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求凰》王小团儿

9、第九回 双生原是梦

　　一切都十分熟悉，包括直冲鼻子的那种酸臭的味气。伶华穿着一身竹布夹衫，在乡里乡亲惊讶的目光中抱着一个小布包走向自己原先跟母亲一起住的那破旧的洗衣棚。昨儿扶云既然已经差人把钱送了回来，以这些乡下小地方的八卦劲头，肯定已经多打听到了是怎的一回事。伶华猜想，这些看热闹的人里，肯定有好奇的，有关心的，也有幸灾乐祸的——反正，人总是一样的无聊。
　　可她无暇理会。偶尔有以前认识的人上前小心翼翼地打个招呼，她也是笑一笑，点点头就过去了。这大半年在甘宅，她隐隐感觉出自己也有了些变化。
　　好容易走到了自己家的巷口，她拽了拽怀里的小布包，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前。“妈！我回来了！”
　　可气氛似乎有点不对。在她的记忆里，家就是一个矮平的小房，瓦片的白茬都露着，屋外总是晒了点臭烘烘的干货，以及晾着成片成片洗好的衣服袜子。而如今，那几根别扭的晾衣杆上干干净净，悄然无声。她有些慌，叫了声：“妈！”
　　没人应。她想要推开这小屋子的门，却是锁着的。再用力推推，那锁因为朽坏了，咔嗒就砸在灰臭的地上。她倒退了几步，又伸头进屋，发现灶台、架子和床上已经干净得像犁过了几回的田似的，什么东西也没有。伶华的心，顿时就凉了一大半。
　　母亲搬家了？怎的都没有跟自己说一声呢？明明昨儿扶云才差人送钱来的呀！
　　她坐在连褥子都没了的硬板床上，发了一回呆，许久都缓不过神来。屋子里弥漫着灰尘和朽木的臭气，她的脑子正在慢慢思索，反应，这到底是怎么的一回事。
　　忽然她听见窗外有人叫：“小太太！小太太！”
　　伶华茫然地抬头，看见从前给自己跟母亲出主意的隔壁的夏太，正伸头伸脑地望屋子里看。“夏太太，进来吧。”她说。
　　想要找个杯子给她倒点水，可是伶华找不到了。母亲这下看起来是搬得彻底，连半只调羹都没给剩下。夏太进了门，打量下周围的环境，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来。“小太太！我昨儿就想你该是今天到，没想到还被我猜着了。怎么样？”
　　从前都是喊她伶华的夏太，改口做了小太太，这让伶华感觉十分别扭。而她顾不得这些，还是劈头就闻到：“夏太太，我妈呢？”
　　“嗨，别提！”夏太摆了摆手，“昨儿甘宅上那什么，三太太吧，忽然送了钱回来，说是你被甘老爷子休了。然后你妈就着慌，怕你是招上了什么人，再加上这段时间她也认识了个沿街摆卖瓜子糖的男人，于是带了你的那些钱，连夜跟那男人走了，去哪儿咱也不知道，她只说要走，叫我等你几儿回来了，过来告你一声。你看看！”
　　“我妈走了？”伶华血一凉，慢慢坐在了桌子边上。
　　夏太赶紧道：“这事儿你也不能怪你妈。两女人，本来就是艰难的；你这些日子在甘宅必然也是有点积蓄，肯定也不记挂着送回来的那点钱不是？再说了，你也要为你妈想想，她一个女人家，如果还带着你，怎么改嫁？天下没有不疼儿女的娘，她是太难了，不管怎的说，你也别怪她，活在这世上，谁不得为自己？谁容易呢？”
　　伶华笑了一笑。她是真的除了笑，再没别的念想。夏太说什么？天下没有不疼儿女的娘！是了！就是这样的娘，把她两百个大洋卖给了甘宅做小老婆，然后带着她辛辛苦苦，卖着血卖着汗攒回来的钱，拼死拼活准备买大宅子的钱，跟着素不相识的男人跑了路！就是怕了那样两个人捱穷的日子，就是为了不再带着她，另外一张也要吃饭的嘴，一个拖油瓶！
　　是了，她伶华，现在，除了这个破得不能住人的洗衣棚子，再什么也没有了！
　　她曾经还想着，拿着扶云给的这笔钱，跟母亲一起做点小生意，两个人相依为命，多少不必饿死。她还为着她想呢；可是，她不用她为她想，她自力更生了。她一个招呼不打，丢下她，拿了钱，改了嫁！留下茫然无措的她跟一个一文不值的洗衣棚子。
　　穷能把人逼得不像人。有一群连自己也难得养活的蝼蚁，却要生！生！生！生出了一窝讨债鬼，又是一窝讨债鬼！或者说，他们自己本身就是讨债鬼，他们负担了一辈子各式各样的债务，最后生出这些蝼蚁一样的儿女，为的就是最后多少可以当上债主，讨儿女们的债！
　　伶华想要放声大哭。但她哭不出来。她知道自己也是这样死圈里的一环，只是她如今被抛弃了；但如若她今后真能够有点出息，她敢肯定母亲还是会回来的。可那时候——真到那时候，又有什么用呢？
　　夏太看着她坐在桌子上一句话也不说，讪讪了。好一会，才又说道：“怎么，想通了？小太太，你听我说，女人就是这样，不卖给一个人，就卖给另外一个人，再有的，就顾不得别人了。咱们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呐，你今后打算怎样？留在这里？还是到别处去呢？”
　　伶华低着头不言语，夏太也不好再多嘴，正不知走还是留时，听到她低低地道：“什么都没有了，今天晚饭都还没着落。我想，我还是求求三太太去。”
　　其实伶华心里一百万个不愿意再去找扶云，她不乐意让扶云见着她这样落魄的样子。可如今，扶云那里是她唯一能想到的依靠处了。她一无所有，在这个世界上便像个光着脖子待宰的羊羔。她如今身上一个大子儿也没，全给了母亲，即使要她重新靠什么讨生活，在那之前也早就饿死了。
　　“三太太？”夏太听到这个称呼，“就是甘宅里头的三太太，扶家的大姑娘？你跟她熟之呢？”
　　“熟。”伶华点了头。
　　“那就好！听说她现在在甘宅掌了权，得了点势，有她帮衬着，你也不必过得太辛苦，或许还能介绍上个把军官、老爷，从此好起来了呢？”夏太来了劲，她一向八卦的劲头都是不弱的，这点伶华从前就知道。不然，她也不能老远地就打听到甘家要讨小老婆的事。
　　而伶华也是随口一问：“夏太，你也认识三太太呢？”
　　“不认识，没见过，就是听说过。她家从前的两姐妹，是贯溪出了名的美人，要不怎么给甘老爷子看上，非要讨了去？”
　　“贯溪？”伶华听到这个地名，仿佛被什么东西扎了下似的，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是呀，贯溪。你不晓得？离我们镇子就一个时辰路。她前些年嫁甘老爷子的时候，弄得整个贯溪沸沸扬扬的，我们这也知道一些。你那时是岁数小了点，你妈怕是也没告诉你。”说起这些花边绯闻，夏太的精神头来了，而伶华也因为是跟扶云有关系的事情，竖起了耳朵听。
　　“我听说她以前还有个双胞妹妹，是真的？”她问。
　　“妹妹？”夏太露出一丝得意的、神秘的微笑，“咳！看在你在甘宅待过不老小的日子，我告你一件事，你可别到处说。这事，连我在内就几个人知道！”
　　“怎的呢？”伶华紧盯着她的嘴巴。似乎若是那张口沫横飞的大嘴敢说出半个对扶云不好的字，她便马上会冲过去给她一记火辣辣的。
　　夏太看看周围没人，压低了声音。“扶家就两个姑娘，姐姐扶云，妹妹扶姝，脸蛋长得一模一样，一等一的俊俏。现在都说嫁到甘家的是扶云，可谁知道，扶云当年就已经死了！”
　　“什么？”伶华的嘴微微张大，从一条小缝一直变成了一个喔字。
　　“就是说，现在在甘家的这个，是妹妹，扶姝！”
　　“怎的会这样呢？”伶华直直地瞪着她。
　　“我再告你一个旁人不知道的。你晓得当年甘老爷子怎的要娶她？那时扶云、扶姝刚才读完书从什么女校出来第二天，姐姐扶云就去广州城光孝寺里上香还愿。结果不想遇见了喝高了的甘老爷子，见她生得模样好，叫了几个帮手，硬是拖到小树林子里强要了。后来甘老爷子算是知了味啦，还恋着扶云的美色，马上就派人上贯溪提亲，要纳她做姨太太。可是呢，扶云是个外柔内刚性子烈的，在被强占了的当夜，就吊了脖子！”
　　伶华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发轰得脑子嗡嗡作响，有点转不过来。难道说，她口口声声叫着“扶云”的三太太，其实是妹妹扶姝？“那后来是妹妹替了姐姐，嫁到甘家去了？”她问。
　　“可不是！姐妹俩长得一模一样，加上那夜甘老爷子是喝了酒的，估摸着也记得不准，见差不多，就乐颠乐颠地娶回去呗。所以说，现在甘宅里的三太太，是妹妹扶姝！而真的扶云，则被当成妹妹，对外说是得了急病咽了气。”
　　伶华张口结舌，许久，才结结巴巴地道：“那，甘老爷子既是害死了她姐姐，她怎的还愿意替她嫁过去呢？”
　　“为什么？大抵是怕呗！”夏太立了一件大功似的，摇摇头。“甘老爷子那样的人物，年轻时候吃黑拧白的厉害茬儿，谁敢触他霉头？知道号中的花竟没了，不知道还要怎样闹起来呢！扶姝估计也是怕，所以才使了这个‘狸猫换太子’。”她似乎很得意于自己还能说两句文词儿，把脑袋晃了一晃。
　　“那你怎的会知道这个事情呢？”伶华追问。
　　夏太白了她一眼：“这十里八乡，还有我不知道的？你也别问了，我有我的门道，你就知道有这么个事儿就行了。不过说来，这事情作的，跟演拉大片儿似的。”
　　伶华心烦意乱，胡乱从手上薅下了最后一个不怎值钱的镯子，塞给了她。“这事情你别说出去，三太太是个好人，传得风风雨雨到底会亏了她。我问你，这还有几个人知道？”
　　夏太接了镯子，笑得眼角的纹都绽开了。“这事儿啊！就我，还有光孝寺的一个老和尚。不过那老和尚去年就没了，小太太倒是不必担心。”
　　伶华无暇问她是怎么跟光孝寺的和尚搭上的，她如今需要静一静。等夏太走了，她独自一人坐在空落落的床上，怔怔地望着生了霉的天花板。
　　扶云……在几年前的那个晚上，就已经吊死了？

作者有话说

　　啦啦啦~~~恶意卖萌之后遁走了。。。。（无良作者最近有点恶趣味啊
以及那个。。。无良的手残星作者发现，如果这小文日更的话。。。另外一篇文存稿就存不下来了%>_<%所以估计要改成隔日更的说。。。咳咳咳。。。努力。。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