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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承之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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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桂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某个黄昏,地平线上巨大的橙黄色半球体发出暖人的热度,照得整片大地都是暧昧的光芒,天上的飞鸟在火烧云间回旋、掠过、鸣叫。
河堤边,松阳老师在前面漫步,私塾里一大群的小孩跟在后面,七嘴八舌斗着嘴。偶然老师也会回过头,微笑抚摸只到腰间的男孩们的脑门,叮嘱他们慢点跑,别摔着了。
是这样平常而温馨的光景。
银时懒散地走在队伍最末端,抠着鼻子,满脸的漫不经心。桂看见旧时的自己努力地往前奔跑,想追上松阳老师的步伐,长长的马尾一晃一晃的,比谁都认真。不,是身边也有一个少年同样在奔跑,因为不想输给他,所以自己也竭尽了全力往前冲。
桂想起来了,这不是梦境,而是真实的记忆。
他清晰地记得,自己不愿银时与大家有隔阂,便跑到后头拉起银发男孩的手,不顾他的反对也要让他跑快点;
他也清晰地记得,当时黄昏的光芒映在奔跑着的高杉的脸庞上,年少的他脸上尽是愉悦和专注,昂起小小的头颅,视线不用问也知道是倾注于谁的身上。
那当时自己注视的,是谁呢?
桂不记得了。
他只知道不是松阳老师,也绝不是身后的银时。
也许他只是在单纯地注视着远方,笔直而坚定的前方,心心念念自己幼年时候的梦想。
又或者其实,他是用余光悄悄地盯着身边的这个少年,希望他有一刻、那么一小会,能回头看看自己。
可是,尽管是梦境,桂还是明白,那个微小的期待,始终没有实现。
醒来时,又是在飞船上了。身上盖着的是柔软而厚实的棉被,他盯着天花板,有点搞不清状况。
相比起刚才的梦,昨天的逃走被抓一系列的事才更像是一场幻觉,那么激烈而歇斯底里的情绪,好像一觉醒来,全都没有了。飞船还是在宇宙里漂浮着,他依旧无处可逃。
他也记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在被窝里。昨晚自己盯着黑暗宇宙发了好久的呆,等到视线所及之处再见不到水蓝色的球体,等到疲倦得睁不开眼时,高杉也依旧没有回来。醒来的时候,已经这样了。
这样做的就只有一个人吧,他嗅了嗅被子上残留的烟草味,暗暗叹息。
这般三番四次的矛盾与温柔,真让人不懂。
早餐依旧是清淡而合口味的。桂拿着空盘子去厨房的途中,遇见了来岛。
女孩端着托盘站在高杉的门口,盘子里全是丰盛菜肴,女孩却久久地站在那一动不动,走近看似乎还有泪光。向她打招呼的时候,女孩猛地抬起头,眼神竟更之前见到他时更狠毒了,一副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的模样。
「那是高杉的早餐吗。」他放软了语气先开口。
「是昨天的晚餐,刚拿出来的。晋助大人一口也没吃。」女孩冷淡地答道,盯着他几秒,手开始微微颤抖,碗筷在托盘上发出碰撞的声音,脸上咬牙切齿的神情配上泪光显得有点令人心疼。
「昨晚晋助大人又在这里过夜了。从你逃走开始,他就一直躲在里面不肯出来,不知道在做什么,饭也不吃,连工作也搁置了。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是你才能使那个人如此动摇,是你才能使他感受到痛苦。为什么那个人不是我呢,为什么不能是我呢。我明明一直陪在他的身边,我明明才是协助他完成信念的人。
女孩低下头不再看他,喉咙里涌出一阵哽咽。
「我真的很想杀了你。」
可我不能这么做,因为他不舍得你。
又是跟我有关吗。仿佛事不关己似的,桂无动于衷地想着。
女孩端着的盘子里,全是高杉喜欢吃的东西,外表精致,营养合理,看得出女孩细腻的心意。愤怒的眼神源自真切的关心,嫉妒的呜咽也出于对那个人深情的恋慕。
这么好的一个女生,为什么高杉就不懂珍惜呢,为什么偏偏跟他一个硬邦邦的、既不人妻也不善解人意的男人纠缠不清呢。
桂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好,到现在也这么认为着,但自身的缺点还是清楚的。
固执,迟钝,食古不化。
他和高杉,即使是幼年时代,也时时有矛盾和争吵,更不用说如今,在连价值观都背道而驰、全无好感、永远不能和平相处的如今。
如果不是被囚困于此,手无寸铁,他会毫不犹豫地一刀了结高杉。
这样的恶劣关系,高杉不也应该感同身受吗。否则不会恶言相对、也没必要囚禁他、神色自若地玩弄他。那高杉又是为什么一直没有下手,为什么还对他温柔,为什么还要继续纠缠呢。
而他自己也是。为什么即使被伤害被侮辱了,还是狠不下心呢。难道就因为被他屈指可数的体贴迷惑了吗?
可他没办法,就还是无论如何,都舍弃不了这个男人。
他抿了抿唇,换上轻快的口吻,「午餐让我去送吧。」
女孩充满防备地抬起头,一副不相信的表情。
「我会让他全部吃完的。」他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笑容。
09.
中午他端着丰盛的托盘,敲响了高杉的房门。
这份菜肴他也有参与准备,高杉幼年时是个少爷,嘴也是那时被养刁的,对食物也是挑剔得很。小时候就因为这事,他跟高杉吵了不只一次。他责骂高杉铺张浪费,可竟也潜移默化地记得他的爱好口味了。
来岛对高杉的嘴刁其实已经相当熟悉,因而桂在厨房也只是给了几个小小的建议,却换来女孩惊愕的目光。
房间里面传来声音,隔着门听起来闷闷的,「午餐放门口就好。」
桂咽了咽口水,「是我。」
房间里明显安静了几秒,而后的声音带上了些许的不耐烦。
「你来干嘛?」
「来岛让我来送饭的。」
又是短暂的沉默,只听得见房间里纸张匆忙翻动的沙沙声。
没有听到那人的回答,他也不打算理会,自顾自地拉开了木门。
「那我进来了。」
房间里是幽暗的。挂灯没有开,只有正中央的木桌上那盏油灯燃着,光线太过微弱,连椅子上那人的轮廓也看不清晰。桂只看到他抬起头,暗淡的火光映着略带疲倦的面容,眼睑下厚厚一层阴影,衬着脸上苦闷而冷淡的神情。
全然不像高杉的高杉。
那人也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言语说不准是什么情绪,「放在门边吧。还有跟来岛说,以后不用你来送。」
「是我自己要求的。」转过身将木门拉上的那瞬,他瞥到房门旁纹丝未动的早餐,不禁有点生气。「你也几餐没吃了,我端过来给你。」
「我叫你放在那里。」高杉似乎心情也不好,把桌子拍得很响,朝他低吼。
桂却忽然固执起来,端着热乎的菜肴往书桌方向移动了几步。「我拿过去给你。」
刀光一闪,桂发现自己被一把利剑指着,剑端距他的鼻尖只有一毫之遥,似乎下一秒就要毫不留情地戳穿头颅。
「蔓子,」男人的嗓音越发阴沉,「别惹我。」
桂盯着他,觉得主动来和好的自己简直是病得不轻,如果这是玩红白机,那马里奥就是被大恶龙一击致命,HP剧减至零,应该速速over重启。
可惜这是现实,可惜他是桂小太郎。所以他也只能顺从地后退几步,脸上维持恰到好处的波澜不惊。「不是蔓子是桂。」
「那我放在这里。要乖乖吃完啊高杉。」
拉开门时,他还是忍不住补上一句,「当拥有健康的身体时,就应该好好珍惜。」
直至他再次将木门关上那一刻,高杉也没有再抬头看他一眼。
靠在房门背后时,尚且能保持平静,尚能给在外面等候的担忧的女孩一个安心的承诺。但走回房间的途中,桂只觉自己的步伐越来越快,仓促而起伏,完全失了武士该有的沉稳姿态。
桂小太郎,慢下来,慢下来。
他反反复复地告诫着自己,然而心灵依旧纷乱。路过的玻璃窗倒映出他此刻的表情,他匆匆瞥了一眼后不忍再看,镜中欲泣的神态完全无法伪装。
可竟在这时又碰见了河上,此时此刻这种脆弱的糗态他实在不想给任何人见到,只能匆匆扭头装看不见,却还是在擦身而过那一刻,听见了河上的低声细语。
「今天的曲子真难听。」
桂咬住嘴唇,暗暗握紧了拳头。
再次在半夜醒来,桂已经没有太大不安,似乎这已然成了他日常的一个规律。
坐起身,他伸手去拿远处的纸巾盒,却发现旁边铺好的床铺,依旧空无一人的。他盯着那个塌下去空荡荡的床铺看了好久,直到他忍不住又咳嗽起来,又得去抽了几张纸巾。
明明飞船里是恒温的,他却感觉有点冷。
明明之前两人相拥入眠时是没有感觉的。
桂一直没有告诉别人,其实他是很怕冷的。
即使从小就很努力锻炼身体,却不知为何一直是四肢冰凉,若是夜里来了风雨,即便是在夏日,也会冷得无法入眠。所以他很爱抚摸动物,爱吃荞麦面也是贪那一份汤的暖意。
紧紧抱住自己的时候,高杉身上那份炽热,好像能抵消他从身体深处发出的那一份寒意,混着毛茸茸的烟草味,把鼻尖埋在他的肩頭就能安然入眠。
如果没有一切的仇恨和负面情绪,桂会承认他是贪恋这个体温的。
想了一会,他还是决定站起身,从衣柜里拿出一件厚厚的棉衣,走到旁边的房间去。
悄悄拉开门时,里面的景色跟先前来时无异,暗灯依旧发着亮,他瞧了瞧房门的碗,摆放的位置没变,里面却已空了。他笑了笑,环顾房间,却没见到那人标志性的绷带深色头毛。
只好放轻了脚步,忍着呼吸,一步步地走过去,才发觉这家伙……趴在桌上睡着了。和服松松垮垮,一如既往地坦露出胸前半边春光,不着凉才怪了。
桂把拿来的外套严实盖在他的身上,细心地掖好角落,确保他换姿势时衣服也不会轻易掉下。
这男人睡觉时的模样跟平时全然不同,轻蔑、愤懑、不满通通都没有,只是眉毛末端微微捎下,像极了悲伤的神态。
是梦见什么不好的事情了吗,桂心底动了动,伸出右手,想去触碰他的脸颊,在空中停顿许久,却还是收了回来。
他将视线移开,发现高杉的手臂下压着一叠信纸,他借着光仔细端详,信纸右方的字体苍劲有力,却只有寥寥六个字——
桂小太郎亲启。
桂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摆出怎样的表情,后来发现无论怎样的表情都无关要紧。高杉睡得很熟,压根察觉不到。
他环顾四周,才发现地板上也全是揉成团的信纸,乱七八糟地散落一地。低头随手拾起几张展开,竟都是同样的六个字。
不,还有几滴墨迹,凌乱地散在白纸中央。看得出是因为犹豫,毛尖尚未挥干的墨顺流而下,滴落纸张的污痕,均匀的墨珠在纸张晕开来,像一滴滴漆黑的泪水。
这两天躲在书房就为了这事?
桂甚至能想象出,那个人皱眉的神情,认真挥墨的姿态,一遍又一遍因为污迹而弃掉信纸的懊恼,只是理不清那犹豫不定背后的因由。
他望着这柔和的睡颜,望着这未着一字的信件,内心像雨季的一波春水,被那无常的零星雨点搅得始终不能平静。
低下头,柔顺的长发遮住了他的表情。而手却越抖越厉害,纸快被弄烂了。
你想对我说的是什么呢,高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