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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6、第一百四十五章 凤凰振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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倩幽台很高,汉白玉砌成的台阶仿佛可以通往九霄。绾绡注意到了倩幽台附近戍卫着重重卫兵,而更远的地方,仿佛有凄厉的喧哗。
烟凝留在了倩幽台下,她深吸口气,一步步走了上去。
登台后第一眼看见的是远处的火光,在夜色中那般刺目,宛如红莲盛开——那是明悠宫的方向。
“很快,那捧火会烧到这里。”殷谨繁说。
绾绡蓦然回首,看到了坐在一旁端着一杯酒静静观望那一切的殷谨繁。他着一身无纹的深衣,极浓郁的深绛色极近于黑,将他巧妙的藏在了黑暗之中,只是他的面色那样苍白,似乎比以前憔悴了许多。
“皇上的身子好了?”她转过身,唇角衔着得体的笑,一切仿佛如以前一样,她是宠妃,这是一场小宴,远处的是烟火。
殷谨繁点点头,“汤氏刺杀朕的时候,朕确实没有防备,但她匕首上的毒也并不足以让朕昏睡大半年,朕中毒时确实神志不清,不过三月后就有人配出了压制毒性的药……”
“皇上这是,将计就计?”
“算是罢。”
殷谨繁以为绾绡会怨恨,会哭诉这大半年来她的不易,或是紧张的问他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绾绡依旧持着那样浅浅的笑,“那皇上眼□□内的毒尽数除去了么?”
殷谨繁复又颔首。
“我那个皇姐呀……她很聪明,可她终究不是人,也有漏算的时候。”绾绡侧首,望了眼西边的火光,那火光因为隔得远所以看起来只有拳大,如同西坠夕阳般的明亮为她的侧颜镀上那么一点点的微光,有种苍凉的意味,“有些人糊涂一世,有些人一时糊涂。其实一时糊涂才是最可怕的,聪明的太久的人会摔得很惨,是么?”
“未必。”殷谨繁将梨花杯中的酒饮尽,“谁死谁活,尚不得而知。明悠宫中,并没有谢若。”
绾绡挑了挑眉。
“绾绡,实话告诉你,朕之前其实没来得及防备谢若,谁能料到她一个将死之人还会有那样大的野心呢?朕原以为她病得奄奄一息,便打算先对付大息内部的赵氏党羽,再腾出手来处理南萧。可没想到,上天竟给了谢若回光返照的机会。后来的一切如你所见,朕被她猝然夺权,皇姐败在了她手上,朕朝堂上的势力被她打散之后一一收伏,暗处的势力被她死死压制——不得不说这是个很有手段的女人。朕用了将近半年的时间来恢复元气。今日谢若在她身边女官兰碧的唆使下去城郊谒陵——当日琴州城被朕父皇攻破时,没来得及逃脱的谢氏皇族都死了,死后葬在了琴州城南。”
“皇上,是想效仿魏时司马懿打算来一出‘高平陵事变’?”绾绡挑眉。
“算是罢。”殷谨繁再度说了这三个字,平平直述波澜不兴,“其实她去城南,并不仅仅是因为她姓谢,南萧正在进攻大息西南,身为大息文安太后的她若在此时去谒谢氏皇族的陵,一方面可以向朝中主合一派表明态度,一方面却也是寒了西南大息将士的心,他们会绝的他们在为国征战之时,上位者却在讨好敌人——可他们又怎么会想到,而今掌控大息朝政的,根本就是个萧人呢?而谢若,她也不会想到,朕隐忍了大半年,会在今日挑起反扑。”他深深望了眼西面的火海,“明悠宫,只是开端。三百死士,三千虎贲郎,分两队,一队去城南刺杀谢若,一队则趁着谢若不再之时调入皇城、宫城清除她的党羽。若是谢若没有死在城南,那么她一定会回宫,与朕,决一死战。”
绾绡默然,夜风拂动她鬓边的发。
殷谨繁并不在意她的存在,自顾自的轻轻笑,“朕,真是很期待,和她的对决……萧谢瑶函,才调无双……她的名字朕很小的时候就听过,那时朕孩提时还只当她就是个会写诗作画的文人公主罢了,谁料到会有和她成为对手的一日。”
“皇上是何时知道的?赵箬是谢若,是大萧瑶函。”绾绡问出了这个她最想问的问题。
殷谨繁放下就被起身,走到栏杆边当风远眺了一会,似乎回忆了一会,方道:“大约是永业八年,那年朕父皇新丧,朕与她相互扶持着赢来了最后的胜利,朕成了皇帝,她成了太妃。”他揉了揉额角,“谢若是个很善于伪装的人呐,朕的父皇……大约是在将死时才知道了她的身份,可那时父皇已经病重到说不出话来,而谢若以莲妃的身份无时无刻的守在病榻前,他就算想说,也说不出口。皇帝驾崩前循例要召见太子,当时奄奄一息的父皇似乎神志不清,看见朕来,只一味的去指墙上挂着的一幅画。那是前朝名家的丹青,父皇素好风雅,当时所有人都以为父皇是临死都恋恋不忘这幅画,于是朕命人在父皇死后将这幅画带去陵寝陪葬。”
殷谨繁状若风清云淡的说着,“半月后,朕却发现了不对。绾绡,你还记不记得,朕从前仿过一副谢若十三岁时的红梅图逗你。”
绾绡想了想,道:“记得,皇上仿得实在太像,当时委实吓到臣妾了。”
“那你还记不记得,朕说过是谁教朕作画的?”
绾绡顿悟。
“父皇好丹青,谢若在抚养朕之后为了让父皇多瞩目于朕,于是要朕好生学画,甚至亲自教朕。朕跟着她学久了,连笔法画风都不自觉的像了她。”殷谨繁幽幽道:“朕登基不久后有人欲讨好朕献来了一副大萧瑶函公主的遗作,朕一时兴起便照样画了一张,本是无心随意的画,可画成后朕却惊讶的发现朕这幅赝品竟有七分近似原作,寻了好几位画院的供奉赏鉴,几乎每一位乍眼间都分不出真假——朕当时便觉得不对,这世上哪有如此巧的事。后来朕又想起父皇到死都固执指着的那幅画,顿时吓出了一声冷汗。”
“那副画中藏着什么玄机?”
“那是一副工笔菊图,画的是菊中的‘凤凰振羽’,莲妃素来爱此花。”
“诚然如此。”绾绡从前还总以为这是谢若伪装淡泊无争的手段。
“凤凰振羽……她谢若不就是大萧的凤子龙孙么?而菊——又名,帝女花。”
原来,竟是这样。
“朕一时也不敢肯定,但那时朕手里也有了属于自己的势力。朕遣人去查,终于在蛛丝马迹间,拼凑出了惊天的真相。”殷谨繁扬唇,也不知那是一个苦笑还是冷笑,“朕从前唤谢若‘莲娘娘’,朕从前除了皇姐外最信任她。当时许多人都以为凭朕与莲妃的情谊,赵氏一族日后当飞黄腾达,莲妃虽说不是皇后,但朕也应当会尊她为太后——朕其实原本是这样想的,可当朕知道她姓谢时,朕就不得不站到与她对立的位子。”
“既然皇上很早是就知道赵箬是谢若,那么皇上这些年来,一直都是抵触臣妾的罢。”绾绡垂眸,眼睫遮住一切的情绪。
“起初是。后来……后来我发现,我们是很相似的人。”他不用“朕”自称而是换了“我”这个字,但他究竟哪里与绾绡相似,他却不再说下去了。
“绾绡你知不知道沁儿……或者说,沁贵嫔?”沉默了一会后他忽然又问。
“听说过。那据说是陛下的青梅竹马,是谢若的心腹之一,自然,算起来也是臣妾的表姐。”
“那其实是一个很无辜的女子,不该被卷进国仇家恨的纷争。她死了朕很难过,看着一抹纯白被染上泥污,谁都会心疼的。朕的确是与她一同长大,她也的确是谢若的心腹,但朕可以确定,她没有害过朕。那……其实是一个很傻的丫头。你知道她为什么死么?”
“……谋害白淑容,误伤缜嫔。”
“不,其实她原本要杀的就是缜嫔。所谓误伤也好,因妒杀人也罢,都只是个幌子。缜嫔无意撞破了谢若的秘密,她只能杀了缜嫔。她杀人时知道自己要付出代价,但她愿意以自己的命换谢若的安全。”殷谨繁叹了口气,“傻丫头,其实这样很不值。可她无可奈何,因为她已被卷进去。朕当时第一眼看到你,朕觉得你就是下一个沁贵嫔。”
“臣妾也不想被卷进来啊……”绾绡苦笑,闭上眼,仿佛她还在南萧,还是十六岁的韶素公主。如果可以,她情愿在南萧落魄到老,也不愿来大息做什么殊妃。
“所以,朕想保护你。”殷谨繁说。
绾绡愕然,偏过头去看殷谨繁,而他只留给她一个黑暗中模糊的侧颜,“所以皇上将臣妾救出来,是为了保护臣妾?”
“不然呢?”殷谨繁瞥了她一眼,绾绡依旧没能看清他的眼神,“将你留在璎华宫,去面对一场即将会发生的血战?你一个女人,还怀着孩子,能做什么?”
绾绡抿了抿唇,“皇上小看臣妾了,昔年息军攻破琴州,臣妾只是一个五岁的孩子,照样逃了百里路追上了皇叔的队伍。”她的声音隐含着些许嘲讽,殷谨繁忽然想起,她也是谢家人,是谢若的妹妹——“皇上能记挂着臣妾,臣妾很感动。”绾绡微微垂首,“不过——皇上应当不止是担心臣妾在交战时出意外罢?”
“不错。”殷谨繁注视着远处,承认的直接。
“皇上想要臣妾做什么?”
“想不想赌一场?”
“什么?”绾绡惑然。
殷谨繁转过头来直视于她,这回绾绡终于看清了他的神情,冰冷、讥诮、以及……苍凉的悲伤,“以你为人质,你说谢若会不会来救你?”
“救又如何,不救又如何?”
“朕一直好奇一件事,谢若她……究竟对人的心狠可以到哪一种地步。你是她世上唯一的妹妹,如果连你都不能让她有一丝半点的怜悯的话,只能说明,她的确是如蛇一般冰冷的女子。”
“皇上为何要知道这个?”绾绡眯了眯眼,笑了笑。
“因为朕,是被她一手养大的孩子呀。朕是她如友如姐如母,可以说没有谢若就没有而今的殷谨繁,被这样一个在生命中重要的人算计的滋味,绾绡你该懂的。”他笑,笑间尽是苦涩。
大息的帝王,说到底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他也曾是懵然无助的孩子,也曾是青涩孤独的少年。
“看,她来了……”他往东面遥遥一指,那里的火光跃起,撕开黛青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