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君惜》花梵

5、出宫

　　凉夜。

　　天空尽是一片幽远的深蓝色。月华如水一般地倾泻在大地的每一个角落，清冷的光在静寂地晕染下变得有些凝重。

　　卧榻窗台前的竹帘被高高的卷起，偶有夜风带着白日微微的热迎面拂过。我懒懒地靠着大开的窗栏望着阁下墨色的湖水发着呆。屋子里没点灯火，好象一切都已入睡了一般，整座宫殿悄无声息。

　　这是一座被悬空架设在水中央的竹阁，是我十二岁时月姨特意建造用以避暑的。

　　我向来喜欢安静有水的地方，也习惯了一个人独处。在经几位长辈们的仔细思量之后，就找了宫墙边的这么一处自然水塘，盖了座并不大的竹阁。取名镜水。

　　镜水阁里四下皆白。

　　白色的轻纱床缦，屋檐边上串串叮当的白色风铃，锈着翩翩银蝶的白色屏风。随夜风上下飘飞的白色纱帘。

　　上下如此打点似乎有些白的恶俗了，但也并非我喜欢如此，惯用白色装饰只是御灵宫的习惯而已。

　　屈指数来，从第一次转醒到现在已有五年之久。我也从一个十岁不到的幼小稚童抽长成了现下这名貌似青涩的少女。当然，只是外貌青涩罢了，骨子里却已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年妇女。

　　中年妇女呀。。。真是个让人沮丧纠结的形容词。

　　低垂眼帘，用指尖轻轻掂起青花碟里的一片紫苏甜糕，是很漂亮的长方体。细细数来，竟是切地片片不差毫厘。这宫中主橱赵头的手艺就是好，那双擅切人筋骨头颅的手，切起甜糕来也是不逞多让的。

　　心中啧啧赞叹，拈了一片，入口，融融地化开。

　　窗外碎碎的夏虫声此起彼伏，偶尔有几只淡绿色的萤火虫在水上飘飞，眼见隐隐靠近阁台了，却又在眨眼一瞬消失地无影无迹。

　　把身上盖着的薄被往肩膀上拉了拉，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看着竹阁顶上精心雕琢的纹路，任由着心绪神游。

　　虽说当季正值炎夏，这水中央的深夜还真是有些凉了。

　　也许是这还魂的尸身本就嬴弱，也许是我这新装上的软件终归和原本的硬件有所排斥，这些年来我总是不分时节的小病不断。特别是到了数九冬季，那本就微凉的手脚更是寒冷地犹如宫中地牢里圈养的那些尸灵。在这五年时间里，那些平日里惟恐避之而不及的苦涩中药更是成了我日常消遣的必备饮品。

　　恍惚着，五年时间过去了。

　　这五年的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算短。已给我预留了足够的时间来消化这个世界和新的身份。

　　这身体的年龄本就还小，平日里那娇纵任性的模样也必定是那些长辈们在过分怜惜中给宠出来的。幸而在她生前还未出过这御灵宫，所以认识的人就那么寥寥几个。当日我醒来后性情突然改变的事情，倒也没什么人过分得追究过。毕竟是变好了，懂事了，谁人不欢喜？大家也都当我是年龄小，病糊涂了，性情才大变的。也曾听到过些嘴碎的小丫头们私下议论过，说我是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得到神灵指点，戒嗔戒怒了。总之，自是有人自说自话地为我圆这些那些个破绽，我倒也不再刻意地去隐藏什么，除了偶尔举止尽量像个孩子，撒撒娇一类，那还是比较擅长的。

　　当下的年代，民俗风情虽与古代中国相似，但却是从未听过的。

　　这片大陆由四个国家组成：南疆，北禺，凤庭和西澜。

　　其中凤庭居首，大有中原腹地，八方来朝的气势。虽然最近几年北禺时有动作，但也多是小打小闹，其他几国也都较为平静，年年纳贡称臣。据传前三年冬，旧主驾崩，凤庭新帝初立。勤于政事，雄才大略，更是有一代圣君的大度之风。

　　看来老天对自己还是不薄的，至少有吃，有住，有人疼，还不用受那战乱颠簸之苦。

　　夜色愈加深沉。那一弯最是销魂的新钩月悄然映入清水池中，波光旖旎。远处的林子深处隐隐飘来一点迷蒙的灯火和时断时续的笑闹声。想是我那冥魅双侍来催我歇息了。

　　勾起淡薄的嘴角，我轻轻静静地闭上眼睛。

　　半梦半醒间，有风刷着风铃叮铃而过。

　　暗叹。

　　这样的夜晚，又该有多少人沉溺在了自己记忆的黑色里。。

　　“少宫主！”

　　才不过半柱香，一声娇笑就从对岸清晰传来。

　　伴着那声叫唤，有白衣女子轻身过湖上了楼台。窈窕身段，黑发上的粉色丝带随风飘荡，一双灵动的大眼眨呀眨的，脸颊微晕竟似芙蓉盛放。

　　后另有一白衣女子紧随其后，蓝色丝带随意束在脑后，嘴角轻挑，较之前者多了几分沉稳和淡雅。

　　这两者虽说是自成风格，却有着一样的形貌。让我这几年早已看惯了的人也不由再次大赞，双胞胎总是让人惊叹的，何况是如此相似却各有性情的嫣然花朵？

　　“少宫主，你该喝药了。”

　　后上楼台的淡雅女子从食盒中拿出一盅白瓷和一碟蜜饯放置在桌上，为我垫了个垫子，扶起身。

　　一直用促狭的目光盯着她白玉般细腻脸颊的我，在起身瞬间出其不意地用唇碰了一下她的侧脸，口中嬉笑道：“我家冬冥真是出落的欲加水灵了，让少宫主我看着真是暗悔不已呀。可恨地是为何我娘亲不把我生为男子。如称我愿，必是要把你娶回家来，守着宠着含着暖着一辈子的。”

　　未等冬冥对答，那芙蓉般的女子巧笑上前，点了丹鹤铜台上的灯火，口中娇嗔道：“主子真是好没良心，念着冬冥姐姐的好就忘了秋魅了。枉我对主子一片真情，这又叫秋魅我如何自处？”

　　说罢，还巴眨着她那波光粼粼的大眼，一脸委屈心碎的小模样。

　　我扑哧一下笑出了声。这小丫头，相处五年，倒也熟悉了我的路子，总能跟我唱喝一俱的。枯燥无味的半隐居生活有了他们两个，倒也多了不少乐子。

　　揭了白瓷盖子，一股子浓郁的草药味随着白烟悠悠晃晃地在阁子里飘散开去。

　　轻轻皱了眉，极认命地捏着鼻子一口气灌入喉中。又忙用左手一把抓过花瓷碟子里的一颗蜜饯往嘴里扔。细细地嚼了嚼，瘪着嘴等口中的药味变淡。

　　趁着微晃的灯光仔细看屋中二人，还是有所不同的。

　　秋魅为小，身材自是娇小些，左眼下有一小小的泪痔，点着脸蛋儿愈加得惑人了。而冬冥生为姐姐，多了些沉稳，日里表情也较少。虽说这二人仿若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但也不至于让人错认。

　　“少宫主，夜深，睡吧？”冬冥站在一旁轻声询问。

　　我点点头，下了卧榻，双足赤着点地站起。

　　“呀！少宫主又不穿鞋了！这竹子可凉着呢。明儿个要再染上个风寒什么的，月姑娘可饶不得我们。”秋魅忙上前弯腰递上一双绣鞋。白绸底上绣莲花并蒂，倒也有几分玲珑可爱的风致。

　　我只笑着任她给我套上鞋子，回头见冬冥已准备放下卧榻窗台上高挽起的竹帘子。凝目处，宁静的夜空下似有黑点从远方掠来。一只黑鹰在水上盘旋，并不断发出鸣叫。

　　“少宫主，是沐先生的小乖。”冬冥再次拉高竹帘，开了窗欲让鹰儿进来。

　　我套上柜子里放着的铁护腕，向空中发出一声特殊的清啸。待短促的啸声一过，黑鹰便盘旋着朝发声处直冲而下，落在护腕上。

　　轻抚着黑鹰，解下系绑于它脚踝上的纸条。摊开一看，轻笑了一声。

　　“少宫主，这沐先生写了些什么，如此好笑？”秋魅见我嘴角轻挑也不由好奇向前探看。

　　我收起纸条点了烛火，眼看着它烧成了灰，松手扔入湖中。

　　“冬冥，秋魅。你们想出宫去瞧瞧么？”我逗弄着手上的小乖，闲适地喂它吃些甜糕。偶被啄中手心，只觉得细细密密地痒。

　　“可以吗？秋魅我长这么大都还没出过宫门呢。”秋魅显是对这个提议十分上心，一脸掩盖不住的兴奋。

　　“少宫主，还是待明日请示了月姑娘和左右护法后再做定夺吧？”冬冥收拾着桌上盘碟，似也并不反对。

　　“恩。”

　　把黑鹰放到架子上，褪了外袍，我坐在床边轻轻点了点头。

　　只觉得乏了，便合眼睡下。

　　夜，黑沉沉的。

　　灯火尽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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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的太阳蓬勃而出，树下静默的蝉儿又开始了一天撕力的鸣叫。湖中央的竹子阁台一丝丝风也没有，窗台边上的毒草，药草长得郁郁葱葱，上面点着无数星星散落的白色小花。

　　天刚亮，就迷迷糊糊地被冥魅双侍从床上拖起，更衣，用牙盐努力地虐待过唇齿，然后乖乖地坐在梳妆台前，哈欠连连。

　　咳。没有牙膏，没有玻璃镜子的痛苦生活。

　　眯眼，打量着铜镜里那张近几年已经较为熟悉了的脸。

　　那是个爱笑却又略带清冷的小小少女。

　　杏眼微弯，黑发若云，樱粉薄唇，淡笑如花。

　　虽是一副没有长开来的青涩样子，但那眯着的眉眼却还是能窥见几份和年龄不太相符的懒散和冷然。再次心叹，这孩子长得可真好。说不上是什么倾城倾国的貌，但身为女子，如此也该知足了。

　　一袭淡紫色绉绣襦裙，腰系银色绢带，墨玉似的长发垂到胸前，用长长的银丝带轻轻挽住。温润的耳珠上垂着水滴形状的白玉坠子，不时轻轻晃动，相映成辉。

　　这宫中的衣着是有规矩的。

　　主子可随意着衣，长辈如月姨和左右护法多穿黑色，而普通使女及宫中仆役则皆为白色。此习惯并非硬定，但多年如此下来，倒也成了个不成文的规矩。

　　“少宫主，此刻已辰时过半了。是不是该去阴司阁请示离宫的事？”打点好我的头发，冬冥轻声问道。

　　“好。”

　　我有点疲乏地捏了捏眉眼之间。近些年，这身子总是一副睡不够的模样，每天晨起都会头疼上一阵，这时的我也不爱多话，怕开口就有冲人的起床习气。

　　推开竹门，阁外湖水沁人的水草气息迎面而来。水中莲叶田田，各色荷花摇曳生姿。偶有蜻蜓划水而过，点点便隐入丛中，不见了踪影。

　　呵，镜水湖早晨的风比那虎彪驱风油还有效。

　　深吸了口湖水凉潮的味道，迎着早上清澈的阳光，我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

　　提气，

　　点水，

　　借力。

　　瞬间便从明净的水面上轻身而过。

　　因我向来讨厌喧闹吵杂，平日里也少有人拜访，所以这镜水阁和湖岸是没有连接通道的。整个夏季，除了问安，习毒，学术，练武时我才过岸，其他时间也都只是晾在阁里颓废着。睡觉于我，总是不够。日日昏沉。现下我就是想当只米虫，前世多年忙碌，已经有些发腻了。那样忙碌地过，实际上，失去的却永比得到的多。

　　在湖岸上踏定，便听闻双侍从身后跟来，我头也没回地往前走。

　　这是一条常年被人踩踏而形成的蜿蜒小径，两边常绿的灌木被一些淡粉浅紫的不知道什么品种的植物点缀着。镜水湖边的林子不大，树木却极其繁茂，南国的树都不高，却绿意流碧。夏季，充满了旺盛烦躁的生命力。

　　百步间便过了林子，上下皆装点成白的宫殿伫立绿林之间。

　　御灵宫的宫殿并不大，只分一殿二阁三居，及一些仆役居住的小院。

　　往生殿为宫中接待和主事的场所。阴司阁掌内务，处理宫中上下各项琐事。阳天阁掌外务，处理商业及江湖关系。后三居为碧落居，奈何居及黄泉居。碧落居为我所有，奈何居现住着暂管内务的月姨，而黄泉居则属于左右护法那对老情人。

　　整座宫殿伫立于南疆奇山异谷之间，四面溶石林立，人迹罕至。宫中多铺着素色古朴的大青石，黑色木梁，白色纱缦，烈日青天之下硬是透出几分森森鬼气。也难怪，那些宫外之人皆视此地为禁穴。

　　过了殿廊，几步就到了阴司阁。提裙迈入，双侍紧随其后。

　　阁内白纱层叠，两名白衣女侍分站在两边，四下一片静寂，未见月姨踪影。

　　“少宫主安好。”

　　女侍们屈膝行礼。

　　“早，”朝她们点点头，我探着脑袋往里间望了望：“月姨呢？”

　　“回少宫主话，月姑娘带着左右护法一早就去往生殿了，似乎是凤庭京城里的商行来了人，”上前答话的是月姨的侍女春行：“月姑娘让我和夏衍在阴司阁等候少宫主，说她去去就回。”

　　“恩。”我微微笑着点了点头。找把椅子坐下。

　　秋魅，冬冥各自忙碌开了，不一会儿就端上一碗青葱肉粥和几碟小菜。我就着菜吃了几口，便推说头疼，让他们撤了下去。二人早已习惯了我早上少食的做派，未加多劝，只静静地站在一旁陪我等候。

　　日头又高了些，似乎过了一柱香的光景，便瞧见月姨纤细的黑色身影从远出缓缓行来。

　　“月姨。”

　　才见她进屋，我便扑上前去一把搂住她的纤腰。

　　磨蹭~~磨蹭~~磨蹭~~

　　“呵呵，你这孩子，都长这么大了，怎么还跟只兔子似的。”月姨揉揉我的脑袋，一脸冬峭初融。

　　“昨夜听冬冥说你有事找我？”她问。

　　“恩。昨夜收到沐瑜封的来书，要我随他去参加十月云顶山庄的武林大会。今日特来询问月姨，染染可否出宫一趟？”

　　“按说染染你也到了出去看看的年纪了，”月姨端着新上的冻顶乌龙浅酌一口：“只是你身体素来不好，除了使毒，用术和轻功，其他防身手艺皆在江湖下游。剑是耍的好，可内力粗浅又如何抵挡得了那些居心叵测的江湖人氏？”

　　“月姨的担心也不无道理，”我颔首表示同意：“但我还是想要出去走动走动，多学点东西，长些见识，以后才好为月姨你分忧。更何况，沐瑜封同我私交向来不错，此次出宫，有他照应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的闪失。”

　　“这。。。。”她略微迟疑后抬头望着我：“刀剑阁的那些人同月姨向来不合，可就人品而言，沐瑜封那孩子还是可以信赖的。岁月不留人呀，染染你竟也长到了应该出去闯闯的年纪，虽说不舍，可。。。也罢，染染你就出宫去吧。”

　　诶。。。照说御灵宫同刀剑阁也算是世交，为何月姨如此讨厌他们？

　　未等我发问，她又继续道：“过了十月，染染也该行笄礼了。此次出去路途遥远，月姨知道不过个一年半载的，你必是不会乖乖回来。”

　　我偷偷吐吐舌头。装傻。

　　“你需答应月姨，在17岁生辰之前准时回宫。月姨有很重要的话跟你说。”

　　“恩？为什么现在不能讲？”月姨极少有这般神神密密的样子，我不禁好奇。

　　“现下别管那么多了，只要答应月姨那时准时回来便是。”

　　“哦。好。”我乖乖点了头。也不再多问。

　　“还有，上次夜里同你说过的事情，你一定要放在心上，凡事多长个心眼，别出了什么岔子。”月姨叮嘱道。

　　“染染知道了。”

　　“走吧，月姨带你去整理整理行装。”昕月姨站起，一把拉着我的手，缓缓步出楼阁。

　　就着夏季明媚的阳光，看着身边这个精心教养我五年的女子，心中的不舍有些泛滥，酸酸的。这些年来，她是真心爱我的，不管是爱这身子还是我。

　　我很感谢她。让我在这个世界里找到了第一份温暖。

　　让我不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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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复活节假期临近.一个星期空白,除了图书馆,似乎也没旁的事情可忙的.大概可以多更新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