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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醉里不知几度眠(上) ...

  •   一、

      玉雪飞絮,洋洋洒洒。

      每年各路人马聚在这穷山恶水的渡口,目的都一样——无名岛。

      常年隐于迷雾的小岛,传说埋着足够改朝换代的宝藏,问鼎天下的神兵,长生不老的仙丹……权势,力量和永生,谁会不想要呢?

      夜深,一顿饭用得磨蹭,孟佑说外面都在传他其实身出无名岛,为什么独我一人不信,且众人对他虎视眈眈了多时,又是在忌惮什么不敢出手?

      “想得太多不利恢复记忆。我顺手救了你,可没打算让你一直留下。”

      我素来冷情,会救下孟佑根本是个意外,思来想去,只怪那夜昏迷石滩的少年,眉眼和那人一样精致难忘。

      玉面乌发,眼睫若蝶翼浓密,胜过世间红颜妩媚。

      其实,每个漂流到渡口的人,或多或少会被质疑与无名岛有关,多年前的我亦被为难过,那时那个人亲自出面,才堵了悠悠众口。

      天下第一的独孤剑客君无极,旁人莫敢不从。

      离去前,君无极出钱在渡口开了一家酒肆,交由我经营,每年总有几月时间,或是早春晚秋,或是盛夏隆冬,只身回到这里与我一道植花醅酒,久而久之,这里被当成是君无极的居所,而我,也顺理成章成了传言里他的“心上人”。

      孟佑一无所知,竟在这夜追了上来,红着脸说他对我一见倾心,情难自已。

      “你喜欢我什么?”听我问得直接,孟佑反而手足无措:“说出来你大概不会相信,自醒来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不同的……”

      “我比你大不少。”

      孟佑急中一把抓起我的手:“青翎!你是不是嫌我功名未立便论婚嫁?为了你,纵是死,我也愿意一闯无名岛!”

      这时,外堂旧门“吱嘎”开了,夜风卷着冰粒登时涌进酒肆。

      第一剑客的居所,任谁都要给三分薄面,除非主人亲临。

      熟悉的脚步声响起,一步步仿佛踏在人心上,雪裘墨发,风姿隽爽,岁月没有在他身上留下过多痕迹,却冰封了曾经炽烈如火的少年心性,剩下眉宇间一片凉薄,即便扫到我和孟佑交握的手,亦未动声色。

      孟佑一把护住我:“你是什么人?夜半前来,所为何事?”

      君无极眼波淡淡,少顷开口唤了我的名字,幽幽一声青翎,仿佛霎时催开琼花千枝。我连忙轻步迎上:“房间已经收拾好了。我去取些屠苏烫上,稍后送到你房中。”

      “地窖冷,穿上这个——”身上一暖,是他亲手为我披上了尚余体温的狐裘,令人迷醉的男子气息瞬间包围了我。

      君无极待我极好,却始终没有再近一步,而江湖山高路遥,他又总不远万里地回来,连我都不知道我和他之间算什么。

      当孟佑误会我是君无极侍婢时,我并未解释,谁想少年人血气方刚,他竟就在翌日去求君无极,说,请准许青翎嫁我为妻。

      那刻我立在门外,心绪无波。

      以我所了解的君无极,他必定不会插手此事,果然,听到他不咸不淡的回答。

      “婚嫁大事你该去问青翎本人。不过,你既是问我的意思——”稍作停顿,像是完全变了个人般霸道,“我绝不许。”

      我猜中了开头,却从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结局。仓皇逃离的孟佑迎面撞上同样仓皇的我,如此一来,他似乎也明白了我情倾何人,当日就难堪地请辞离开。

      官道前,我将装了金瓜子的荷包硬塞到孟佑手心,孟佑没有推辞,紧捏着荷包的手却一直在发颤,望向江面时眼神突然混沌起来——满满的,全是不甘。

      半月来耳濡目染,只怕此时的他对宝藏传言早已深信不疑。

      到底有些不忍,我低声道:“从来就没有什么秘宝。我言尽于此,其他随你。”

      孟佑一张俊面憋得通红:“……他若对你不好,我还会再回来的!”然后飞身上马,很快消失在暮色中。

      二、

      之所以笃定说出“没有秘宝”这种话,只因从数十年前起就搅得江湖不宁的神秘小岛,我其实去过。

      我原本是大户人家的侍婢,跟着备受冷落的庶出小姐,彼时家主为无名岛着魔,不惜听信诡言拿亲生子女祭船,身份低贱的小姐成了不二人选。

      我以死请愿,和小姐一道被放逐至狂风暴雨中,自以为再无生还可能,故而被救起的那个寂夜,才会显得那般刻骨铭心。

      渔火阑珊,影影绰绰,俊美的少年宛若天神降世,他紧抱我的腰说别怕,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本不怕死,却在那刻后突然变得脆弱,贪恋浮生。

      再后来,被问及为何出现在此地时,我一字不漏全说了,他闻言突然紧抓我的手,眼中亮起夺目的光:“过了今夜你就要忘记关于那个岛的一切。决不能有第三人知道,可记得?”

      我被握得很疼很疼,切肤的痛里生出的却是喜悦。这感觉好怪。

      后来我常想,君无极待我不同,会不会是起了秘藏之心?谁叫我是唯一去过无名岛,又活着回来了的人呢。只是我从没想过,这样的局面还有被打破的一天。

      三日后的清晨,江鸥长啼不止,大批江湖人涌到酒肆求见君无极,随他们一起来的,是一个足够轰动南北的消息。

      多年出船寻岛的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而今,终于有人带着最后一口气回来了。一石激起千层浪。

      我初听时根本不肯信,执意跟在君无极身后一探究竟,但见躺在担架上的男子面色紫黑,眸光涣散,断续说着岛上笙歌艳舞,金银成山,而后在停不住的癫笑中渐渐咽了气。

      我就知道根本不可能有人能上岛。这人不过是中了迷雾的毒,生了幻觉而已。

      刚这么想,一直沉默的君无极好似心有灵犀道:“诚如大家所见,这位仁兄中毒已深,所见所言不能尽信。”

      话音刚落,群情哗然。

      少数意难平的年轻人正欲发难,就被前辈连拖带拉地“领走”,后者将笑脸赔了又赔,故此我虽未入过江湖,也明白了“君无极”三个字在武林中的地位。

      但令我吃惊的,却是君无极对无名岛的兴致寥寥。

      他的话摆明了无意淌这浑水,可是为什么?将我一直留在身边,不就是为了无名岛吗?

      多年来第一次当面求证。

      君无极放下酒盏,烛火映照下的面庞分外温柔:“难道青翎一直认为我有意君临天下?”

      清冷如君无极,绝不可能给自己找这么大个包袱。我摇头,他便又道:“我已是天下第一,总不至于贪生怕死。”才明白,他指的是密岛上关于宝藏、神兵和仙丹的传言。

      这么说来,君无极的确没必要冒险闯岛。如果不是秘藏,那是为了——

      “保护……我?”我后知后觉地惊喜难抑。

      “当初若放你离开,任意一句无心的话,都可能给你招来杀身之祸,故而才不得已,将你留在偏远之地这么多年。”

      他的大掌覆了过来,我下意识惊得抽手,却被抓得更紧。

      君无极狠狠摇了摇头,因为微醺,才破天荒泄露了语气里的懊恼:“那日你明明就在房外,听见了还装作毫不知情……我那些话,又岂是单单说给那少年听的?青翎,你这般冷漠孤傲,可怎么才好?”

      真是贼喊抓贼,我忍不住怪他道:“冷漠孤傲谁能比过你……”

      君无极一怔,笑声继而在屋中漾开,这还是十年来我第一次听他笑,怔然间,就被带到怀里。

      突如其来的熟悉震得人心神俱碎。好像被卷回记忆深处的幽海,仿佛还在他怀中随波逐流,闭目听潮涌浪啸。

      他的低语入耳缠绵:“这么多年了,我本以为这样就够了,直到那个少年出现……青翎,青翎……与我在一起吧。”

      许久,我环上他的腰身,放肆地拥紧,君无极禁不住浑身一震,细微的动作直颤我心弦。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我有些哽咽地想,那些只羡鸳鸯不羡仙的话,原来竟都是真的。

      三、

      我只是一介侍婢,哪会吟诗作对。

      只羡鸳鸯不羡仙,这些话是我从小姐那里听来的,还有一句我始终不懂,说着“三十三重天,四百四十病”。

      一日君无极闲来挥毫,见我端看,兴起将笔送到我手上,反拿着墨条轻研起来,笑问:“会吗?写些来看看。”

      君子剑名震江湖、出神入化,那样一双受万人敬仰的手此时为我一人研墨,怎么不叫人心慌意乱?我生怕丢了面子,便卯起劲写下那晦涩的两阕故作高深,君无极看了许久,表情古怪地问:“好生生的,怎么突然写这些伤秋悲冬的东西?”

      我惊得回头,嘴唇就那么贴着他的嘴角擦过,温软的触感,一触即离,未想到君无极竟比我还羞赧,他双眼睁大,猛地退了一步,险些撞翻了木椅。

      半晌后屋里静得尴尬,他才讷讷提议:“……雪停了,不如我们出去走走罢。”

      然而就连这个安排都被打乱。

      时隔月余,另一拨不速之客造访了酒肆。

      空荡院前,酒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君无极将我护在身后,隔绝了对面那些饶有兴致的打量,我便知道,这次来的人绝不像之前容易打发。

      装束妖娆的美貌青年,三九天赤脚不着履;年过花甲的佝偻老者,背着硕大的古怪木箱;面带刺青的独眼壮汉,满口异族语言……一行五人,除了小厮,也只有他们的领头人显得正常点。

      绛紫锦袍的少年,腰悬银鞭,头戴帷帽,不见真颜。

      “这是什么破店?客人来了,都不会上些茶水嘛!”小厮捏着鼻子,对君无极身后的我指手画脚。

      “贵福,不得无礼。”却是紫袍少年先发了话。

      后来,这四人和君无极在房中密谈了什么,我不得而知,与我一道守在门口的白面小厮亦有些坐立难安。

      好似察觉到我的打量,小厮怒道:“看什么看!能为我家主子斟茶,可不是谁都有的福分!”

      “君无极都不能使唤我。”

      他冷哼了一声:“君无极算什么东西?怎比得过我家主子身份尊贵?”

      “那你家主子是?”

      “我家主子可是当朝六王……”他突然捂住嘴,未几狠狠剜了我一眼,“……好个奸诈卑鄙的女子,竟套我的话!”

      这下,就算事后君无极不肯透露半分,我也知道了。不光是江湖人,就连远在万里之外的皇家,也盯上了无名岛。

      我不由得想笑。真是三人成虎,无中生有,天知道岛上根本没有他们想要的东西。

      “不用担心,我若不想去,谁也勉强不了。这次他们请动南疆、天山、东海三大高手对付毒雾迷阵,是势在必得。有我,多些胜算,没我,也无伤大雅。”

      “胜算?”我心不在焉道,“除非他们生出翅膀,或许能飞上去。”

      无名岛虽被称作岛,其实却是一座隐匿在江上的孤山,万壑千岩,风急浪高,稍有不慎便会跌得粉身碎骨,别说上岛,就连靠近,无人指点也是痴人说梦。

      “想什么呢?还在担心我?”君无极伸手理了理我的鬓发,含笑问道。

      我挽上他的手,轻轻靠在他肩头:“我不担心。君无极可是天下第一的剑客,谁能伤得了你呢?”

      四、

      我是真的这么认为,所以当那群怪人下帖挑战君无极时,我还不以为然,却从没想过俾睨天下的君无极也会负伤。

      当他带着一身血气归来,我的心彻底慌了。

      彼时君无极将我拦在房外,说男女大防,又道比武哪有不见血的,小伤无碍。

      我犹豫再三还是放肆地撞开了门,但见他系好新换的衣衫,还未顾得上收起地上湿漉猩红的血衣……

      像是当胸受了重拳,我捂嘴闷叫了一声。血流成这样,怎么还能叫做小伤?

      不对……那群人既然想拉拢君无极,想借助他的力量上岛,又怎么会真的动手伤他?除非他们要寻的,从一开始,就不是君无极!

      我疯了般往外冲,被抢步上来的君无极截住,将我手臂一扭,禁锢在他怀中。

      “你去哪里!”牵扯了伤口,他额角绷得极紧。

      “他们要我,我去就是了,要问我什么,我说就是了!我不要你受伤!”

      “你疯了么!”君无极面色黑沉地打断我,“我咬定此事与你无关,你这会儿若去了,无论如何都脱不了干系了!不仅会被迫与他们一道出船,即使最后事成,也会被杀人灭……”

      “我不在乎!”

      “可我在乎!”

      紧贴着我的坚实胸膛传来激烈的鼓动,温暖又强势,这一刻,他的怒斥胜过任何花前月下的甜蜜誓言。

      我有些想哭:“……我们离开,明天就离开这里,山南地北,天涯海角,哪里都好,不让他们找到。”

      君无极低声抚慰:“没事了,真的没事了,他们应诺过的。”

      应诺?我知道江湖人一言九鼎,但能让那样古怪的三个人首肯,代价该会是怎样的惨重?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背脊一寒,才发现君无极一直用左手箍着我,另一只手臂,由始至终,死气沉沉地拢在外袍中。

      不可能,不会的,那是,是他用剑的手啊——

      抖着手掀开他衣袍,君无极右手手筋被尽数挑断的可怖模样,就那样映在我绝望的眼中,他却还笑着说,重练左手也是一样。

      泪水终于决堤而出,我心痛难忍,只知道从此,再无天下第一剑。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醉里不知几度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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