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6、第一百一十五章 阴阳别离 ...
-
皇宫一夜大乱,皇帝遇刺,祯嫔身亡,参与行刺的是出自西戎的胡姬,包括落芳仪、良嫔、荣美人在内的三名宫嫔及四名西戎歌舞伎尽数毙于暗卫刀下。
这场刺杀的惊心动魄显而易见,听闻殷谨繁受了伤,虽说伤得不算重,可刺杀皇帝到底是大罪,寻常年间这是少有人敢做这样的谋逆事。
各式各样的流言在宫墙内外迅速传开,一场轩然大波就此而起。
但汤茈暂时无心去关注这些——平日里她虽外表沉静内向,可实际上她的消息最是灵通不过,但现在,她什么也顾不得打听了。她的脸上受了伤,这些日子都不能出门。
她对着铜镜细细打量着雪白面颊上的指甲划痕——这是祯嫔留在世上最后的印记,她缓缓抚摸过伤痕,面色阴郁。
“手别乱动。”有人抓住她的手腕,继而用护甲挑了些珍珠白的药膏小心翼翼的敷在她的脸上,“这个祯嫔,死都不肯安安分分的死。”
“祯嫔什么时候是个安分人?”她秀婉面容上扬起一抹与她十分不符的刻薄冷笑,“她若是个好对付的,何至于让瑶涵公主让韶素公主头疼这么久?”
“你也是,杀人就杀人罢,也不小心些。伤毁了容貌倒是次要的,可别让人疑心了。”那女子嗔怪道。
“我的关瑢好姐姐,你扮了那么久的泼辣女子,怎么胆子反倒愈来愈小了。”汤茈嗤之以鼻,“不过是脸上两道划痕罢了,用好药医治,不愁去不了疤痕。到时若有人问起来,就说是被树枝划的,被猫儿挠的,被鹦鹉抓的,又不是刀子捅出来的伤,还愁没有借口么?”
在一旁为她上药的女子正是秀女关瑢,在旁人眼里与汤茈毫无交集的关瑢——她闻言挑眉,道:“说起伤口,我倒是想起来了,你是用什么兵刃杀的祯嫔,可不会露出破绽罢。”
“用了一把藏在腰带中的薄刀——”汤茈轻哼了一声,“也是昔年大萧被灭,我跟着阿娘逃难时养成的好习惯,到哪都非要带把刀才行,昨夜明明是得了韶素公主的消息去霜花亭那一带抚琴邀宠,可鬼使神差刀忘了解下来。也多亏了那几个胡女窜出来搅了我的计划,否则我要是真的就在那一夜被选去侍寝了,皇帝看见我腰带里的刀还不把我当刺客?我虽想杀殷家这小子很久了,可我才不会如那些胡女那么蠢,明刀子杀人算什么——也多亏了那些刺客,否则我怎么能在混乱中杀了祯嫔。哈哈,两位公主斗了那么久的祯嫔,就如此轻易的死在了我的手里,果然呐,阴谋阳谋再厉害,也快不过一把刀——”
“你少得意了。”关瑢收好药瓶,在汤茈眉心不重不轻的一戳,“瑶涵公主安排我们进宫是为了得宠掌控后宫的,你自作主张杀了祯嫔,但愿公主不要降罪于你才好。”
“只怕她高兴还来不及。现在韶素公主是殊妃,祯嫔是她的劲敌,我替她除了劲敌,瑶涵公主能不为自己的妹妹褒奖我么?”汤茈对镜自照,微微蹙眉,“只可惜了我这一张脸——瑶涵公主而今虽然已是太妃了,可听闻她当年还是莲妃的时候真真是宠冠六宫呢。我这蒲柳色,真不是能不能让她老人家满意。”
“还不是因为韶素公主被殷家人提防上了呗。”关瑢有些无奈的叹道:“咱们容色虽比不上韶素公主,但至少有一点好,咱们不是明面上的萧人。”
汤茈悄然敛去了面上的无忌笑意,“可咱们的血,却是萧人的血,少不得委身仇雠之子,做那蝇营狗苟的细作事,来换国仇血报,大业功成。”
======================
落荫倒在血泊中的场景绾绡并不知道,但绾绡却在落荫死的那一夜梦到了她,想来,是相识一场最后的道别。
绾绡梦里又回到了连阙三年的六月,她初踏入息宫,懵懵懂懂,却又满怀壮志。
她由宦官引入竹林深处老旧的璎华宫,去拜见太妃和妃嫔,然后被封为了顺贵人,再然后她听到了隔壁风欣阁传来的羌笛声被勾起了伤怀之情,于是以一曲琵琶乐相和——这些都是曾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是她与落荫最初的相识——不见其人,但以音律为知己。
这个梦并没有什么奇诡的地方,可她整整一夜都反反复复的梦见,像是走入了一个周而复始的循环。梦里的她不知为什么很悲伤很悲伤,朱梁翠瓦还有碧天青竹的颜色在梦里深沉阴郁了许多,像是笼着一层淡淡的愁。
她惊醒,是因为窗外的喧哗。
看天色似乎不过晨光熹微,她揉揉眼角坐起,清清楚楚的听见了外头侍卫的斥骂与宫人的哭喊。声音的方向来自于风欣阁。
“云嫣,云嫣!”她骤然不安。
“娘娘。”贴身侍奉了她三年的宫人稳健而疾速的步入殿内,跪在地上告诉她,“娘娘,是落芳仪出事了。”
“什么……”她听见自己的声线竟微微发颤。
“落芳仪昨夜伙同良嫔、荣美人及凝彩苑西戎歌舞伎作乱,已伏诛。”云嫣的话语那样清晰,那样的……残忍。
绾绡茫然了许久,空着双眸喃喃:“这是梦吗?”
“娘娘,皇上受了伤,但并不重,却依旧龙颜震怒。风欣阁的这些与落芳仪有过接触的宫人,怕是都活不成了。”偏生云嫣的声音不依不饶,像是一把刀刺向她,让她体会到了什么叫血淋淋,“落芳仪的尸首被人卷了暂时安置在霜花亭外,娘娘若是想要见落芳仪,不妨尽快,迟了,她就要被丢入乱葬岗了。”
梦里的那股悲伤被带到了现实中,她很想哭,却只能深吸口气匆匆爬起洗漱更衣,简略绾发后连早膳也顾不上,便急忙乘轿辇往霜花亭方向去了。
一路上云嫣将事情的本末都与她说了一遍,她大约能摸清整件事的脉络了。
大息联合大萧攻打瓦萨,克雷格因部族孱弱而臣服于瓦萨,故而站到了大息的对立面,前些日子大息战况甚佳,也就意味着瓦萨的节节败退,克雷格部落甚至被屠戮殆尽,瓦萨及不少联盟部落亦元气大损——这对在深宫别无所求只一心挂念家乡的落荫是怎样的残忍显而易见。于是她假意投靠了祯嫔,利用祯嫔见到了殷谨繁,然后和另外一些胡女一同刺杀了他。
“奴婢觉得,落芳仪其实并不如娘娘所想的那样恨着娘娘。”云嫣道:“凭落芳仪与娘娘的交情,若她使花言巧语迷惑娘娘,借娘娘的手段得见皇上,那么娘娘便是另一个祯嫔了,可落芳仪没有,她这些日子疏远了娘娘,倒是替娘娘洗清了嫌疑,她假借娘娘最恨的祯嫔之手,那么纵然祯嫔没有死于混乱之中,她也必定会受牵连……”
“别说了。”绾绡颤声打断云嫣的话。
她下了轿,远远的便看见一大片的绛红,那是血的颜色。而血色的中央,是几卷小小的,单薄的草席。
“殊妃娘娘金安——”看守的宦官恭恭敬敬的朝诸妃之首行礼。
“落氏逆贼,意图犯上,死不足惜。殊妃娘娘来这,是为了亲训逆贼亡魂。你们且先退下罢。”云嫣道。
“是。”那几个宦官离去。
云嫣为绾绡缓缓将草席揭开,绾绡蹲下身按住了她的手,“云嫣,我不敢看,不敢看……”她手中的人命并不少,可她头一次这样害怕死人。她捂住自己的脸,懦弱无助的仿佛孩子。
“娘娘……”云嫣叹息,也只能抚摸着她消瘦的脊背以此慰藉而已,人死不复生。
“我怕见到阿荫满脸是血的样子……阿荫、阿荫该是永远都温暖笑着的,她怎么可以染上血的颜色……怎么可以……”绾绡呜咽。
“她是克雷格人。这是她自己选择的命。”云嫣不知该如何安慰人,她只能陈述着客观的事实。
绾绡忽然就笑了起来,笑声凄惨冷嘲,“可这是上位者的战争啊,为什么要将无辜的人也牵扯近来……这些,这些!”她的手指凌厉的一一划过地上的草席,“这些都是年轻的女孩,为什么要去死!良嫔——她没有死在后宫争宠之中,反倒死在了暗卫的刀下!荣美人——这个女孩还很年轻,娇艳的就像花一样,她什么都没来得及品尝,就这样傻气的送死来了。还有这些,这些——这些女人都本该安安静静度过一世的。还有……还有阿荫,她是那样淡泊的一个人,什么都不争,什么都不要,可她为什么还要来做刺客!呵,阿荫是刺客……这是最荒唐的事实……她那样心善的人,居然也会拿刀……”
云嫣静默了很久,最后她只说了一句话,“她们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
“你是想说,为家国而死,死得其所是么?”绾绡悲哀无力的冷笑。
“这是她们自己的选择。”
“我懂——”绾绡合上眼,“我懂。总有人,愿为自己所坚持的,而付出一切。所以——我不怨皇姐……即便,即便她不择手段,即便她害死了这样多这样多的人……”
“娘娘都知道了?”云嫣惊讶,却并非意料之外。
“我的姐姐是怎样的人,我怎会不知。”绾绡面无表情,像是疲惫到已经木然,“这大息与瓦萨的战事,是南萧挑起的,是么?皇姐与南萧章太后一明一暗致力于光复大萧,那么这一场好戏,应当也有她的一份主意和出力罢。”
云嫣没有再开口。绾绡从袖中掏出一只牛骨吊坠——这是落荫昔年曾赠她的礼物,是克雷格部落用以祈福的。她将这枚吊坠塞进了草席之中,擦干了眼泪后离去。脚步有些虚浮。
之后又去了泰昭殿,殷谨繁听闻是伤了心肺,但好在剑刺的不算深,暂无性命之忧。
绾绡在泰昭殿前驻足了良久,终是没有勇气踏入。
钟尽德殷勤的问她可要面圣,她摇摇头,只让钟尽德传话,说望君安好。
然后她去了明悠宫,在那里见了自己的皇姐。
这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女人因病痛而憔悴了面容,可她的眼眸却是明亮的,仿佛藏着一把雪亮的刀刃在眸中,刺的绾绡不愿抬头与之对视。
“你无故来我这,定不是为了探望我。”太妃悠然道:“是因为落荫?”
“我从前只道战乱残酷,可而今当那些人的尸体真真切切摆在我面前时,我才清楚的感觉到,所谓苍生何辜。”
“你恨我?”
“不,绾绡不敢恨姐姐。”她眼底波澜不兴无悲无怨,道:“就凭着一个‘谢’字,绾绡都不敢恨皇姐。”
“那你究竟来这是要与我说什么?”太妃有些烦躁的微微拧眉。
绾绡郑重下拜,“绾绡很感谢当年皇姐舍命救我,亦不敢忘却自己的姓名。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皇姐所坚持的,不是绾绡所希冀的,绾绡所喜爱的,并非皇姐所在乎的。绾绡不会阻了皇姐的路,但请皇姐不要让绾绡做绾绡不喜欢做的事。从今往后,皇姐只当绾绡死了,绾绡也只当皇姐死了——十四年前琴州城破的那场大火,原本我们两姐妹都该死去的。”
她平静的说完,等待着太妃的回答——训斥?冷嘲?咄咄相逼?
可最后她等到的,只是太妃一声绵长的叹息,“那好,从此,便在后宫之中,老死不相往来罢。”
血亲的悲伤让她恐惧,她几乎是仓皇的逃离了明悠宫,而那一声无比沉重的喟叹,却似是一根绳索,将她牢牢捆缚,让她无处可逃。很多年后她在桐栖殿内夜半梦回,望着窗外一轮皎皎孤月,都会下意识的模仿很多年前她的同胞姐姐这样长叹,叹过之后,只剩无穷无尽的怅然。
人生最大的心伤,莫过于时光荏苒后无处宣泄的惆怅。斩不断,如影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