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君惜》花梵

16、思念

　　似乎又过了一个世纪般的遥远，她好不容易才平静了下来。脸色虽还如纸一般的白凄着，好似还有些难过，但与方才的凶险相比，已是好了许多。

　　“真对不起！我不该突然出声的，我竟一时忘记了。我。。。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对不起！真得对不起！”

　　我还在继续的混乱中，颠三倒四地只会说着道歉却无用的话，慌张地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想来我现下的脸色一定也不比她的好上多少。内力的几近枯竭，让我那本就寒气过甚的身子几乎承受不住而晕厥。但只要一想到我差点把她害死了，就会悔恨地宁愿拿自己的命来把她换回来一般的。

　　好半晌，她终于完全平复下来，似乎也弄清楚了状况。红着脸，吞吞吐吐地嗫嚅道：“你，你可不可以把我放开？这样不太好。”

　　放开她？

　　我不禁皱了眉头，看了看她还软着的双腿。她都这样了，放开了还站得起来吗？

　　“陈姐姐，你还没完全缓过气来，我还是先扶着你吧？”我担心道。

　　“我。。我们。。。我们这样终归是不好的！”

　　陈翩跹急得想要挣脱，可偏又没什么力气，只得继续被我扶着，半躺着依在我的怀中。

　　“姐姐莫急。我是女孩子，没关系的。”当下，便明白了她所顾忌的事情，忙开口解释，生怕怀里的这个瓷娃娃又犯上病了。

　　她微微楞了楞，犹豫了一下，伸手摸上我的前胸。

　　我很无奈地翻着白眼，任由着她摸索了半天，谁让我行事卤莽，理亏在先呢？

　　许久，她终是绽放出了一抹干净的笑颜，也不再挣扎了，乖乖得靠着我休息。

　　“姐姐觉得好些了吗？”我关切地望着她。

　　陈翩跹的脸还是十分的苍白，衬着那双眸子更加的漆黑了，波光荡漾的。

　　“恩。”她不太好意思地点点头，两抹飞霞擦上了那片苍白。

　　我扶着她缓缓地站起来，帮她拍净衣裙上的粉尘，行至一旁的石桌边坐下。

　　她有些局促地坐着，微欠了身，仰头看着站在一旁的我客气道：“刚才对莫。。。恩。。。姑娘失礼了。我实在是。。”声音渐小，显然对方才确认性别的行为感到很不好意思。

　　“这事情说来，全都是我的不是，因卤莽行事而害得姐姐犯病。我倒该请求姐姐的原谅才是。”我淡淡地笑道。

　　“恩。不碍事的。”她微笑着看我，雪白的双颊上有了些血色。

　　“妹妹怎么会出现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呢？”她问。

　　“适才经过东苑时看到姐姐站在假山之后，一时好奇便跟随而来了。本想叫住姐姐，谁料得竟吓得姐姐犯了心疾。真是越想越觉得该死。幸而姐姐大度，要不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那个。。。我有一些好奇，姐姐为何要躲避于东苑假山之后呢？”

　　听得问话，对面那张精致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怔怔地看着我，十根如白玉雕琢的手指绞弄在一起。

　　“姐姐如不愿说明原由，我也不勉强，只是一时好奇罢了。”我笑着安慰，并不希望她感到为难。

　　“实际上。。。实际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她局促地笑了笑：“我打小的时候就喜欢去那处，只因娘亲在我生的时候就不在了，平日里又没什么人来这院子。心下寂寥，便想找个说话的人。可偏这满庄子的人都不愈与我打交道，只得经常躲在那假山之后偷听那些丫鬟和婆子们打趣聊天。心下想着，即使无人同我说话，我听着总是开心的。这么一来二去的，也就习惯了。你。。。。你不会觉得我很无聊吧？”

　　说罢，便怯怯地抬头看我，眼眸里满是那天在前堂时看到的孤寂和愁苦，但却没有任何埋怨或恨意。

　　怜惜顿起，我轻轻地摇摇头，笑言：“又不是什么错事，怎么就做不得？”

　　“是么？”她欣喜地笑了，像个得到肯定的孩子。

　　“不过姐姐以后可别在去那处了，幸而今日是我发现的这事儿，要换了他人，怕就不会这么容易罢休了。”我劝道。

　　“恩，我晓的。近几年已经少去那里了，爹爹请了几个先生教我琴棋书画和舞蹈，时间紧了很多，也不再觉得日子闷烦了。”她温婉地笑着，执起我的手，拉我坐下。她的手很柔软，十分的白皙细腻。手掌上有些小小的硬茧子，看得出是个常做家事的人。

　　“这一旬我同沐师兄将一直待在云顶山庄，得空的话也可以来陪陪姐姐，虽然我这人不太会说话，有些些闷。”

　　“妹妹说的是真的吗？”陈翩跹惊喜非常，如得神赐一般，让我心下不由一酸。

　　她真是容易满足。

　　我叹息。

　　“姐姐叫我染儿吧。”我微笑着替她顺了顺额前的发丝。是的，染儿，他一向都是那么叫我的。

　　“染儿。”翩跹轻唤一声，而后便满足地迎着风笑了，很甜，如一朵三月绽放到极盛的粉色桃花，潋滟旖旎。

　　想必，这是第一次有人允许她叫对方的小名吧？有一股刺刺的痛隐隐涌上胸口，难以平复。

　　他们都是这样的，单纯，清澈，完美，温柔，却永远得不到幸福。

　　每每望见，都让我有总错觉，就宛若是在深夜的幽静中观赏一朵缓缓绽开的昙花。眼见着它静静地打开一片片月华色的花瓣，眼见着它盛至奢靡，又眼见着它一瓣瓣的枯黄，凋零下地，最后完全消失。不过短短的一个多时辰。

　　那一切付出和美丽都只在无声里进行的，不言不语的承受着所有从外在投射而来的好与坏。他们只想到身边的人是否快乐，而习惯性的把悲伤埋进心里，同生命一同凋落，腐烂。

　　但在死去以后呢？

　　大概只是换来世人的遗忘吧？

　　谁会记得，谁又会知道，曾经，在那么短暂的时光里，有一朵花曾温暖而极至的盛放过.

　　也许，那些花儿本也就不希望别人去记住的吧？

　　既然走，就要走的干净。不亏欠，不难过，不拖沓，不怀念。

　　就这样，我同她二人坐在院中谈笑了许久，竟也觉不出时间飞逝。等回过神时，天已渐渐黑了下来。

　　走时，她叮嘱我帮忙上街购些绣荷包的彩线和布料，我欣然应承了。并同她商量好，待武林大会一过便过来找她。期间，又依依不舍地将我送出院子好远，直至到了有人烟处才被我劝说回去。

　　相识不久，她却显然早已把我当做了妹妹一般地疼惜着，叮嘱着。但她却不知，在我心中，她却才是那个最最应该被照顾和关爱的小妹妹。

　　我总是不自觉地把他的影子叠加到她的身上，恨不能搬了全天下所有最珍贵和重要的东西予她，他没有机会得到和拥有的，所有，所有。

　　如果可以，我定会竭尽全力护佑，保她幸福。

　　最近几日的天总是黑得很快，冬季临近，夜风渐凉。

　　一路摸着回到西苑，却十分意外地没有看到沐瑜封的人影，也许是去参加晚时的宴会了。在这个地方还没住上几天，那样的聚会却有很多，让讨厌人群的我觉得很烦闷。第一次知道，江湖人的附庸风雅与庙堂上那些人是不相上下的。

　　屋子里的那个女子早已经睡下了。

　　今早，她换上了冥魅双侍送来的一件嫩黄色衣裳，比起昨晚见到的时候整齐了许多。细致的脸形，圆亮的眼睛，弯弯的眉，是一个挺干净漂亮的孩子，就是木讷了点。和刚遇到时的大胆卤莽很不相同，有些内向，不太会说话。

　　而我，再一次很可怜地失眠了。只得挑亮灯心，独坐在桌旁看一些游记散书，不知觉地竟已熬到了三更天。

　　沐瑜封依旧未见踪影，可我却并不担心。

　　今天是大会的第一天，他们定是要喝得烂醉的。这样的应酬对于现在的小沐来说，是一种无法逃避的责任。自他决定了要继承刀剑阁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着要被牺牲掉很多东西。

　　放下书本，我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尽情伸展四肢，感觉很疲惫，却没有半点睡意。很无奈地看了眼床上那睡得正香甜的女子，突然十分羡慕。

　　走到窗前，推开，有几竿细细的翠竹栽在窗前，身姿婆娑地摇晃在冷风里，却已不再青绿。

　　院子里的夜色早已深沉，繁星暗淡。

　　沉默地凝视着那高挂的清冷月亮很久，我的心中只有一片空旷的幽寂,什么都没有剩下,除了自己的影子.

　　随手拉了件外衣披上，轻步跨出房门，又回身很轻柔地帮那女子带上。

　　秋末的夜，总是很容易着凉的。

　　这是西苑里的一个小院落，中间有几座太湖石堆砌的精巧假山。左右有游廊，摆放着几十盆早已过了花期的山茶。院子里有三间厢房，我的房间在中间。

　　在房前的某级石阶上随意地坐下，身体靠着右边的一根朱红廊柱.那廊柱很凉，直窜到骨子里,我轻轻地打了个颤,有点迷糊。一阵冷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又有不少叶子从空中飘落，被洁白的月光照得格外妖媚。

　　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点也听不到前堂狂欢的响动。

　　执起放置在台阶上的酒杯，轻呡了一口，囫囵地吞下。一股辛辣非常的滋味从舌尖滑过喉咙，一路凉到胸口，胃里。轻轻地刺痛,热热地烧着。

　　那是一种琥珀色的酒，用上好的青玉壶装着.有一股馥郁的香，很美丽，味道也很好。是我回来的时候前堂给送来的，这里的管事都很机灵。

　　可惜，我并不是一个好的品酒人。

　　一阵夜风刮过，墨黑的长发飘飘扬扬地纠缠在一起，混乱得犹如一张无法理清的网。用手指随意地梳理着，忽地却想起了另一双十分喜欢拨弄我发丝的手，心中很尖锐地痛了一下。叹息过后，便打定了主意，不再去理会这一头乱发，就任由着它在风里时而安静时而狂乱的舞着。

　　出门时随手披上的那件白色锦衣柔柔地在地上散开，衬着月光亮得很温柔。

　　这是小沐在我去年生日时特地叫京里的云梦坊赶做的礼物，听秋魅说少不得也要个三，五百两的。每次穿都少不得要被两个丫头捉弄上一段时间，都说什么一掷千金却唯只为美人一笑。

　　近几年，她们可没少在这类事情上笑话我。

　　比如沐先生又逼着小姐吃补药了.沐先生又给小姐买来什么稀奇玩意了，沐先生又给小姐送来漂亮的衣服和头饰了，沐先生又把所有辛苦炼的丹药送来了。。

　　她们都说，小姐，沐先生对你这么好，全天下的女子见了都会嫉妒得恨不能把你当即砍了。你为什么不好好珍惜呢？

　　她们都说，小姐，你就知足吧。你多幸福呀。沐先生如此出色的年少俊彦，若是换了其他公子，早该是良妻美妾，齐人之福了。可这些年过去了，他就只对你一个人好，你难道都感觉不到吗？

　　她们都说，小姐，沐先生是真心爱你的，真的很爱。真的。

　　她们都那么说的。那么我呢？我又是怎么想的？

　　秋末的夜风有些凛冽，有些冷漠。四下有许多绿色的植物在夜色里舞蹈着。从那些或高或低的灌木中，我能十分轻易的分辨出，哪些是可以食用的，哪些是可以至人于死地的，哪些又是纯粹观赏的。

　　而这些东西，大半都是小时候沐瑜封手把着手亲自教导出来的。直到大了些，我才学会了自己看些相关的书籍。仔细算来，他还算是我的半个师傅。

　　就如她们所说的，小沐对我真的很好。

　　他总是在我还未察觉到冷的时候就把衣服递到我面前。

　　他总是在我还未困的时候就轻轻抱着我的肩膀说。

　　“丫头，你困了，累了，就乖乖地睡吧。”

　　他总是很温柔的笑着，总是笑着，从没对我发过一次脾气。除了偶尔喜欢揉我的脸和头发。

　　他从不说那些让我害怕的话，只是默默地守在一旁。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很好很好。

　　可是，我真的没办法。没办法。。。

　　抱着膝蜷缩在冰凉的石阶上，有些醉意微醺。院里的银杏树纷纷扬扬地铺了一地，浓烈的树叶味道迎面扑来，堵着我的胸口，微微地发闷。

　　这具身体真的已经很疲倦了，可为什么还是睡不着？

　　我已不知自己维持着这个姿势坐了多久，只觉得很冷。看着那深邃无边的蓝黑，总觉得要被吸进去了似的。闭着眼睛，轻轻咳了几声，很压抑地，生怕吵醒屋子里的人。探探自己的额头，有点微热，怕是要发烧了。果然，下午的内力透支是有影响的。

　　莫名间，有液体从眼角流下，滴进宽松的衣领里，很凉。

　　很想说，这天怎么说下雨就下雨呢?

　　前院的灯火依旧亮着，在一层蒙蒙的水雾里闪烁着，流动着，融融地化成一片光的海洋，像是要把我吞噬了一样地汹涌而来。

　　我开始哼歌，那一首曾经都很喜欢的钢琴曲子。用已经有些沙哑了的嗓子，一遍又一遍地，如欲断欲连的丝线一般在夜风里挣扎着。

　　有一段感情，深深地被我埋藏在了一个连自己都不可触及的角落里。

　　有一种想念，早已因为某个人的要求而被静止在了另个深秋季节的黑夜里。

　　我用平静的孤独和寂寞放逐自己，用灿烂的笑容掩盖心中的那片荒烟蔓草。

　　我很想他。

　　却一直不敢告诉别人。

　　因为他说过，他说，染儿，等我离开后，你就忘了我吧。

　　等那一刻过去之后，我真得就忘了，全都忘记了。包括他曾经说过的每一句话，他曾做过的每件事，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他的声音。一切的一切。

　　我很听话吧？

　　我很听话吧。萧。。。我已经不再想你了。真的。我一直都跟自己讲，我们都说好了，等你走了，我就抛弃掉一切和你有关系的东西，然后好好地，安稳地，不让任何人担心地走完自己剩下的路。

　　我们都那样说好了的。

　　恍惚中，我似乎沉沉地闭上了眼，很安静的。

　　大概是真的累到不行了吧？

　　嘴边泛起一抹苦笑，觉得自己像个机器人，总是要动作到没油了才知道停止。

　　在闭上眼的那一刻。朦胧地看到一个人背对着月光站在我跟前，他低头凝视着我，一头青丝被风吹动飘散在背后脸侧，丝丝缕缕地掩住了脸。

　　是沐瑜封吗？

　　我很想睁开眼睛对他笑，告诉他脸上的那些“生理盐水”是因为我困了才流的，叫他不要担心。

　　可我真的太累了，连睁眼的力量都抽不出半分。

　　只得闭着眼由着那个人把我拦腰抱起来，一路摇摇晃晃地，他的身上有股好闻的香，很温暖。

　　很像是母亲子宫里的味道。

　　在彻底坠入黑暗的前一刻,我在心里偷偷地小声地说。

　　“沐瑜封，对不起。”

　　那抱着我的手臂紧了紧，有人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