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璧玉》舒纤

1、第 1 章

　　璧玉
　　花璧玉睁开眼的时候林朝生正给人看诊，轻声细语，和颜悦色。花璧玉想笑但是笑不出来，又闭上了眼睛。
　　她躺了有两年了吧，一根手指也动不了，眼睛也睁不开，也说不了话，但她听得见，脑子虽然一片混沌却还是有时清醒。
　　林朝生背着她来了这里，开了家小医馆当了大夫。有时人多，有时人少，没人的时候林朝生就坐在床边看书，有时也会对她说话。她知道这是一个小镇子，知道隔壁的王大娘经常犯的咳嗽是林朝生治好的，知道李员外家的千金绣球抛给了一个穷秀才，知道卖猪肉的小哥儿娶了个外来的漂亮姑娘，大家都说不是正经人。林朝生怎么这么唠叨了呢，天天家长里短，花璧玉记得林朝生以前一天都说不了两句话的。
　　开始的时候常常有人问到她，林朝生不出诊，只坐堂，看诊的时候就把她放在屏风后的躺椅上。多半是这样开头的：“林大夫，这是你什么人啊？”最初几次林朝生都要犹豫半天，末了才说：“是我娘子。”后来就渐渐顺口了，也不犹豫了。花璧玉想，我们什么时候成过亲？然后总有些大胆的人问：“她这是怎么了？”林朝生只说她受了伤。花璧玉觉得他的脸色一定很难看，问话的人想必会被吓倒。这么凶的大夫怎么还有人上门啊。
　　有时候花璧玉听到他叫璧玉，有时候又听到他叫娘子，花璧玉想骂他，她还没穿过凤冠霞帔没坐过花轿怎么就能叫她娘子。她爹爹说，他的明珠璧玉，都要找个文武双全家财万贯又知冷知热的如意郎君，到成亲那天，要叫新姑爷骑着高头大马来迎亲，她爹爹一定陪嫁红妆十里，叫扬州城里所有媳妇姑娘都艳羡。
　　花璧玉想她爹爹，想她姐姐花明珠，还有她那早去的娘。娘长什么样呢？应该和她们姐妹有点像吧？花明珠小时候对着镜子看过很多次，但怎么都想不出来她娘的样子。后来她就不想了。
　　后来付云山来了。才十二岁，瘦瘦的少年，偏有一股狠劲，不过看到明珠和璧玉的时候就会和缓。她爹爹叫她叫哥哥，付云山是花宏的义子。付云山比明珠大两岁，比璧玉大五岁。付云山不练武的时候就带她们放风筝，风筝是他自己做的，飞的真高。不管是蜈蚣还是大雁，都画得可真像。付云山教她念：“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花璧玉知道了为什么他叫云山。花璧玉想问他亲生爹娘呢，可到底还是没问。
　　花璧玉躲在花丛里，听到她爹爹厉声说：“不管是我的明珠还是璧玉，你一个都不要想。”她偷偷看过去，只看到她爹爹的背影和少年低着的头。她爹爹走了，留下一动不动的付云山。后来付云山也走了。花璧玉才敢大口喘气，脱力坐到了花丛里，压坏了好几株她爹爹喜欢的玉板白。付云山不再带她们放风筝，也不再教她念“只有敬亭山”了。花璧玉自己放过几次风筝，怎么都飞不高。
　　花璧玉十岁那天她师父来了，穿着青色道袍，头发都没梳，披头散发。她爹爹叫他叶千舟。吃完她姐姐花明珠亲手做的寿面，花璧玉只拿了一个小包袱装了两件布衣跟着叶千舟走了，她爹爹想给她带的吃食玩意儿首饰衣裳全叫叶千舟拦下了。
　　刚到浮山的时候花璧玉一直哭，没有爹爹没有姐姐，没有她的十二个小泥人，没有她的碧纱窗，早上没有珍珠馒头水晶卷蟹肉粥，中午晚上没有红烧蹄扒狮子头糖醋鱼牛肉羹。叶千舟也不会像爹爹一样哄她，只会把她一个人丢在房间里不理她。花璧玉想回家。
　　主厨的姚大娘很疼她。虽然做不了家里的那些菜，但是偶尔姚大娘会拿多出来的一点鸡蛋蒸了鸡蛋羹偷偷给她。花璧玉吃的很香。
　　师兄弟姐妹都不爱说话，都爱练武。每天五更花璧玉就听到他们起床练剑，花璧玉翻个身拿被子捂住耳朵继续睡。林朝生起得最早。他排行第四。花璧玉排行第十二。没有十三十四。
　　林朝生生得很好看。花璧玉以前只见过付云山一个男孩子，林朝生生得比付云山还好看，比其他师兄弟都好看。林朝生很白，付云山要黑的多。但是黑也很好看。
　　林朝生声音很轻，花璧玉睡得沉的时候都听不到他起来的声音。林朝生就住她左边隔壁。右边是大师姐。
　　叶千舟开始教她练剑了。花璧玉不想练。她爹爹问过她想不想练剑，花璧玉说她想做侠女，但是不想练剑。她爹爹就再也没提过。后来，付云山就来了。付云山练剑。花璧玉想，爹爹什么时候才能来接她呢？师父要她练剑。
　　花璧玉也开始五更起床了。大师姐没空管她，林朝生天天拿把木剑咚咚敲她的门，花璧玉不起敲门声就不停。
　　叶千舟在院子里种了两株桃树。春天的时候桃花开了满树，真好看。叶千舟坐在树下吹笛子，花璧玉凑过去，叶千舟摸摸她的脑袋。风起了，桃花漫天遍野，远处师兄师姐衣袂纷飞，手中剑不停。花璧玉还是想家。不知道家里的牡丹海棠芍药山茶都开了没。那几株玉板白长好了没。还有魏紫姚黄。
　　花璧玉练的剑跟别人都不同。师兄师姐们都知道。二师兄偶然说过一句师父偏心，被大师姐狠揍了一顿，就再也没说过。
　　叶千舟练剑很好看。他穿白衣练剑，像仙鹤。花璧玉想着自己也能练得这样好看，五更起床时就没那么不情愿了。
　　叶千舟还教他们识百草识百毒。花璧玉自小过目不忘。但每次被考总是林朝生头名。花璧玉经常没看完医书就睡着了。林朝生房里的灯总是亮到深夜。
　　花璧玉开始跟着师兄师姐上山采药。大师姐给她特意做了一个小筐，又叫二师兄做了把小铲子给她。山上除了草药，还有酸果子和小蘑菇。花璧玉越走越远，师兄师姐都没在意。天黑了，花璧玉谁也看不到，山里黑影幢幢，花璧玉心里发毛，转身就跑，被一块小石头绊倒了。脚肿了。花璧玉站不起来。林朝生找来了，背着她回了浮山清居。叶千舟给她敷了药，花璧玉休养了七七十四九天，姚大娘给她做了很多次鸡蛋羹。花璧玉长胖了一点。
　　大师姐第一个离开了浮山，师父说她回本门试炼去了。没多久二师兄三师兄也去了。后来五师姐六师兄也去了。林朝生一直没去。大师姐和二师兄一起回来的。二师兄扛着浑身是血的三师兄。三师兄手筋断了不能练剑了。每个人都小心翼翼。三师兄倒怡然自得，每天拿本医书坐在桃花树下，手边还有一壶清茶。五师姐没有回来。六师兄背上多了一道疤。
　　林朝生天天还是五更起床练剑。
　　花璧玉的花朝剑法练到了第五式。
　　花璧玉想回家看看，她十四了。叶千舟点点头。花璧玉带上浮山深处挖来的白参，还是用原来的小包袱装了两件布衣，下了山。林朝生在山下镇上租了一匹马给她，花璧玉上马扬鞭，半日就到了扬州。
　　花府里正张灯结彩，大红喜字贴满了墙。花璧玉走进去，半晌老管家才认出她。她爹爹出来了，花璧玉一眼看到他头上掺了几根银发。花璧玉想哭。花璧玉到处找不见她姐姐花明珠。她爹爹说明珠在闺房，明珠要出嫁了。花璧玉问她爹爹有没有十里红妆，她爹爹脸上不见一丝喜色。花璧玉想，怎么喜字贴在花府呢？
　　穿着大红喜服的付云山走了进来。花璧玉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叫他什么。付云山认出她，倒是笑了一下，依旧招呼她：“璧玉。”花璧玉去看了凤冠霞帔的花明珠，姐妹俩抱头痛哭。说起付云山，花明珠满面娇羞。花明珠说爹爹不高兴这门亲事，但到底还是答应了。花璧玉想起了当年那个低着头的少年。又想，那几株玉板白到底还活着没。花璧玉叫不出口姐夫。
　　花璧玉在家住了半月。林朝生来接她了。花璧玉看看她爹爹，看看她姐姐，又看看付云山，依旧拿了那个小包袱，跟着林朝生回了浮山。
　　林朝生终于也回本门试炼去了。花璧玉自己每天五更也就醒了。林朝生十天就回来了。依旧木着脸，偶尔陪三师兄喝杯茶。大师姐和二师兄成亲了。花璧玉把花明珠偷偷塞在她包袱里的一支碧玉簪送给了大师姐。
　　花璧玉的花朝剑法练到了第九式。叶千舟把花朝剑给了她。花璧玉想问，她是不是也要回本门试炼了，她想去看看为什么五师姐没有回来，她想去问问为什么三师兄的手筋断了。叶千舟叫她下山回扬州。花璧玉快十七了。
　　依旧是那个小包袱，只多了背上一把花朝剑。依旧是林朝生送她到了山下，替她租了一匹马。花璧玉不想上马。林朝生把她抱上马，狠狠踢了那马一脚。花璧玉依旧是半日就到了扬州。
　　花府大门紧闭，花璧玉敲了几次门都没人应，索性一脚踢开大门走了进去。莲花池里的水都都干了，莲花都枯死了。牡丹苑连同花明珠以前住的南院全都烧了。花璧玉看着只剩下几寸的牡丹根，想着她爹爹一定要伤心死了。
　　花璧玉大声叫她爹爹。没人应。她爹爹住的正院乱七八糟，原来书房里摆的珊瑚盆景和墨玉牡丹都不见踪影，也没有人。花璧玉心慌。花璧玉又叫花明珠，还是没人应。看看烧的黑乎乎光秃秃的南院，花璧玉走进她原来住的西院。才推开门就看见老管家福伯背对着门看着一个炉子，烟熏火燎，花璧玉闻到药味。
　　花明珠躺在床上，花璧玉看看沾满灰尘的碧纱窗，再看看面色苍白瘦的只剩下骨头的花明珠，心里想，那个发如青丝肤如凝脂的姐姐哪里去了。
　　花璧玉快马回了浮山，她要找叶千舟来给花明珠看病。花明珠的病，她治不了。
　　浮山清居里桃花瓣落了满地，两株桃树都光秃秃的。花璧玉看见叶千舟，大师姐，二师兄，三师兄，六师兄，七八九十十一师兄，全都躺在地上，血流满了整个院子。大师姐头上还戴着她送的碧玉簪。花璧玉找不见林朝生。
　　花璧玉一滴泪都没流，一个个把他们埋了，又插上刻了他们名字的木牌。花璧玉也不管十指流血，装了药又快马回了扬州。
　　花璧玉把她师父藏的药一个个拿出来，对着医书一个个看。林朝生要是在就好了，他肯定记得所有的药性。花璧玉把她觉得对症的药都拿给花明珠。花明珠吃了七天药，还是撑不住了。
　　花璧玉把花明珠埋在花宏旁边，又把她娘的牌位放了进去。花璧玉忍不住想，要是她死了谁来埋呢？
　　花璧玉拿着花朝剑走进去的时候付云山正跟人喝酒。花璧玉依稀还能看到那年那倔强少年的影子。他怎么就能忍心杀了她爹爹，忍心负了她姐姐呢？
　　周围的人开始尖叫，花璧玉觉得好吵，她只想好好问问付云山，但是他们吵得她什么都问不了。她用花朝剑让他们住了口。原来杀人这么容易。付云山说她爹爹害了他全家。花璧玉把剑刺进了他胸口。付云山说了一句“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花璧玉跑到大街上，人声喧哗。路边一个年轻妇人正抱着一个小女孩放声痛哭，花璧玉依稀听得是她丈夫负了她。花璧玉喝了一口酒，把花朝剑收入剑鞘背在背上，走进旁边的铁匠铺随手拿了一把刀。花璧玉提着那男人的头笑着扔给那妇人，只听到尖叫声。满街的人都迅速散了去。手里的刀起起落落，花璧玉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满头青丝都变成了白发。
　　花璧玉知道人们都叫她罗刹。
　　大雪都下了十几天了，马已经走不动了。花璧玉有点舍不得，但还是杀了这马，捡了干树枝烧了放进包袱。这尘世茫茫终于只剩她一人了。花璧玉想她爹爹，想花明珠，想付云山，想她师父叶千舟，想大师姐二师兄三师兄五师姐六师兄七八九十十一师兄。她想林朝生。他在哪里呢？
　　花璧玉不知道花朝剑能不能杀了林朝生。她不知道他剑法到底练到第几重。她也不知道他在哪。
　　花璧玉跟着一个商队出了玉门关，见过了金发碧眼的番人，喝过了琥珀色的番酒，又独自回了玉门关。花璧玉在玉门关住了一年。天天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有商队或牧民经过的时候，花璧玉就会聊上两句，摸摸骆驼。花朝剑快生锈了。
　　八月十五，花璧玉对着天喝了三杯酒。抱着花朝剑躺下，花璧玉流了三年多来第一滴泪。她梦到了她爹爹和花明珠，还梦到了她娘，她娘长得跟她姐姐可真像。
　　第二天一早，花璧玉就收拾包袱上路回了扬州。还是歌舞升平的扬州，谁也不记得当年的罗刹了。花璧玉用头巾把头发全都包了起来。
　　花府还是大门紧闭，门上都长了蜘蛛网。花璧玉跳起来摘下门匾，小心用衣服擦干净灰，又挂了回去。花璧玉给她爹娘姐姐上了柱香，自己做了碗寿面吃了。花璧玉二十了。
　　花璧玉在花府住了三天，又背着包袱回了浮山。先上山里拜过了师父师兄师姐，花璧玉终于又走进了浮山清居。才五更，院子里干干净净，仿佛师兄师姐们立刻就会纷纷出来练剑，仿佛林朝生立刻就会拿起木剑敲她的门。花璧玉闭上眼。
　　她拔出了三年没出过鞘的花朝剑。林朝生就站在她背后。到底能不能杀了他呢？花璧玉不知道，也不在意。
　　“璧玉，跟我成亲吧。”
　　花璧玉转过身，伸出花朝剑。林朝生站着没动，手里甚至都没有剑。花璧玉闭着眼睛把剑送了出去。她没看到林朝生背后的人出手。花璧玉只听到林朝生大喊了一声璧玉。
　　花璧玉再有意识的时候就全身都无法动了。是下地狱了吧。花璧玉数不清她刀下死了多少人。但是耳边经常有林朝生的声音。他背着她来了这个小镇。他带着她看诊，在她旁边看医书，跟她讲话，还会帮她擦洗换衣。花璧玉想问问他这个镇上有没有桃树，有没有牡丹海棠芍药山茶。但她一直睁不开眼说不出话。直到今日。
　　林朝生似乎问完了诊，送走了病人。花璧玉闭着眼，听到他走过来坐下。林朝生摸摸她的脸，叫“璧玉”，又叫了一声“娘子”。花璧玉睁开了眼。她看见林朝生惊喜的脸，又看见他惊慌的脸。花璧玉闭上眼，再也没睁开。她想说，把她埋在爹娘姐姐旁边，旁边种上桃树。她不想下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