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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2、第二十四章 情深不寿(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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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天的手指在古泉中只是轻轻的搅动,然后整只手臂都探了进去。
柔平紧张的在一边看着,随时准备一旦有异便要出手相助。
叶天摇了摇头,缓缓抽回了自己的手。
他疑惑的看着平静的不起一点波澜的古泉,难道之前做的梦是自己白日的妄念所致?
因为一直以来想的太多反而成了梦魇?
所以,并不是哥哥在示警了?
但是梦里的感觉过于真实,他不禁有些恍惚。
进入离宫前,柔平突然又抛了那个问题过来:“为什么,青非哥不用紫金藤来拦截琉璃净火呢?”
叶天措不及防,难免再度被他问得一怔,想了又想,继而幽幽长叹一声:“你以为,青非哥不愿意用么?若他还使得紫金藤,又怎么会让自己落到这个境地。”
他道:“我想,自黑狼谷清谷之后,青非哥便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吧。那这后就没见他再用过紫金藤。如果他真的还能使得动紫金藤,自然不会落到那样的境地。”
柔平细想,果然如叶天所说。
他突然就明白了些什么,死死咬住下唇。
良久方道:“滨族人,都这般的执拗。”
想到自己认识的这几个身居高位的滨族人,自上而下,哪个不是如此?
叶天冷笑:“好像咱们便不执拗了一样。”
他想起自己对兄长的拒绝,想到自己对若寒叔叔的见死不救,心下哀极。
一念之差,凉薄至此,终于大错铸成。所以,如今的海澈大哥给了我能够重新开始的机会,我便不能再辜负。
他凝视着幽深古泉,漆黑墨染,和之前与海澈来此勘察时没什么两样,甚至与自己和藏青取回风魂的时候也无什么差别,只一任的幽寒入骨。回想杨瑁和桑珂口中回忆起的那有游鱼浮动的明亮泉水,根本就像不存在于世一样。
似乎,海澈在激情平原做出的那一切让浴水之泉得以重生的举动,对于这里毫无影响一样。
我的哥哥,沉睡在这泉水之中。
是不是,只要他还在这里,这泉水便不能复清?
要怎么样才能真正让他得到解脱?
哥哥,我来了。我回来救你。这一次,我一定要救你出来!
他想到自己的那个梦,梦中兄长慌张失措的模样,宛然如幼童时一般,心口阵阵抽痛。
再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能体会到林飒的心情了。
我绝对不是无缘无故会做那个梦,哥哥他,一定在向我表达着什么!
在时间的缝隙中的慕凯一样的并不好受,甚至有些迷茫。
他跃入泉中时,明显感觉到了古泉对于他的排斥和抗拒,但是古泉接受了慕羽的骨,也接纳了持骨的自己。
他以为自己已经接近目标了,可是睁开双眼,却发现自己在另一个地方。
而且这个地方,古色古香,竟然是自己在幻境中见过的地方。
数十年前的海因斯坦域,风魔城的留仙居!
是的,正是当年万俊小云仙最后一次出现在幻境里的身影,现在就明明白白站在自己的面前。
美人如玉,剑如虹!
清水一般的剑光,短剑舍离!
明晃晃的剑锋深深的刺入小云仙面前的男人的身体。
那男子长身玉立,眉目清雅秀丽,与北程有五分的相似,正是时任海因斯坦御主的欧权伽。
慕凯在看过所有的幻境,并从索格口中亲耳得知所谓真相的时候就将所有曾经发生在自己面前的事情理了个七七八八,但是当他亲身站在这里,还是能感觉得到当年的诡绝和清冷。
不管是小云仙的疯魔还是欧权伽的痴冷,他此刻感同身受。
为什么,我会被抛进了这个空间?我还能回去么?
我?
他低头,自己的指掌间死死握着的那支骨笛仍在!
他就像在看一场久远的闹剧,被强迫着观看。
小云仙很美,也许并不比后来径若雅差几分,此刻她美丽的脸庞惨白如雪,失了神的眼睛盯着深深刺入欧权伽身体的短剑,鲜血从这把剑上特制的血槽下不绝滑下,血腥气几近鼻端。
慕凯突然醒悟,这应该是小云仙最后刺伤欧权伽,彻底陷入疯狂的那一夜的场景,索格不曾亲见,因为他当时正在安抚突然失去母亲爱抚的小婴儿,那位真的北歆大小姐。等到他发现姐姐的所为时,那两人的人生已经各自划上了“句号”。
那么自己现在是做为见证的么?
他狠狠掐自己一把,是疼的!
伸手,却与对方隔着一层看不到的膜,只能看!
他握紧了拳!
他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几次三番看到这些东西了,因为,自己是索格的儿子!自己的手上染了风族嫡系的血!自己体内流着滨族人的血,这种种机缘巧合,叫他能看到被水和风记忆下的幻影。至于这风与水为什么认得他,而刻意让他来看,原因不明。
就当,是替义父再看一眼他的姐姐?
突然涌上的这个念头吓了他自己一跳。
但幻境中的小云仙和欧权伽全然不知此刻在时空之中多了另一双眼睛。
冰冷的锋刃入体,欧权伽的脸上显出几丝无奈:“我以为,你愿意怀上我的孩子,是因为你终于爱上了我,原来却是利用她来做借口,”他看着心上人的眼睛,冷笑:“你怎么竟然是这样看我,以为我真的是个无耻小人!”
他口气愈冷,反手握住短剑,刺得更深!
万俊小云仙突然撒手,嘶吼道:“你,是你们杀了阿遥!我现在全知道了!我为什么还要为你生下孩子!”
她反手向自己已经隆起的小腹挥出一拳!
慕凯看得心惊胆颤,虽然知道北程已经长大到现在的模样,而自己也和这位二小姐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多年,可是看到小云仙毫不留情的这一击,心里也是慌成一团,若是,若是这一拳打实了……
那只手被欧权伽握住:“你纵然恨我入骨,也犯不着伤你自己的身子。”
那个男人一向冷情的脸上只有对着万俊小云仙才有诸多的表情,他柔声道:“阿兰,你当真这么恨我?可是,当初我若是不刺那一剑,你以为,你以为阿遥就能活着?”他目光愈冷:“设计他的人不是我,虽然是我的哥哥掺合在其中,可是那并非出自我的授意!阿璃他年纪小,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了的,难道你和他一般糊涂?我,我待你如何?我比阿遥不少爱慕你半分……我怎么忍心伤你……何况,我知道你一直在意的喜欢的更多些的是他,我们多年好友,我岂不知道!”
他迎着女人血红的眼望过来:“你以为,以阿遥的能力,岳父他会留他坐大?!”
他摇头:“因为我对岳父没有威胁,所以我才能坐上这个位置。而且,是替他在守着这个位置。我若愿意,阿璃他怎么可能轻易扳得倒我!我欧家虽然不是北侯径家那样的世代显贵,我欧家也不屑于以这种手段得到御主之位!何况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他看着女人的眼睛一点一点回复清明,他道:“你那么聪明,难道还看不出来么?”
他松开手:“我可以死,我的孩子得活着。阿兰你得答应我好好的生下我的孩子。”
他歉然:“其实我是一直想着要替阿遥陪你走下去的,可惜……”
万俊小云仙怔怔看他,眼里突然落下泪来:“阿权!阿权!”
欧权伽苦笑:“阿璃他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可你知道我当时若不杀他,死的那个就不只是他,还有阿璃!要是让阿璃死了,阿遥他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他已然是那个模样,就算是活着又能如何?岳父他还会让他迎娶你过门不成?你没看他死了之后,整个径家彻底垮了,而我娶了你后,我岂不是亲手摧毁了自己的家族?我已然替他和你报了仇……我知道你怀的是他的孩子,你生了他的女儿,我有说过什么?我是什么样的身子,你这些年还不知道?这个孩子,多不容易,我便是要死,也希望这孩子好好活着,我在这世上什么都没可留恋,你竟容不下我的孩子么?兰,兰,我待你的心,你真的完全不知么……”
他明明已经半身浴血,而杀他的人就在面前,可是他竟然在那里侃侃而谈,既不为自己止血,更不为自己复仇,只是看着那个自己曾经深爱的女人,一遍一遍述说着爱语。
慕凯站在那幻境之后,看到那男人终是不舍的合上双眼,看到年轻时的索格走进来,看到突然就彻底疯狂的万俊小云仙,他心头百感交集。
索格没有看到的,他看到了,索格错过了的,他也听到了,欧权伽最后说的那些话,已经疯了的万俊兰樱不会向自己的弟弟转述,她生下北程之后,自刎而死。带着所有的秘密离去。而欧权伽,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当年的万俊老御主,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谁也不知道,因为他只活在许多老人的记忆里,过去的索格是什么样子,也没有人知道,因为知道的人已经全部死去。亲眼见证过的人全都先他而去。那么,我现在在这里算什么?我算什么?!
心绪激动之时,慕凯并没有察觉到自己被丢入了另一个空间。
当他看清楚眼前的人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已经不能被称做是人。
那是一团血肉都分不清的东西,若不是它还有起伏抖动,没人认为那是活物。
那血肉模糊的残破身躯就那么有一下没一下的蠕动着,每动一下,就有大量的血从那已经分不清模样的焦黑皮肉中涌出。
慕凯突然明白了,那是临终前的径北遥。
径北遥死于火中,烧的面目全非,死的惨烈异常,是索格心中永恒之伤,因为径北遥是为他而他,因他而死。而这个男人,也是他心中唯一承认的姐夫。风魔城外的春神像,据说就是以径北遥生前容貌为模而建,缓带轻裘,风流俊秀。那是十分美好的一个男人,据说与之相处如沐春风。可是,他死的那样惨,被喷涌的火山浓浆层层包裹,烧得面目全非,烧的只剩下一截残躯。
他的死改变了整个海因斯坦的格局,北侯径家灭门,苏阳欧家绝户,海因斯坦两大世家门阀轰然倒塌。
然后,势力再度重新清洗,万俊璃樱,后来的索格从此以更加狠历之名声震海域,成为继其分之后的又一代强主,独揽政权。索格执政近三十年,海因斯坦强大到了极盛时期,但是政权再稳固,又有何用?
他本来是个只喜欢猫猫狗狗,只想坐在实验室里面安安静静操作的少年,若没有那些变故,他不过是想安静的做个悬壶济世的好大夫,和三五好友云游天下。可是,却坐在是世上最冷冰冰的位置上。
一切皆因径北遥之死。
他亲眼见欧权伽杀了已经被烧得只得残破身躯的径北遥,也斩断了他心里唯一的那点念想。他从此再不相信爱情,不相信身边的人,他只得孤独一人,阴狠一生。谁也不知道他曾经对着满院跑的小动物笑得眉眼弯弯,他曾经对他深爱过的二位兄长和姐姐说:谁爱做御主就谁去做好了,我做大夫就行。你们哪个受了伤,我一定能医得好。
他医得好病却医不了人心,人心贪婪,人心可怖,人心叵测。
他亲眼见世界颠覆,于是只相信自己的双眼,蒙住了双耳,再看不见自己的心。
他把自己包裹成了只刺猬,再没人能靠近。
可是,他是我的父亲,生下我,养大我的父亲。
慕凯跪在了地上,看着幻境中目睹径北遥被杀时眼睛冷寒如钢铁一样的璃樱少年:“义父……义父……”
他的义父很难信任什么人,因为他被信任伤得太深太深。
不管是谁的设计也罢,它摧毁了璃樱少年,只留下了名为索格的这个躯壳,和一个扭曲的灵魂。
为什么要让我看到这些?
你是想让我向义父说明真相吗?
他不会信的,阿羽。
慕凯轻轻叫出了“阿羽”这个名字,幻境立刻烟消云散。
叶天突然打了个激灵!
他深切的感受到了来自古泉的传讯,有人,还是活的人在水底深处!
他示意柔平,然后再不犹豫,纵身跃入水中。
现在的游域看上去平静,实则危机重重,除了他们已经知道的危险,还有许多不知明的问题隐藏着。他身为一域之主,有责任扫清一切的障碍,还百姓一个清明!如果,连浴水之泉都不能保证纯净,还有什么能更洗涤心灵呢?
保住浴水之泉就像要保住滨族人的花神秘传一样,是属于风族御主的责任。海澈大哥倾尽皆生之力已经令它死而复生,那么我就得护住它永远的清明如镜。
眼前的男人的侧影,看上去和自己认识的那两个年轻人都有些相似,可是这个男人的气质更加粗犷而随意,怎么说呢,如果说慕羽是十分安静的风,而叶天是张扬极了的风,那么这个男人就是那种给人天地间任我来去自由的感觉。他是风又不是风,他比风更像风。
慕凯立刻就猜到了他的身份。
他心里一惊,不由向后退了一步,下意识握紧了那支骨笛。
开什么玩笑,他不过是持着自己拥有这只骨笛,想要取一些浴水之泉做药引,用来缓解义父身上的病症罢了,不至于连已经死了的人都回魂归来吧?而且,是在他刚看过一些本不应该他知道的幻影之后。这希奇古怪的事情来的太过突然,难道叶旋其实根本没死?一切不过是他故弄玄虚?宁愿舍弃自己的双生子,来保护自己家的这眼泉水?不然怎么所有一切都冰封,却只有泉还是活水!
不,不对,这个也是幻影吧,因为水能留住时间和空间缝隙中的影子,所以残留下来的一点灵识吧,因为浴水之泉被花神秘传催生,所以,这点灵识才回魂过来。
归根结底,都是因为地下高原那位殿下。
地下高原……我一生也不可能踏入那里……
他猛的抬头:“叶旋!”
被他叫到名字的人缓缓回过头来。
这一次不仅仅是侧影了,连面目轮廓都与自己认识的那对双生子相似。
那个男人,眉目清朗,皎洁如日,却连眉梢眼角都蕴满了很容易就看穿的捉狭。
他看了过来,然后开口:“璃樱。”
他叫的是索格以前的名字,他的真名万俊璃樱。
慕凯猛的挥手:“我不是我义父!”
他总算明白为什么浴水之泉会接二连三的让他看这些了,因为这泉水固执的将自己当做了义父索格。
如果是之前,他一定不理解,但他现在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清楚是自己体内流的血所致,让这泉水将本来应该给那个人看的记忆当做应该给自己看,它错把我当做了义父。
这是有人刻意留存下来的东西,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要让义父亲眼看到,可是阴差阳错,看到这些的人是我,我却不能也没办法向义父说明。
他听到叶旋的声音:“璃樱,这些是你一直最喜欢的那个人留给你的,就是想让你能知道真相。”
“我不是他!”
慕凯吼道。
他知道叶旋口中的所谓你最喜欢的那个人是谁,是径北遥。
那个男人不知道用什么方法留下了这些东西,藏在了浴水之泉里,但可惜的是看到这些的人是我,不是义父。
残留的属于叶旋的意识微微一怔:“不是璃樱?”
“我不是!我叫慕凯!”慕凯下意识的挥手。
“慕凯。”叶旋仿佛是在沉思,然后突然了然似的微扬起嘴角:“哦,你是那个喜欢粘着璃樱的小阿凯。”
慕凯突然就想到了自己幼小时跟随在义父身边的事情。
他也想起,许多年前,义父和眼前这个只残留下一点灵识的男人是的挚友,大约这个男人曾经在哪里见过自己,所以哪怕只是残留的意识,在听到“慕凯”这个名字的时候才会有所反应。
这些人,这几个人,年青的时候是有多好的关系,能为彼此留存记忆?可是,又是怎么走到水火不容的那一步,终于阴阳永隔。
他并不是很了解自己义父浪荡天下的那些岁月,但是他知道主圭大陆上的四位御主在少年时曾经亲密无间,直到后来分崩离析。在那些还不曾毁灭的岁月里,还残存着一点温情,所以当二度入主游域时,义父没有下令摧毁建立在激情平原浴水这泉畔的陵墓,是对他的故友的一点尊重。而回报他的,大约是他故友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得到的所谓的时间的记忆,被珍藏起来,想让他亲眼看到,能够了解,却最终全都被自己看了去。
真是天大的笑话。
那些秘密想来有些人是愿意一辈子就这么埋藏下去的,可是却被最不应该触摸的人看了个彻底。
慕凯无端就是觉得愤怒。
面前的那点残留的灵识像是感觉到了他的情绪,微微扬起了眉:“还真是个奇怪的孩子呢。”
慕凯吼道:“奇怪的是你!你已经死了十多年了!”
对方轻笑:“我知道。我不过是残留在这世上的一点属于他的余温而已。你瞧,”他向着慕凯伸出一只手,那只手透明得苍白的,看不到一丁点的血色:“我连想要碰触一下那孩子的灵识都不能够,我当然只是一缕游魂。可是,这有什么不好的?我游荡在天地间,在时间和空间的缝隙里看到了许多有趣的事情,”
慕凯咬牙:“所以,你只是想找人分享一下你觉得有趣的东西?原来,游域的前任域主是这样一个人!”
他突然就明白为什么叶天会是那样的性格了,那个人一定是和眼前这个人像极了!
“叶旋”再次轻笑:“我是个很有趣的人,但我并不是喜欢没事找事的人。我留下这一缕灵识,是因为孟德尔这眼泉水,难道是我想只留下这一丁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的灵识么?要不是当年被推进这里,我怎么会孤魂野鬼似的飘来飘去看那么多我不感兴趣的东西。有那个闲暇,我不如去找阿弥更好。”
慕凯道:“你的儿子就在这水底!”
“叶旋”摇头:“年轻人的事情年轻人解决。”
“那你把我带到这里来看这些又是做什么!”慕凯咬牙切齿。
“叶旋”一怔:“是你自己来的。”
“!”
慕凯瞬间觉得天旋地转。
等他睁开眼睛,一双带着沉思意味的眼正自上而下的盯着他。
他猛的一震:“大小姐!”
北歆就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满眼的狐疑不解:“你不是,说去看古泉……怎么竟然在这里睡着……”
慕凯一惊,下意识的握紧了拳,掌心有东西硌手的狠。
他闪目看上去,那一截白森森的骨笛赫然在目。
他心中一凉,知道自己终究还是被浴水之泉拒绝了。
但是也许因了这只骨笛,守护古泉的灵识将他送回了他的起点。看来,明天还要再试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