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忘初心》他们的日子

16、人生何处不相逢

　　这是个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下午。大阪淳久堂书店的讲习室座无虚席，年逾古稀的著名作家渡边淳一的读者见面会在此召开，服部和叶也是听众中的一员。
　　她是近些日子才开始研读他的作品的。和叶虽然喜文学、好读书，但之前对于言情类却没有特别关注。年轻的时候随名侦探走南闯北，见识了不少奇闻异案，进入报社成为记者之后主笔的通常也都是些重大事件或者社会极端现象，直到一年前被调到民间版，才发现形形色色的普通人的生活才是最丰富的故事汇，其复杂的感情交错和现实选择让她这个一直以来事业、情感都顺风顺水的年轻人信息大爆炸，一下子有了太多的感慨、太多的倾诉欲，她不仅要读、要了解，还要写。于是除了就事论事的报道，她开始酝酿一部长篇小说，准备系统地整理一下素材，更完整深入地阐述自己的心得。
　　其时和叶有自己的时评专栏和杂志供稿，再加上记者的日常工作，要运行这么一个大项目实在是脱不开身，她忽然生出个大胆的想法：辞去固定工作专心写作。她对丈夫说了自己的打算，但是平次无所谓的态度对她没有任何帮助，反而令她有些失落，怀疑自己为了理想而冒险，最后成功与否会不会有人在意和感同身受。不过，不管是不是一意孤行，现在兴致高昂的她都想去试一试。
　　这些都是题外话了。
　　此时的和叶正认真听着其他读者和作者的交流发言并做着笔记，求知欲强烈。期间一部早期作品多次被提及，和叶之前做检索时就发现那本书早已绝版，只有自己大学的图书馆还有收藏，但是要借出来会挺麻烦的吧。她一边喃喃念着那本书的名字，一边皱眉用笔戳着脸颊，一副愁苦的模样。
　　“我有影印版，你要十分想看的话我可以扫描下来发给你。”旁边的人注意到她的有趣举动，于是开腔。
　　是个带着眼镜看起来很友善的青年人，目光浅而亮。
　　“啊，那就太感谢了！”和叶迅速在纸上写下自己的邮箱，撕下来递给他。
　　对方笑笑，将其折好夹进书页里。
　　此后两人便也没有其他交流了。

　　“我回来了！”服部平次下班走进家门的时候，和叶正在准备晚饭，她只在厨房里应了一声，没有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迎上来接包递鞋什么的。结婚这么多年，这些客套的传统礼节早就不做了，也不需要刻意表现地如此热切。
　　两人一起边看电视边吃饭，没有很多话，只消一个眼神，对方就能准确递过去所需的东西，默契熟稔于心。收拾完碗筷，和叶走进书房，在沙发椅上躺下来看书。不远处的电脑桌旁，平次正带着耳机玩游戏。两人共处一室，沉浸于各自的精神空间里。其间，和叶去切了一盘水果端进来放到平次桌上，自己也啃着一只苹果继续阅读。到时间她去放好水，平次关上电脑揉揉眼睛，起身去洗澡准备就寝了。

　　这可真是温馨的日常，和叶泡在浴缸里想，但天天如此未免有些太过平淡甚至无声了。半年前还不是这样的，那时平次回家还会跟她讨论新鲜的案件，她也能从中得到写作素材，两人有很多话可以说，像学生时代一样吵吵闹闹也有。不过自从平次事业不顺之后，他就很少提工作上的事了，对于和叶找的话题也兴趣缺缺。她曾为此焦急了好一阵，积极为他出谋划策，但他对此却很反感，好像觉得丢脸似的，以至于以后她再直接过问他的工作情况他都敷衍。和叶没办法，渐渐也觉得没劲了。
　　我们都还不到三十岁呢，就这样如五六十岁的老夫妻一样安逸平静下去怎么行呢？和叶擦干了身上的水，想了想，又拿润体膏将自己涂了个香香滑滑才走进卧室。
　　服部平次正在床上侧卧着，和叶掀开他的被子靠过去，热乎乎的脸贴上他厚实的肩背，伸手搂住他，抚摩他的胸膛。这是他们之间的某种讯号。服部平次是个热情的男人，此前求欢一事从来不需要女子代劳，但是自从他得不到案子不再破案如神，无法时时以金光闪亮的形象面对崇拜他的妻子之后，也不似以前主动了。
　　平次果然翻过身来，“明天一大早要出安保任务……” 他这样轻声说着，有些刚睡熟又被叫醒后的疲惫，随后俯身亲了一下和叶的眼皮，以她觉得最舒服的姿势将她揽进怀里。
　　那就算了吧，和叶并无遗憾地想着，伸出手去把床头的闹铃提前了一个小时，窝进丈夫温暖坚实的肩窝。什么都不需要做，不用过问各自的事，就这样单纯地相互依靠着也很好。或许。

　　第二天来到办公室，和叶发现桌上放了一张舞台剧的戏票副券。“是广告商送的。”对桌的同事解释，“现在商家真是越来越奸诈了，赠送副券，想看的话必须再去买张正价的门票才能享受买一送一优惠。不过也是，很少有人会一个人去看戏吧。”
　　和叶看了看剧名，便决定不附和同事的吐槽，而是选择正中奸商的下怀。——《凶镇》，埃勒里奎因的名篇，平次应该很喜欢吧。
　　说起来他们已经有挺长一段时间没一起去看电影看戏了。年轻的时候她常陪他去看动作、科幻、悬疑片，他也被她拉着去看文艺片故事片。两人的口味不同，却还是打着青梅竹马跟屁虫的幌子绑在一起。在看不感兴趣的戏的时候，平次总是要么在旁边不住口地大嚼零食，要么干脆中途就睡过去了，事后还要奚落一番狗血剧情。不过后面的“约会”也因此变得有声有色，下次再有类似的活动他也还是“不情不愿”地陪同。和叶跟他小打小闹，但并不真的生气。这个男人在思想上坚持着自己的偏好，却也愿意在行动上迁就她。前者令她倾慕，后者令他感动，两者都是让她情迷深陷于他的理由。
　　和叶上网订了周五的票，想着如果今后多安排这样的节目，他们的生活兴许会恢复往日的生机吧。
　　随后她查看了一下邮箱，发现一封来自陌生人的邮件。竟然是昨天说的那本书的扫描版，那个人果然是个守信用的好人！翻开封面，扉页上盖着一方印：稻穗藏书。这个名字引起了她的某部分记忆，大学参加文学社团时，翻阅往届社刊曾见过一篇文章，其文笔、逻辑、见识无不令她欣赏，作者就是叫这个名字。后来她特意翻遍了前两届的期刊把他的所有文章都找出来读，几乎每篇都击中她。和叶还去打听过，只知道此人已经中途出国了，稻穗是他的笔名，之后也没再发表过其它作品，于是作罢。
　　真所谓人生何处不相逢啊。她为这奇妙的缘分感到高兴，不过回信致谢后，也没多说什么了。毕竟只是年少往事。

　　周五晚上，和叶在下班出发去剧院前刻意补了补妆，想到一会儿要跟丈夫进行久违的约会，竟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在约定的地方耐心又略带兴奋地等着，好像回到了暗恋他的时候似的。不过她忘了，从那个时候起自己被服部平次放鸽子就是常有的事。半个小时后，和叶终于抹不开面子给平次去了电话。
　　“啊！我忘记了！不好意思！”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嘈杂。
　　平次认错认得倒很干脆，竟然是忘了，她宁愿他是碰上了什么要案。
　　“警校的几个同学朋友今天正好碰到一块儿说要聚聚呢，现在已经开席了，你看我们是不是改天……”
　　和叶有点上火，想说明明是我先约你的，你就不能推掉吗？！不过考虑到他现在正处于低潮期，找同行朋友开导一下可能比跟自己一起放松更为有效，便压下了不满。
　　“那你早点回家，喝了酒就别开车了。”
　　“好。我下次一定补偿你。”
　　“好。”
　　听到她乖乖应了一声，那边也就放心挂了电话。
　　和叶忽然想到今天刚在杂志上看到的“男人敷衍女人的常用语”里“下次一定怎样”都能排进前三了，不禁苦笑。下次啊，下次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她在路边买了个汉堡草草吃过，挺起胸膛走进剧院。谁说不能一个人看戏来的？咱是秉承实惠主义的人妻，就算没人陪，花钱买的票也不能浪费掉！

　　但是一个人看戏真的很没意思。没有他在旁边评论讲解，她根本懒得去思考悬疑剧的剧情。就好像没有服部平次的案发现场，远山/服部和叶也就没有了存在的意义。她很快就开始走神构思自己的小说情节了，幕间休息时还耐不住在宣传单背面打起了草稿。
　　终于熬到散场，和叶被夜间忽来的冷风冻得一凛。这才开始怀疑她跟自己较劲的意义，这么说来，戏票实际上还是浪费了啊。周围的情侣互相搂抱着取暖，一同归去。她之前那点硬鼓起的傲气此时也全都散作了落寞。不知道平次玩够了没有，肯定喝酒了，也没法叫他来接。她这样想着，向附近的公车站走去。
　　靠近光源，人就暖和了一点。巨大的广告灯箱上，印着这样一句广告词：时间是个神奇的东西，它让我们相遇。“也让我们分离”——和叶脑子里忽然就蹦出这不存在的下一句话。她不敢往现实多联想，只是意识到自己的小说又可以多个噱头了，忙掏出笔和刚才的传单要记下来。不过被冻得有点僵的手没什么握力，一个不慎，纸页就飘走了。不远处的人俯身帮她捡起来，抬起头，两人双双怔住。
　　“你是……！”和叶有些惊讶，但不知道直接称呼对方的笔名是否合适。
　　“真岛信。”男人两步迈过来，微笑着向她点一下头。

　　两人就着文学社团的话题聊起来，回忆起相隔两年相似又不相同的大学生活。真岛表示自己早就不写东西了，没想到幼时拙作还能被人记得，真是荣幸。和叶连忙惭愧地摇头，说自己倒是一直笔耕不辍，但是思维深度还不一定能到他当时的水平。
　　真岛拿起那宣传单看了一会儿，“是这个吗？唔，开头这段还是很不错的啊。就是这几笔景色描写和人物心情似乎不是很相称。”
　　“果然是不能轻易挑战新文风。”和叶失落垂目，“之前惯写的都是直白论述式的时评、报道，这旧专栏集还没联系出版商呢，就又惦记着写新小说了。”
　　“我就是在出版集团工作的，认识几个编辑，帮你打听打听？”
　　和叶的脸一下子就被点亮了，立刻鞠了一躬，大声说：“谢谢前辈！”
　　真岛被她吓得一乐，这“小学妹”认资排辈倒是积极。
　　和叶的公车刚好赶到，他们聊天间已经错过去很多辆，这该是当晚的最后一班了。他把自己的名片塞给她催她快走，和叶跳上车，使劲儿向他挥挥手。真岛信立在灯箱前，看着这个表情丰富的姑娘，充满希望的高兴样子好像会发光。
　　“时间是个神奇的东西，它让我们相遇。”

　　汽车开出去一会儿，和叶才想起手稿落在真岛那里忘拿了，不过不用担心，他们以后还会联系的。她从口袋里摸出他刚刚递来的名片，随着带出来的还有那张戏票副券，和叶把它攥在手里揉成一团，好像蹂躏了某人一样解气，然后就着车灯阅读名片。“心理咨询师”？有趣的职业。她若有所思起来。
　　前方施工，公车脱离原路线，换了一条殊途同归的临时路线行驶。繁华的城市霓虹斑斓，每一条街道都有风景。在这个平凡的夜晚，不知道又发生了多少不平凡的故事。
　　Uncertainty is more beautifu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