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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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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重山与舒馨的家位于市中心最繁华地段。这里有本市最大型的SHOPING MALL,有灯火闪烁的酒吧一条街,有人头熙熙攘攘的步行道。也有深隐在密密绿荫后的低矮小楼。
是从前富人家的老房子,不记得是在哪次运动中被充公做的工厂的宿舍。主楼气派豪华,两翼伸展。砖墙是品质上好的青灰,虽然年代久了,上面映着无数斑驳的印迹,却丝毫不显得破败陈旧,而是平添几分沉郁沧桑。爬山虎铺了满墙,在初春的下午散发着油浸浸的亮光。微风拂面,在城市特有的汽油微醺的臭气里,关重山居然嗅到了草木的芬芳。
关家占据了三楼最左边的一套房。房门拧开,里面是小小的两房一厅一厨一卫。舒馨心疼儿子,大包小包都负在自己身上,坚持不肯让关重山累到分毫。她气喘吁吁的对关重山说:“不怕,妈不累,你好好休息。一会妈给你做饭吃。”
“到外面吃吧。”
舒馨唠唠叨叨的说:“外面哪有家里的好,再说你这病花了不少钱呢。”
房间没有贴壁纸,也没有刷墙漆,灰蒙蒙的有若干油迹。客厅逼窄,勉强只放下了一只电视机柜,一只三人座的沙发和一个玻璃茶几。一只折叠饭桌倚在墙角,时不时随破窗而过的轻风微微抖颤。关重山站在屋子中间,目力所及之处,除了灰尘,肮脏。从这间屋子里找不出任何绿意,生机及符合人类居住的指征。
虽然舒馨在不断的招呼他:“不想进屋躺着就坐沙发上看电视,别站着,当心累到了。”
但这沙发能坐吗?这木质沙发在地球上的存活时间比关重山的年纪还要久远。漆面脏腻也就不说了。居然连正经的沙发套都没配,不知道用谁穿过的旧衣服一搭一搭的堆在上头勉强垒成个正方形。舒馨觉得儿子今天奇怪极了,连声问:“你站在那儿看什么呢?你不是最喜欢那只沙发?你小时候也不知道在上面尿过多少次。你笑什么,我都洗干净了缝在布包里面呢。你不是说木头太硬硌得人不舒服,尿布这东西就最软和。是不是不舒服啊,要不要我再缝几个?”
关重山立刻失去了进卧室的勇气。
“妈,给我点钱,我现在去人才市场看看。”
“这么急着找工作?”舒馨大感安慰。“再不然明天去吧?你今天多休息休息。”
关重山在心里媸笑/。贫贱母子,百事堪哀。一天,也是情份。
他半分钟都不想在这间屋子里呆下去了,一个劲儿的催促舒馨给钱。
二十块钱,这是哄小孩儿吧。关重山对着空气翻个白眼,从舒馨手里强取了两佰块,还有身份证。
二十八岁的男人,身份证都是保管在娘亲手里,居然还有胆子娶媳妇生孩子。关重山把这具躯体原先的主人骂了个够,走到楼梯口又跑回来对舒馨小声说:“如果江梅回来,别吵。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舒馨跳着脚大骂:“她还有脸回来,看我怎么收拾她。儿子,你看,这就是她藏在地板下的包袱。”
关重山头也不回,出门就坐车。
已近上下班高峰,车如游龙,被堵在仙人桥一动也不动。
这里是本市最大最规范的假证集散地,屡禁不止,越禁生意越兴隆。出产的假证质地精良,价钱公道,童叟无欺。
关重山从前曾在这里给严沁办过一个。
严沁是大专,自考本科,却总有一门不能通过。关母,姓周名芳,曾意气的用此借口来反对关重山与严沁的婚事:重山,一个在大学里头只呆过两年,一手字象蝌蚪一样的女人能教养好我的孙子?
关重山那时候傻,这番话居然就原封不动的转给了严沁。严沁热泪长流,连声问:你什么意思,难道你也嫌弃我学历不好。你当我愿意读专科?我家里就那个条件,父母都是下岗,能让我在大学里混张本凭就已经算对得起我。我也想考本科的,可每天上班,日做夜做,加班不断,我哪有时间学习。你妈妈看不起我也就算了,重山,你居然也借这些话来奚落我。你,你,
关重山被这一长串质和眼泪弄得慌了手脚,只能以不变应万变,低声下气的说:“沁沁,我没有经验,你是我的初恋。”
是真正的初恋,由心到身。当关重山遇到严沁,还是干净清白的一个人,倒是严沁,曾有过痛与铭心刻骨。
在他们的第一夜,严沁曾蜷在关重山怀里说:“你是上帝给我的天使。”
爱与救赎。
不是。关重山宠爱的抚摸着严沁的长发,低声应道:“这只是最最普通的恋爱,在茫茫人海,你我彼此中意。”
虽然晚了点,不是发生在十六七岁,皮肤晶莹,眼神流转,眉梢眼角,都是青春朝气,篷勃焕发,于仟万人中,只看见那一个,只为了那一个。爱情,无关乎名利,声望,财产,前程,家庭,以及未来。这人一生中唯有的这一次飞蛾扑火不顾一切,发生在关重山已是衣冠楚楚领结高系努力向上攀爬的岁月里。迟一点,但总强过不曾爱过。========这,是他从前,不,是他上一世的想法了。在这一生,在此时此刻,他会选择“不曾爱过。”只有趟过死亡的人才会懂得,爱,是太沉重的负担。两情相悦是绽放在琉璃盏中的烟花,灿烂却脆弱。
关重山坐在公车的一角,摇摇晃晃,晃晃摇摇。离那个地方越近,就越难以自制,越不能心平气和。
坐在他身边的人问道:“你不舒服吗?要不要让司机停车。”
他看看自己颤抖的双手,和不断晃动的双脚,回了一个恍惚的笑。
他下车,又转车,转车,再转车。在步行过一段长长的甬道后,天色已经完全黑尽。
放在他左边裤袋里的破烂手机,在长时间的震动鸣叫之后终于耗尽电力,阵亡机息。所有的呼叫都来自于一个人:舒馨。关重山不理,不接。左右手各握着一只手电,沿着山路向上。月色很好,半掩在云层之后,缕缕清辉,吹拂照耀在石梯两侧的墓地,有说不出的森然肃穆之意。
这个地方关重山上一世只来过一次,那就是给关母周芳送葬。场面冷清,关重山捧着骨灰在后,秦雨珊捧着照片在前。墓园专配的道士拎着一只头被半斩的鸡把血洒到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一只灵幡挂着风铃,在嘻嘻唰唰的歌唱。
秦雨珊那时候肚子已经很大了,实际上她的预产期就在这几日。关重山让她别来,但她坚持要亲自送周芳一程。她素白着脸,看不出有任何表情。当关重山劝,再劝,她不耐烦的快速扔出一句:“关重山,你不会以为我去送葬是为了挽回你吧?孩子生下来,过了法律保护期你就自由了。我不会和一个母亲病重却仍然和情人在外面鬼混的,没有人性的男人在一起。”
这是秦雨珊对关重山所说过的,唯一一句重话。
偏他却半个字也不能反驳。
当周芳的骨灰放入墓穴。秦雨珊长跪不起。
她没有泪。
象是所有的痛苦,爱恋,深情,悔恨,都已被周芳一起被埋葬。
道士走远了,秦雨珊拿出一柄小刀在墓碑前插香的地方挖了一个小洞,再放进一只平常用来放喜糖的小铁盒。
关重山问:“这是什么?”
秦雨珊把土填平压牢,再点上三柱香。
香烟袅袅。
她轻蔑冷淡的说:“妈的遗言。关重山,你也配看?”
直到他死,他也没勇气上山。
周芳逝去后,那苍白衰老的脸不断的在关重山眼前浮现。
他依然和严沁在一起。
若无其事的生活,朝八晚五。
如同他不敢面对周芳的遗言,他亦不愿想起,在这个城市,有一个家,家里有一个孕妇,孕妇肚子里的孩子有一半血肉属于关重山。
他只是沉默的,不置一言的生活着。
在每一个夜半时分,当严沁醒来,都能看见关重山坐在浴室地板上,将自己蜷得象只昆虫。
被人唤醒时,他会茫然的抬头问:我为何在这里。
不待严沁回签,他即笑说:梦游,梦游。真是老了,严沁,你不能抛弃象我这样的一个病人。
在关重山出车祸的那一日,他之前已有三天不曾合眼。
眼圈青黑,不知道的人,都连声安慰:不要过于沉浸在悲痛里。你妈妈也希望你能过得幸福快乐。过了这段时间,好好的成个家,有了孩子,也算是告慰你妈妈的在天之灵。
关重山想,这些人知道什么呢?说是同事,朋友。但他们却连他已婚,甚至有孩子的消息都不知道。
关重山把结婚的事埋得极尽,而他碰上的这个笨女人秦雨珊也心甘情愿的愿意接受这个秘婚的身份。
他瞒得这样好,滴水不露。直到在死后的灵堂,才爆出负心,不孝的真面目。
这坏老天为什么总是会眷顾坏人。
让他轻而易举获得生前盛赞,甚至在他死后,还让他重活一次。
关重山越走越慢,终于停下来。
两只手电在眼前的这两块墓碑上的字映得如白昼一般清晰。一左一右。右边这一块上写:慈母周芳仟古!子:关重山,媳:秦雨珊。
关重山扑在墓碑上,额头紧紧抵住冰冷的大理石。痛哭却已不会出声,唯有热泪奔涌。
在周芳墓的左侧,是同样大小,同样花色的另一座坟。一个年轻的男人,拧着眉毛,似困惑,又似痛苦,凝视着这无边暮色与扑在边上痛哭的人。
左边这一块墓碑上的字,是秦雨珊亲自核定的,不多一字,也不少一字。用端正的楷书书写着:先夫关重山之墓,妻秦雨珊,女关沁谨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