最初,这里并没有这样热闹。
后来,便也习惯了。
海市开在不远处的港口外,每个月末有两天,于是我们常常去光顾一家鱼店,买些干贝回来给他煮汤喝。
黎默汐经常来,也不知道他一个两部统领哪里有这许多闲暇时间,难道是林飒真的突然转了性子,认真勤勉起来了?我们可不信。
只是,身为挚友的黎默汐难得的黑脸,只得一一一接过来。
不外乎是一个外用的药油和内服的汤药,瓶瓶罐罐的堆了小半个书房。
好吧,我知道我的枕边人是个病秧子,这一点无需你们提醒,我也会好好的照顾他。别以为我只是做了十年的主政大小姐这么简单。照顾病人,我还是勉强算是拿的出手的。
海澈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还没有亮。
他忍着发烧的眩晕,伸长了颈四处回顾,没看到倪明的身影。于是便想要自己撑起身来。
“哎!还在发烧的人,要,要干什么!”慌里慌张的声音立刻自门外传来。
随着倪明的声音响起,那个人像阵旋风似的直接冲到了面前,当然,还带着一股越渐明显的药香。
这个熟悉的味道,这四,五年间几乎没有一日不闻,却仍旧闻到都让人觉得苦到了心底里去。
海澈看到倪明向他伸出手来,手掌中果然是那药丸的样子,漆黑一颗,比李子还大的蜜丸。
别的蜜丸都是甜的,只白婆婆制的这个是超级苦味。
倪明道:“这药吃完了,我找了大半夜才找到这一颗,明天得让小黎再着人送些过来。你先躺着,我去找黄酒化开。”
然后转身。
看她在那边动作十分的熟练捏开蜡封,倒入黄酒,匀开,搅拌,然后滤过,澄清的一碗端过来,然后她说:“喝吧。”
海澈捏住鼻子,一饮而尽。
即使吃了快五年,仍旧是觉得不好下咽。
正这么想,嘴里便被硬塞了粒糖果过来,同时是某人的抱怨:“什么都好,就是吃个药喜欢吃糖。”
不觉微微扬起了因为药苦而垂下的嘴角。
“怎么样?这是我上次在海市上买的新糖果,说是叫琥珀牛乳糖,好像是游域那边的糖果,味道如何?”倪明问。
海澈舔唇:“很甜。”
倪明笑道:“真的么?”
然后俯身,吻上他的唇:“真的很甜呢。……哎,你躲什么!”
海澈偏头,一脸的不甘心:“应该是我吻你。”
“这个还要争!”倪明张大了眼:“这还有什么好和我计较的……”再次吻了过来。
一边用力揉开药油,一边心疼的看他全身发抖,倪明道:“还疼吗?”
海澈摇了摇头:“……头痛……”
伸手探上他额头:“你还烧着呢。”
微凉的手碰到微烫的额头,很舒服。
海澈不觉更靠了过去。
倪明赶紧抽手:“手上有药味!你,你不是最不喜欢这个味道的么,还凑过来!哎……清泠……”
她来不及躲,手上的药油蹭了海澈半边脸颊。
连忙跳直身道:“你别动,我去拿水来给你洗掉!别动啊!真是!”然后飞快的跑走。
海澈摸摸自己的脸,也沾了一手的药油味道。
这味道,真是不好闻。哪怕已经从少时闻到如今,这药油嘛,不好闻就是不好闻。
“哎!清泠!”
倪明才一回来就看到这傻子正把那药油抹到他自己手上,那手还不自觉的伸到他自己嘴边去了。
“哎……停!你……唉……”
一边数落一边道:“看,吐了吧……”
海澈苦笑。
倪明道:“这是药油,是搽的,不是吃的,少爷。”
“是,是,大小姐。”
十分有诚意的道歉。
一轮红日跃出海面。
数艘竞舟在碧绿的海面上飞速掠过,速度之快竟然不比那些游鱼慢几分。
海风习习,带着大海特有的腥咸味道迎面吹了过来。
一对璧人,比肩而立,只是那少年和那少妇一般高,于是便差了些计较。
海市上的人早就对这一对小夫妻无比熟悉,不过,今日有些和平常不太一样。
记得这对夫妻中的男子一直是一头白发,今天,竟然两人都是黑发如云。
想到那少年模样男子的那张脸,不禁让人想像起来,白发那般,黑发又如何?
身后人走走停停,海澈突然有些心慌。
前天夜里烧了一夜,昨日躺了一天,然后一大早倪明就吵着要逛海市,逛便逛吧,却拉着自己说要染发。
顶着这么一头被倪明大小姐操持过的头发出门,也不知道是妥当还是荒唐。
两人在海边站着倒也不是为了显眼,只是在等黎默汐而已。
倪明无视那些惊艳的眼神,她只轻轻拉了海澈的手,把自己的肩膀靠在他肩膀上,低声耳语:“不要慌,很帅的。我的手艺还是不错的。”
“嗯……嗯……”海澈只能目不斜视。
竹林小屋。
灶火正烧的旺。
黎默汐一边持铲尝自己亲手做的菜,一边向海澈看过去,道:“为什么我要在这里做饭?”顿了一顿,复道:“……不错,很年轻。”
海澈一怔。
黎默汐又道:“头发是你自己染的么?这样很好。”
海澈松了口气,接过对方递过来的碗。
正要转身,听到对方说:“左边耳后……嗯,没染匀……”
手一松,黎默汐急忙弹指,托住那碗可怜的桃花酥:“你慌什么?莫非,你今天顶着这样的头出门了?……”
四目相对,然后海澈闷声:“难道今早在海市接你的是我的游魂么……”
“哈……哈哈……”黎默汐禁不住纵声长笑。
倪明的声音传来:“黎默汐!你锅里的菜糊了!”
“啊!”
黎默汐伸手挥,然后,水起,变成了汤。
海澈看着一锅汤,嘴角下撇:……
“撇什么撇,我重新做好了吧。真不知道为什么是我在这里做饭!”
一边报怨,一边揉了海澈的头发:“等着,你的爆炒猪肝……”
“你才猪肝……”
海澈小声嘀咕。
“难道不是你要吃的猪肝?”对方一脸的惊讶的看过来。
海澈无语。
倪明探过头来:“好了没有!”
“快了!”
一边应着,一边快速起锅,洗涮,下油,重新倒入佐味,开炒。
香气再次升腾而起。
海澈用力抽了下鼻子,真香。
不大的一张四方桌,摆着三盘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一碗汤,一碗酥,三碗米。
不过,只得两张椅子。
黎默汐看看倪明,复看向海澈,道:“你……”
海澈看向他:“我……”
倪明直接一把扯过海澈:“坐下!”
然后下颌向上一扬:“难道你要主家站着吃饭?”
凌厉的眼刀扫过来:“……而且还是你家少主……”
黎默汐掩面:“是我做的饭菜好吧……能不能给个坐的地方啊,你们这是虐待厨师。”
海澈立刻想起身,被倪明按住:“小黎,我们允许你上桌。”
黎默汐看向海澈:“我下次不做了。”
倪明立刻跳脚:“想都别想!你不愿意做的话叫林飒来!”
黑线。
倪明一边夹了一箸猪肝放到海澈碗里,一边向黎默汐道:“林飒呢,在忙什么?”
黎默汐半蹲半坐在桌边,所谓站得高看得远,手也理所当然伸得长,一箸下去,海澈面前的清炒兔肉便少了半边。
他只无视对方的小眼神,向倪明道:“很忙。”
倪明奇道:“忙什么?”
黎默汐喝完汤,又自海澈手边抢走一片猪肝,道:“这个你要问阿澈。”
倪明更是不解:“关清泠什么事?”
连海澈也抬头来看他,却不防又被他夹去一箸青菜,立刻扁了下嘴。
黎默汐本着食不言寝不语的优良教养,待把嘴里的菜都咽下去了,方才慢条丝理的说:“去年地震,他用徘徊锁了海啸,结果水发去了彼加尼魔鬼域……然后结果就是到现在为止还在处理那边的事情。倪昊请了个好帮手,雪片似的文书发过来,没完没了……他那边,没了倪佳这个水之主,倒是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了我们。林飒忙得焦头烂额……我前几天还为这个去了一次边境……说来,”他顿了一下:“见到个孩子,叫谈肖。”
海澈猛得抬头,直盯过来。
黎默汐却道:“只是个孩子,为了给他母亲采药,摔下了山崖。已经没事了。”
他向海澈道:“林飒听说你这里竹子长的好,难得咱们星罗海上竟然有这样一片竹林,倪明又会酿酒,不如你们酿坛上好的竹叶青给他当赔礼好了。他那个吃货怕就心满意足了。”
海澈闻言,眉梢微挑,想像了一下林飒的表情,笑出声来。
黎默汐又说:“青非也还好,反正一直睡着,倒是没见长胖。”
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倪明只把唇一抿:“林飒要想喝就他自己来取好了。我只给清泠酿酒。”
黎默汐心道:你酿的空气吧,他又喝不了酒。
转头:“慕凯有来过吗?”
倪明饮了口酒:“不曾。”
慕凯回了海因斯坦,怎么可能轻易再来地下高原。
她不说,不代表她不惦念。但慕凯有慕凯的决断,旁人干涉无用。
酒足饭饱,黎默汐满意的打了个嗝:“阿澈,下次染头发,自己动手,别让这四体不勤的大小姐动手。”
倪明闻言直接一坛酒扔了过去:“下次来,多带些紫樱花来。”
黎默汐看向海澈:“金线卷?”
海澈点头。
黎默汐看向他双手,那双手伤痕依旧,是全身上下唯一留下最多旧痕的地方,轻轻微笑:“好。”提着酒坛走了。
他现在是明暗两部的总领,事情比以前多了许多,没办法在这里多做逗留,只能时不时趁着替林飒出巡来看上一看。
好几次有心想把这个丢下一应家人的笨蛋拎回去,但看到对方那张人畜无害的笑脸时,又心软了。
他不过是想过他自己想要的人生罢了。
他永远都记得,十岁那年,第一次看到海澈的眼睛里蒙上的阴影,然后听到对方低声的对藏青说:“我的生命是有时限的。”
当时的震惊,到现在仍旧心悸。
彼时年少,并不太明白,后来明白了,却也不能为他做些什么。
如今的海澈,因为连番消耗,兼之被封印和后来斩血的缘故,身体里的力量此消彼长,已经所剩无几,而他余下的时间,也并不算多。只要他自己开心便好。这个地下高原,或者说是这个世界,离了谁人不能运转呢?
林飒做御主,也还算做的不错。这样想,心便安了许多。
在部下的注视下,提着那坛竹叶青上了竞舟,回头望去,整个小岛静谥平和,正如我等所愿。
在这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小小岛屿上,他们的生活平静而幸福,容不得一丝一毫的轻扰。
拎了拎手中的酒坛,沉甸甸的,倪明还真是……
下一次采些新鲜的紫樱和紫苏,真的是好多年没尝到阿澈亲手做的樱花金线卷了。嗯,还是叫上林飒和玥姐一起吧。
随行的部下并不知道自己家主君为什么笑得像一只猫样,并不像平日里的他,倒是有十分像躺在浪屿那边不问世事的另外一位的模样。
许是前日下了雨的缘故,空气格外的清新。
海澈和倪明并肩坐在月下,看着眼前的一片竹林和花海,面前摆着一碟蜜饯干果,算做赏月。
海澈不时揉一下肩膀。
倪明侧目:“又疼了?”
海澈轻轻摇头:“还好。”
倪明道:“不如回去搓上药油。”
海澈道:“不妨。”
倪明佯装生气,道:“那明天要是疼的不能去买干货可别怨我了……”说着笑出声来。
海澈伸个懒腰:“好。”
褪下里衣,露出半个后背,昔日遍布其上的累累刑伤因为斩血的原因已经开始变得不甚清晰,仿佛那些过往不曾存在一样。
好像这成了一具死而复生的新身躯似的,但那些伤痛却不会随着伤痕的消失而消失。
陈年的旧伤会在天气不太好时一一发作,所以那用习惯了的药油便时时揉搓了上来。
倪明的手法与其他几人皆是不同,所以海澈每一次无不是呲牙咧嘴的承受了下来。
正如黎默汐所说,这的确是个四体不勤的大小姐,许多事情不会做也不肯做,反正用倪明的话来说诸事有他,与她无关。
可是自己就是愿意宠着她,被她宠,天天与她相对,日日看着她生动的表情,这是如今最幸福的事情。
“明明。”
他轻轻的唤他的名字。
她轻轻的倚过来,然后靠在他背上:“什么?”
温暖的身体,怦怦的心跳声,无比的亲近。
他说:“我爱你。”
她晕生双颊,恶狠狠把药油在手心里揉了好几下,搓得滚烫的印上他左边肩膀,听到他轻轻呼痛求饶的声音,然后低声呢喃:“阿澈,我爱你。”
我爱你,简简单单的三个字,隔了十年,终于能自唇间轻轻吐出,听在心上人的耳里,印入心上人的心间。
我心悦之,愿永生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