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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2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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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雨珊的面试没有想像中的顺利,虽然她是熟人介绍来的,但是毕竟她已经有整整三年未曾踏入职场。
面试官,也就是学校的教导主任,是个年约三十左右,衣着精致眼神锐利的中年女人。措词很客气,但不以为然之态溢于言表,在对方看来,女性在任何时候都应该有一份正当的在社会打拼的职业。做淘宝算怎么回事,不就是宅在家自闭吗?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既然想要迈出这一步,有些苦适当提一提,也是可以的。秦雨珊不得不把话题往私生活上绕,含蓄的点出“老公车祸致死,婆家娘家皆已无人的窘境。”又要照顾孩子,又要赚取生活费。做淘宝是当时唯一的选择。对方不为所动,从唇角扯出一个假笑反问秦雨珊:“既然你的情况这样困难,完全无人帮手,那秦小姐,我想问你,如果孩子与你的职业在时间上发生冲突,你要怎么选择呢?”
当然是孩子。
秦雨珊站起来,礼貌颔首。对方客客气气起身送她,一边走一边说:“秦小姐目前的条件与我们的要求略有差异。再不然这样,大家都考虑一下好不好,三天之内如果没有通知。”
秦雨珊笑:“我明白,您请留步。我孩子的情况是客观存在的事实。我也不能向您保证在我孩子发生意外的时候,我会丢下孩子坚守在工作岗位。虽然这种事情发生的概率很低,对于每一个职业女性来说,都是工作之外所必须考虑的风险。”她又笑:“不管怎样,谢谢您给我面试的机会。”
只字不提熟人的名字。还有周芳,想当年在业内,谁见了周芳都会客气礼貌的喊一声:“周园长。”往事已矣,谁还会记得这一杯凉透的茶。
秦雨珊走到进KFC,买了一杯热饮暖手,把近期要处理的事情一项项列出:待处理的货,应付厂家的款项,在店铺首页要发的公告,因店家近日工作变动,不能保证白天及时处理订单及相关事宜。货品发送会比正常时间延迟一到两天。请众亲在拍下货品之前,仔细考虑以免贻误。
这条通知,她写了又写,思量又思量,左改右改,均不满意。索性撂开手,把这个生活的变动进行到底。
秦雨珊上了招聘网站,改改自己的简历,本着宁可错杀一仟,也绝不漏掉一个的精神,大面积发送。她还年轻,不到三十。文凭不算辉煌,但从前的资本还在,勉强还算拿得出手。更何况她在简历中刻意隐瞒了淘宝与单身育有一孩这个事实。秦雨珊安慰自己:总有那么一两家会给个回音。只要工资不是低得太离谱,她就先进去混个资历再跳槽。
她打了电话给朴琳,这才注意到原来时间过去这么快,已经是下午三点半。手机电池处的标示急迅的闪动着,提醒她即将自动关机。
朴琳在电话里赞道:“雨珊,你早该这么做,你不能把你的一生都押在沁沁身上。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找一个全心爱的你,属于自己的男人。”朴琳没得及说完,手机就在发出滴滴的提醒之后黑屏。
秦雨珊识得那声音,是提示有其他电话正在拨打她的号码。难道是通知她面试的?可恨她向来没有备用电池,移动电源更是闻所未闻。秦雨珊买了一只面包,一边啃一边慌慌张张坐车回家充电。她自然万没有想到此刻坐在露丝咖啡厅里拼命拨打她手机的人正是严沁。
下午三点半,严沁捧着一只牛奶杯,不死心的再问服务生:“是谁,是谁让你转交这个给我?”
年轻的服务生忍耐的垂眼扫过严沁鼓起的肚皮,看在客人是个孕妇的份上,第五次回答严沁:“是位年轻的小姐。样貌没注意,抱歉,现在客人太多了。您请慢坐,如果有用餐需要,我再过来为您服务。”
严沁手里捏着一张雪白的信纸,一只信封被扔在一侧,上面洒了斑斑奶渍。她看着服务生离开,看着高大晶亮的玻璃墙外行走的人流,再看着此刻餐厅里疏落的人影。什么客人正多,分明是店大欺客,不愿意告诉她究竟是谁送来了这封信。
字迹熟悉,当真是烧成灰,严沁也认得是写自于谁。关重山惯于在银底流云纹的信封的右下角划一颗小小的心,当中更嵌有一只箭,关重山曾对严沁笑道:“沁沁,我对你一箭钟情,再箭倾心。”
关重山是很有些小情趣的,把电邮,短讯等现代联络方式界定在工作范围内,却时常会写一些信件给严沁。信封,信纸皆是精心选择,又厚又重,书写的时候,钢笔会发出擦啦细响,如春蚕噬叶,关重山说:“沁,情如细丝,我会纠缠你永生永世。”
哪怕他死。
严沁手哆嗦着,不知道塞了几次,才把信放进自己的手包,在桌上留了买单的钱。她正在上班,借了工作的名义出来赴约。不曾想人没见到,却遭遇了这般灵异的事。这信封,信纸,信里的内容,熟极而流,倒背亦也没有问题。每一个字,包括每一个标点,都与关重山逝后,严沁在书房里找到的信件里所写的毫无二致。
那是关重山的遗书。
严沁站在街边,急着想招出租,但可以她一个孕妇,哪里争得过别人。
眼瞅着过了五六辆都无果。
严沁安慰自己说:早看晚看都是一样的。回到家打开匣子就什么都明白了,到底是真灵异,还是有人在搞恶作剧。一看就知。
话是这样说,但往事历历,初初看到关重山遗书那一刻的痛苦震惊,仍清晰可忆。
严沁一只手伸在半空,不知道是想打车,还是想挽回记忆中的那个人,就这么僵着,僵着。车,刷刷的从她身边闪过,唯有一辆停下来,一个年轻的男人,笑咪咪的探头向她喊:“师嫂,师嫂,是打车么?快上来快上来。外面冷,别冻着,哎哟,我快有小侄子了,恭喜你啊,师嫂。”
年轻的男人亲自下车把严沁扶进出租。
这青天白日的,要打劫也不会是这种方式吧。
严沁糊里糊涂的钻进出租后座,一边心里疑惑,一边觉得眼熟。但她记人向来不记脸,哪怕是天天见的工友,如果不是聊过,吵过,说过,交接过,也未必知道对方是谁。关重山曾爱惜的说:“沁沁,奈何桥上,你不曾饮汤就会忘了我。”
她已经忘了他。
坐在司机副座上一声声喊“师嫂”的小子,露出一口白牙,对严沁探头笑道:“师嫂,你当真不记得我了,在学校里我和关师兄是同一个社团的,只不过我进得晚,刚进校没多久呢,师兄就毕业了。后来师兄功成名就,带着您回来和我们一齐吃过团年饭。那天您醉了,站在KTV包房中间高唱‘I FELL IN LOVE WITH YOU 。’把我们这帮光棍给羡慕得。师兄从头到尾乐得嘴得合不拢,后来你们俩都醉了,还是我送你们回的家。”小子报出一个地名,正是严沁与关重山曾经同居的所在。“您看我记性好吧。这地址到现在还记得呢。你现在是不是回家啊,哎,司机,先送我嫂子。师兄在吧?什么时候回来?我后来出国去了,好几年没见师兄。还真怪想的。说起来我和师兄五百年前都是一家,我也姓关哪,他们都叫我小关子。”
小关子继续回忆道:“你后来还为我介结女朋友呢,就在中央商场的KFC见的面。那女孩叫什么来着,豆豆,不,”小关子想了一会,“是朱朱,对,就是朱朱,是你学妹。其实真不错,唇边上一颗美人痣,十句话里有五句都是英语。这么好的姑娘,也就是嫂子你顾念着我,所以才肯介绍给我。奈何人家姑娘没看上我啊。您看,我现在还单着呢。那叫一个惨。”小关子悠悠的叹口气。“再不然你在帮帮我,看在我师兄的份上。我师兄好吗?还在尚氏,我记得我走的时候,他就已经是总经理级别了。还是师兄好啊,有妻有子,还不幸福晕过去。”
小关子说得兴高采烈,一如严沁记忆中的那个年轻男孩。阳光,没半分心机,一张嘴就是话,呱啦呱啦的没完没了。朱朱曾对严沁推托说:“师姐,你介绍的这个人还真不错,就是太贫了。我总不能和相声过一辈子吧。”
关重山也是这样说的,“小关子啊,嗯,老实憨厚的孩子,没心眼,就是太相声了。”
严沁强笑着说:“这么些年,你还真是没变。”
小关子笑:“嫂子你也没变哪,更漂亮了。我师兄福气可真好,你还没告诉我呢,我师兄现在怎么样啊?官肯定是越做越大,这人呢,肯定也越来越英俊潇洒。”
严沁心跳得不象是属于自己,她腿软头晕,使劲全身气力拍打车上的座椅示意停车。
司机把车迅速停在路边,机警的为自己辩护道:“你可看见了,我什么也没做,全是她自己的原因,孕妇嘛,出来乱跑什么。早点回家躺着不比什么都强。”
小关子也被吓了一大跳。他顾不得和司机啰嗦,赶紧把严沁扶下车让她靠坐在街边的一张长椅上。司机自认倒霉,连钱也不敢收,从他们身边溜声而过。
小关子辨辨方位,确认此地离严沁与关重山的居所只有两三百米远,这才俯身喊:“师嫂,师嫂。”
严沁其实一直是醒着的,只是心里憋屈,说不出话来。闷在车里,越发气促,到了车子外头,冷风一吹,反而好了。”
她的眼泪完全不受控制哗哗向下流淌,
小关子到底年轻,不知所措的站在严沁一旁,脸色煞白的专注的凝视着她,却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严沁歇息了一会儿,觉得好些,这才挣扎着起身往家里走。
小关再傻,再憨厚,如今也知道事情不对。他什么也不问,嘴抿得紧紧的,扶着严沁一步一阶,还好没隔多久就有电梯。是顶楼。关重山当年说:“登高才好望远。”
听上去多有志向似的。其实才不是呢。在夜里,关重山在她耳边曾絮语说:“凌虚无人处,□□做的事。”
严沁斜靠在电梯壁板处,双眼微阖,灯光明灭,她似有无限可怜之态。小关子别开眼,待电梯停稳了,即体贴的说:“师嫂,我扶你进去。”
钟衡一大早就走了。走之前特意提前一个小时起身,给严沁准备了早中晚三餐。整整齐齐放在冰箱。黄色的冰箱贴上写着若干注意事项。钟衡这番动作动静不小,但严沁偏偏睡得死死的,连身也不曾翻过。她双目紧闭的窝在被子里,感受着钟衡那灼热滚烫的目光。但她终究没有醒来,正如同钟衡什么也没说就关了门扬长而去。
留下一室清冷。
严沁摇摇摆摆进门,这满屋子都有那个男人留下的印迹。
小关子搓搓手,对严沁小心翼翼的说道:“师嫂你还好吧?如果你不方便。”
没什么不方便的。
严沁说声:“你等等。”就进了里屋,然后捧着一张照片出来,对小关子说:“难为你叫我一声嫂子,只是你师兄已经走了,不在了。他当年为了我,已是身败名裂。同学也好,同事也好,还有哪个肯记得他。这是他的遗像,你能拜拜他吗?你师兄是个好人,是我,是我拖累了他,让他走得那样惨,那样不名誉。”
严沁觉得,再不说出来她就要疯了。自关重山走后,她从未象此时此刻这般凄楚,无助与绝望。
刚刚她进屋,并不是为了拿关重山的遗像,而是翻找关重山的遗书。在一个极秘密的所在,遗书装在银底云纹的信封里,没半分异样。而她手里握着的,是今天下午在咖啡厅里新收到的。两封信对比,无论是笔迹,还是内容,甚至标点,都毫无二致。
严沁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关重山的遗像则在一侧正对着她。在镜框中,小关的嘴角弯出一个美好的弧度,似青春与未来还有无限可能,正等着他去拥抱或是向往。
屋外,小关子在轻声喊:“师嫂,师嫂。”
她无意识的拿了遗像出来,无意识的对小关子说了这番话,再无意识的如泥塑木雕坐在沙发上看小关子当真对着关重山的遗像鞠躬。
世事荒谬无常,当真莫过于此。
究竟是谁给了她这封信,又是谁通过什么手段了解了这封信的全部内容。莫非冥冥中真有天意。如果有,那为什么是在三年后?
“师嫂。”
严沁粗暴的打断对方的话:“别这样叫我,你师兄已经走了,我也已经重新嫁了人。”
那这肚子里的孩子。
严沁平静的看着小关子疑惑的目光,说道:“当然不是你师兄的。出了这个门,咱们就当彼此不认识。如果你愿意,你叫我一声师姐也行。”
小关子很快喊:“师姐。”他又说:“人生总是要继续的。如果师兄还在,应该也不会希望你一味沉溺往事,陷在哀伤里不能自拨。师兄不是一个自私自利的男人。”
严沁笑得流泪,“是啊,他不是。”
小关子留亦不妥,走亦不能,只得没话找话问:“师兄的妈妈还好吗?我抽时间去看看。”
“走了,早在你师兄弃世前半年就已经走了。”
小关子惊诧莫名:“那师兄家就没人了?”
严沁摇头。
“那师兄岂不是绝后。”
严沁点头。
“师兄可曾有什么遗愿留下,希望别人为他做到的。师姐,如果有我能够帮上忙的,你只管开口。”
严沁再摇头,斩钉截铁说道:“没有,你师兄没有遗愿留下,事出突然,他是死于一桩意外的交通事故。”
原来如此。
小关子轻声安抚严沁:“师姐,你可要保重你自己啊。毕竟你现在不是一个人。”
最后小关子要了严沁的手机号,并表示:“如果有帮得上忙的,师姐尽管开口,师兄从前待我不薄。”
严沁低声应好。扶着腰把小关子送到楼下,这才扭身回屋。
走出好几米,严沁回头,尤自看见小关子站在楼下向她凝望。
手里拿着一只烟,小关子,也就是关重山,对严沁挥挥手,直到对方进了电梯,这才点烟深一口,望着暮色四合的灰黑天空,轻盈的吐出一口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