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命赋》半画无奇

2、楔子 释命官

　　三界中，有书两卷。其名《命录》，分为上、下二卷。《命录》上卷所载皆为过往之事，大到旷世天灾、朝代更迭，小到每个生灵的命运归属，皆有记录。

　　《命录》下卷则为预知之言，晦涩难懂，却预示着冥冥中注定发生之事。

　　三界中，仅有一人不在《命录》之上，那便是——释命官。

　　释命官为天造之物，非人非神，无心无情，亿万年游离于三界各处。其命格早已跳脱三界之外，它唯一的存在意义便是保管《命录》，作为一个旁观者看尽世间苦乐，并且书写《命录》上卷，记载天下之事，确保世间万事遵照着下卷发展。

　　***

　　九天霄汉之上，纤细的女子悠坐云端，长至脚踝的瀑布青丝洒成一片墨染。她面前是一卷泛黄书册，亦随之飘荡。

　　她微微低头，透过九天祥云，便可瞧见世间万事。哪家的老爷养了外室，哪边的城镇糟了旱灾，哪国的皇子杀父篡位——皆一清二楚。

　　看完了，她便提起金笔，写下所见所闻。凡间一瞬，于她来说已是百年之久。只有这般，她才能事无巨细地详尽记录。

　　这是释命官与天俱来的职责。她无心无情，便不会厌倦。亿万年来凝眸观看，辛勤书写。

　　久而久之，她便聚了情。恐怕连将她创造出来的‘天’也没有料到，释命官竟会有情。

　　她最初的‘情’，名为孤独。

　　她存在的时间太过久远。天地早已轮回数次，凡灵一次又一次从诞生、进化，直至灭绝，她看得太多，便也萌生少许感触。以至于在不知不觉中，她从一个模糊的人形，变化为有眉有眼的女子。

　　聚了情，聚了心，便也聚了形。

　　拥有一颗凡心的她，再也无法书写《命录》。

　　“哎...”她叹着气，已经不知道第几次将金笔放下，面前泛黄的书卷仍是一字未提。

　　又过去万年，她终于感到厌倦，便再也不曾提笔。而这时，一抹散发着奇异光彩的魂魄吸引了她所有目光。
　　那缕魂魄投胎转世，她便追寻观看，看那人由生到死，然后再度转世，再生再死，反复循环。这一缕魂魄的苦乐，牵动着她的心。可是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就连神仙，也看不见释命官。

　　她是真正的孤魂游鬼，注定永世孤寂。

　　这一世，那人是个男子，一个名震天下的大将，人们称他西楚霸王。而他深爱着一个女子。

　　作为释命官，她知道这是命中注定——那个女子的魂魄，已经跟随着他整整七世。他们一世为兄妹，一世为母子，两世为兄弟，两世为夫妇。

　　而这一世，他们仍是夫妇。

　　她翻看了《命录》所有卷页，这才知道——他们命中注定，生生世世，生死相随。她忽然恼怒至极，索性闭了云层，再不去看。

　　这是她第一次拥有较为复杂的情感，愤怒，嫉妒，羡慕，让她的心如蚂蚁爬过般难熬。她还不知道——这是‘爱’的前兆。

　　看得越多，七情六欲便更加健全，她已经不再是一个合格的释命官。

　　当她再度拨开云层，看到的却是满目血腥，一地尸首。西楚霸王战败，他与他的爱人被困在一个叫亥下的地方，生死未知，军心大乱。

　　江畔，高大的男人将柔弱的女子拥在怀中，声音沙哑而磁性：“你跟我东征西战，颠沛流离，最后竟还要陪我落到这等地步...是我对不住你。”

　　女子有一双猫儿般灵动的眼睛，她眯起双眸，轻声笑着：“大王征战天下，妾至今有幸相伴大王左右，何其知足。在大王怀里，便是死，也心安了。”

　　男人轻叹一声，将女子搂得更紧。

　　九天之上的她也不由湿了眼眶。即便她知道，他们最终会得救——他君临天下，而这个与他生死相随的爱人，将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尽享荣华，两人最终于同一年先后病逝。

　　此刻，《命录》被她捏在手中几近破裂，却改变不了上面清晰的字迹。头一回，她厌恶极了这本通晓万物的书。明明是美满的结局，却令她恶心作呕。整整七世，她已经看够了他们的恩爱。

　　浩大乌江之上，宛若谪仙的女子从天而落，三千青丝随着波涛江水跌宕起伏，神情更是前所未有的哀寂。远远眺望那两抹互相依偎的身影，良久，她温柔地摩挲着书卷，喃喃道：“我不喜欢这样的结局。”

　　随着‘撕拉’一声，数页卷纸飞舞而落。而她仍不紧不慢地撕扯着，似乎要将亿万年的孤独苦寂全部宣泄。漫天卷纸随风飘摇，还未落地便消失不见。

　　无人知晓，一旦《命录》消失，释命官又会面临怎样的结局。但又有谁在乎呢——那个人永远看不见她，全天下的生灵都视她为无物。

　　将最后一页撕完，她便安静下来，静静等待着自己消亡的一刻。

　　两个时辰过去，她等来的却是远处一抹惊心血雾。她看得分明，那个女人自刎而死，他拥着一具尸体泣不成声。曾令千万敌军闻风丧胆的楚霸王，哭得像个孩子。

　　她呆呆看着，不由痴笑两声，声音越来越响，随即转而癫狂大笑。

　　“原来，是那本书在操控世间万物。”她笑得几乎流泪，“没有书，结局也改了么。老天，你果然待我不薄！待我不薄啊！哈哈哈...”

　　“哈...我现在是什么？书没了，那我又算什么！”她几近嘶吼，笑意已不复存在，只剩无尽的彷徨于失措。原以为，书没了，她也可以死去，可以结束这万年枯寂的生活！可现在她却还活着，连唯一陪伴她的书也已经消失了。

　　真是应了凡人说的那句——生不如死。

　　然而没过多久，她渐渐感到自己的意识有些模糊。看来老天终究是顺了她的心意。失去意识前，她隐约看见那个伤心欲绝的男人，举起大戟，挥手砍下了他自己的头颅。

　　“原来...还是这样的结局。”他们注定，同生共死。便是改了这一世的结局，也无法斩断他们的牵绊。

　　这是她消亡前最后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