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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 第七十八章 阴翳深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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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喝药了。”凉薄的声音将她从梦里惊醒,她睁眼,看到的便是乌黑的汤药,浅浅涟漪层层荡开。
梦里她是三千宠爱集身的姝贵嫔,梦醒她是落魄病重的谢绾绡。
侍女唤她娘娘,可满眼都是讥诮冷嘲。
“我不喝……”这样的时候她已懒得以本宫自称,自二月起病势愈发沉重,拖到如今连人都被折磨的变了模样。
呵,只怕她是永远都好不了了,不是好不起来,是有人不愿她好。
除夕时韩敩与落荫曾来过一次,之后她便与外界断了一切联系,囚在祈韶居中仿若与世隔绝,这几月来的衣食药饮,焉知没有人动过手脚。
“娘娘不喝,也得喝。”金儿面无表情,连嘲讽都不屑。
是啊,她现在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只能任自己被毒药侵骨死去。
“这样零零碎碎害我,你们家主子还真是谨慎呐。”她睁着一双干涸的眼,眼里尽是怨恨。
“淑妃娘娘知道您身份贵重,所以从来不敢怠慢。”金儿倒也磊落,不紧不慢承认,“每日些许毒药掺在汤药中,贵嫔娘娘您想病愈,怕是不可能的事了。”
这样丝毫不惧的将一切告知与她,显然是笃定了她再没有翻身余地。
这么说,真相仍未大白,太妃依旧病重。
她拖着病躯孤独挣扎只怕真的要殒身于此。
她若死了,那些费劲心机想要害她的人该是遂愿了……
“娘娘,喝药了。”金儿将药碗端近,乌色的药汤仿佛鸩酒。
几个呼吸间积攒的力气骤然迸发,她撞开金儿从床上滚落在地。
床边桌案上搁着一把金儿闲时削水果用的短刀,她滚到桌边顺手夺下,然后横在颈上,刀光冷利。
金儿愣住,下意识惊慌,“你、你这是要做什么……”
绾绡莞尔,重病之下竟是一笑嫣然,“你们既然想要我死,那我也不用你们动手,自行了断便是了。”
言罢竟真的一刀划去。
“住手!”金儿大为惊骇,更是怒不可遏,“姝贵嫔,命可是你自己的。”
绾绡冷笑,笑得不住咳嗽,握着刀的手却不松,“要我命的是你,如今你又劝我惜命。可真是天大的笑话。”
金儿咬牙,“你究竟要如何?”
绾绡跪坐在地,仰头却是倨傲的,“好说,让我见皇上。”
“皇上不会来的。”金儿轻蔑笑道:“自上回你在泰昭殿自戕后,皇上便再未提及过你。就连旁人都不许说与你有关的任何字眼。前一阵子陆容华无意间说起了你的名字,都被皇上斥责了一番。他是真的厌弃你了。”
“那我要见,瑶妃。”绾绡面色阴沉像是冰封的湖泊。
金儿沉默,僵持片刻后忽然大笑,“姝贵嫔呐姝贵嫔,你未免也太将自己的命看重了罢。我听闻上次你得以闯出祈韶居面见皇上,就是以一支簪子以死相逼。怎么,今日还要故技重施么?你真当你还是那个盛宠的姝贵嫔么?而今就算你死了,皇上也不会在乎,更不会因为你的死牵怒淑妃娘娘。”
“呵,是么?”曾婉转如夜莺的嗓音只剩可怖的沙哑,“我的命的确不值钱,只是——”刀刃并不十分锋利,她冷笑一声将其对准心脏位置,“我堂堂大息妃嫔,金枝玉叶,若被你一个奴婢以短刀刺死,皇上还会不会牵怒你的主子呢?呀,莫说你的主子了,只怕你先要被杖毙才行了。”
“你这是要用嫁锅来威胁我。”金儿站直了身子,指着绾绡的手发颤。
“淑妃不正好,是要杀我么?”绾绡恶狠狠的笑着,“那我死便死罢,左右都是要死的。毒杀和刺杀,似乎没有什么分别呐。”
金儿面色一变,淑妃命她给绾绡下毒,毒药无色无味,缓慢致死,绾绡死后除非开棺验尸,否则任谁也只会当她是因病而亡。但若此时绾绡因刀伤而死,那想必人人都会以为是淑妃命她刺杀天子妃嫔。那她只怕是要死无全尸。
“我要见瑶妃。”看出了金儿的顾忌,绾绡一字一顿重复道。
金儿犹豫。
绾绡于是又将尖刀逼近了心脏一分。
金儿进退不得,若不带她见瑶妃,她此刻自尽那自己少不得要被拉下去陪葬,若带她去见瑶妃,凭绾绡与柒瑶妃的交情,此时闹大了她照样死路一条。
忽然她将药碗重重磕在桌上,“谢氏,你真以为我尹金儿是任你揉捏的么?别忘了你现在可是无人管无人问,就算我将你绑起来慢慢折磨到你死你又能耐我何呢?”
她眸中闪过寒光冷利,绾绡陡然明白了她是要做什么。
是啊,将她手脚绑缚,那她非但不能以自戕威胁,反而还需乖乖喝下毒药不可。
绾绡惊惧之下忙挣扎着起身奔逃,金儿紧追其后。
绾绡自入息地为妃后便甚少有这等狼狈时候了,被一个宫女追得四下逃窜,全无半分应有的风仪,偏生病弱多日腿脚都是发软的,跌跌撞撞,一面跑一面抄起各式各样的东西砸向身后的金儿,有好几次金儿都险些抓到她的头发或是衣袖。
一路逃到了厨房,而金儿紧随其后。只是好在绾绡比她快了半步,狠狠关上了厨房结实的榆木门,之后迅速合上锁,倚在门板上不住发抖。
“开门!”金儿在门外愤怒的踹门,她知道今日此事必需有个了解。
绾绡顺着木门缓缓跌倒,死亡的气息那样重,逼得她几近窒息。
这简直是场噩梦,也委实太长了些!
她转瞬失去一切,在绝望中磨蚀耐心,在病痛中消弥希望,她被囚禁被隔绝,甚至落魄到被宫女追杀——这是她两年前嫁入大息时绝对想不到的结局。
简直荒唐!自己竟成了这副模样。
她看着自己瘦削如柴的手腕,拢一拢蓬乱的鬓发,只觉得昔日那个宠冠三宫风光无双的她才真的虚幻似梦中人一样。
身后门板忽然剧烈一颤,显然是锁抵挡不住要松开了。
绾绡深吸口气,凝聚全身的气力,站起,摸索着抓住一根舂米用的木棍。
接着飞快扯开门便对着门外之人用力一击。
金儿不防备被重重击打了这一下,晃了几下,绾绡有趁机再是重重一击。
金儿终于是倒下,呼吸还在,人却晕了过去。
绾绡亦脱力,倒在了金儿身旁,手指尖不住发颤。
她疲惫的只想死过去,手脚都发软。
可那种压抑的恐惧逼得她不得不勉强起身,扶着灶台一步步走向柴火垛。
炉火不大旺了,绾绡哆嗦着往里头加柴。
最后那火苗依旧微弱,绾绡索性找了一坛酒,泼到了火上。
火苗陡然窜高,烈焰熊熊。绾绡又将一旁的柴悉数投入,不过片刻,便已是一片火海。
火舌卷上周遭的桌椅柜台,将一切吞噬。
绾绡一面咳一面冷笑,踉踉跄跄跑出火势失控的厨房。
浓烟渐渐溢出,直入云霄,她看着火光中的毁灭,忽然分外愉悦。
烧罢,烧尽这一切,烧光这虚情假意的祈韶居。
恍惚间又记起两年前,那时她初获荣宠,在帝王一纸诏书下搬离了幽僻冷清的妙心阁,来到这华丽精巧的祈韶居。
不,她记得那时这里还不叫祈韶居,叫绮韶居。是她求殷谨繁为她将这里改了名,绮韶改作祈韶,意为不求富贵月满,只愿祈求韶华,更暗含了几分求君恩似水长流的意味。
现在想来,却是可笑,绮韶也好,祈韶也罢,无论月亏月满,终逃不过乌云蔽空华光散。
笑,冷得彻骨。
赤焰一分分占据昔日的桂栋楠柱金殿画堂,过往的记忆亦随之焚毁成灰。回忆里有人对她笑,清雅少年郎,温和明朗,那笑靥却在火光里模糊,再也勾勒不出一个清晰的容颜。
“咳咳咳!”金儿还未死,被烟味呛醒的她捂着口鼻跌跌撞撞冲出厨房,面容被熏得焦黑,身上有几处还着了火。
看见坐在庭院冷笑的绾绡,她怒不可遏冲来,劈手便是一个耳光,“贱人!你好毒的心!”
绾绡只是笑,不理会她。
笑着笑着仿佛浓烟愈发的浓,仿佛金儿愤愤的掐住了她的脖子。
但这不重要了,万事休矣。
最后一眼她看见火映红了半边天,极美的一副画。
落荫倚在风欣阁的镂花窗棂边,看碧竹随风摇曳。
翠竹掩小楼,夕阳垂欲晚。这本是极有意境的场景,奈何她是塞外胡地长大的混血,从来不知中原汉人的诗情画意,她只是担忧,为深宫的诡谲无常。
“主子。”因落荫的郁郁寡欢连带着身旁伺候的侍女秀苓都沉默了许多,进来时脚步都是轻轻的,“小厨房温了月季蜜枣羹,主子要不要尝尝?”
落荫摆手,“没胃口。”
秀苓微微叹一口气,“主子还是吃一些罢,您再怎么愁眉不展,也无法就出姝贵嫔的呐。”落荫是出身蛮夷的妃嫔,又长年不得宠连皇帝的面都见不了几次,秀苓所以也不大敬重畏惧她,起初调来风欣阁侍奉时还总抱怨自己主子无用不能带自己飞黄腾达,但时日久了主仆间也生了几分感情,如今见落荫为了谢绾绡茶饭不思的忧心,不免亦有几分心疼。
落荫只道:“吃不下。”忽然又蹙眉,“怕是绾绡那连饭都吃不饱。我前几日前去御膳房看了,他们给绾绡准备的……唉——”
秀苓亦起了几分悲叹感怀的心思,“昔年姝贵嫔初入宫,与主子同住,奴婢只觉得姝贵嫔人生得美,可三宫六院的美人那样多,奴婢也想不到姝贵嫔会有飞上枝头的那一天。后来姝贵嫔搬去了祈韶居,自此后便是风光无限,说实话,奴婢那日看着织蓉云嫣她们走时奴婢可真是羡慕,奴婢还总在埋怨主子您为什么就不能一朝得宠呢。现下想来,奴婢还真是庆幸……果然是花开不长久,奴婢恍惚间还以为姝贵嫔迁入祈韶居是昨儿的事,今儿她便已是身陷囹圄朝不保夕了。”
落荫咬牙切齿更兼无奈至极,“所以才说这高墙深宫可真是处可恶地。”顿了顿,“更可恶的是皇帝。”
秀苓一脸惶恐,“主子呐,这话可乱说不得,若是被别有用心的人听见了……”
落荫不屑的神情,“怕什么,璎华宫地处偏僻,哪有那么多别有用心的人在这听墙角,我落荫区区从五品芳仪,无权无宠无家世,也不会有什么人眼红嫉妒生了要班弄是非与我争抢什么。”她眼眸黯淡了几分,“倒可怜绾绡,汉人说树大招风,果不其然。她分明什么错也没有,可就是有人容不下她。”
秀苓攒着眉头,有些好奇,“主子,你怎知道姝贵嫔没有错,若是那些事真是姝贵嫔做的呢?”
落荫看着她,吐字清晰不容置疑,“绾绡说不是她做的,那就不是她做的。我落荫无论如何,也不会不信任自己的朋友。”
秀苓显然是愣住,哑然片刻后方缓缓道:“主子真将姝贵嫔当朋友?”她十四岁入宫,至今已有四五年,随不敢说历经沉浮见惯沧桑,但好歹这深宫的人情世故她是看多了,知道宫里的人是何等无情,姐妹、朋友,这类词她有许久不曾听到了。
可她的主子,却这样轻而易举的说出了朋友二字,说那个失势落魄朝不保夕的姝贵嫔是她的朋友。
“主子……”她忍不住感慨,“您……您不该来这里的……”
眼前的女子太过干净,像是一枚璞玉,不被雕琢却又坚硬。
“是啊,我不该来这的,我并不适合这深宫。”落荫对窗喟叹,“我不知道那些妃嫔算计来算计去究竟是为那般,就连我的朋友……唉,绾绡若是仍与我一同住在这璎华宫悠闲度日,哪有今日的祸端。”
秀苓默默为落荫斟茶一盏,“主子莫要忧心太过了,说句不好听的,主子如今……也做不了什么。”
“是啊,什么也做不了,为今之计,也只有静心祷告,祈求神明庇佑了罢。”落荫含着无可奈何的愁态起身,将丁香色兰花缠枝褙子的系带系紧,便要出门去佛堂。
既然什么都做不了,那就求个心安罢,她虽不信佛,但看着金像慈悲的笑,她的心里也会高手些。
“主子!”秀苓却尖叫,“看!”
仿佛是见到了什么极为惊悚的东西,声音甚是尖利可怖。
落荫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东望去,顿时失声。
灰烟腾起,盘旋在半空宣告着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