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将倾

2、虞美人

　　他与她第一次见面是那个血腥的晚上。他还是八皇子，手握京城守卫军军权，抄当时权倾朝野还卖国的傅太尉的家。

　　“八爷。”

　　他沉稳地走近傅晶书房的暗格，那里藏着一个女人。双手用锁链锁在头顶，一身夜行衣被撕扯的春光大泄，即使被困，他仍能感觉到她冷冽的眼光自凌乱的发丝□□出。

　　第一次，向来正义不好女色的他挑起了一个女人的下巴，让她苍白却不失妖媚的脸庞暴露在自己眼下。他听到了身后向来纪律严明的手下的抽气声。

　　“凤无殷，你救了我。我欠你一个人情。”那日他帮她解开了铁链的束缚，她像夜空的鹰般冷酷的转身，消失在暗夜里。

　　“听闻傅晶府上前不久捉到了个刺客，傅太尉贪恋女刺客的美色，将其囚禁于府内。之前属下还不信，今日一见这女子的美色，属下倒是信了几分。”禁卫军的统领萧一远难得地与他开玩笑，他倒是没有听进多少。

　　“陛下。”萧一远恭敬的站在一旁。八爷刚从太后的毓秀宫回来，脸色不太好。

　　“一远，母后要我纳妃，填充后宫，不然就立后。”凤八按按鼻梁，神色颇为疲累。

　　“陛下刚登基不久，纳妃可以帮你稳固朝中元老的心，若有了子嗣，陛下的皇位会更加巩固。再说，八爷现在二十有五，正是年轻气盛的时期，若是后宫无一两女人，怕是也不合适。”萧一远道。

　　“可是，一远，你也知道我讨厌后宫争斗，这些我在母后那里看得多了。很难想像这些事要是发生在自己的枕边，我晚上是否可以安眠。”凤八想起了年少时自己曾遭遇过的种种暗杀投毒，包括现在右脚的旧患，每到阴雨天气就会刺骨的痛，幸好宫中有郁太医，旧患也没以前那么严重。

　　“可陛下，这是迟早要面对的。”萧一远低头答道。

　　凤八闭目，只觉额头太阳穴突突地疼，稍刻后睁眼。“好。”

　　“陛下，选妃的画像已经准备好了。”冯公公抱着大堆的画像，置于御书房的书案上，尖声细气地向凤八说道。

　　“嗯，退下吧。”凤八头也不抬，淡淡道。

　　“可是，陛下，太后娘娘吩咐奴才一定要等陛下做出人选才能回去复命。”冯公公为难地道。

　　凤八看了一眼成堆的画像，道：“画卷如此之多，朕一时也难以看完，况且国务繁重，难道选妃会比天下重要？”

　　“可太后……”

　　“得了，你回去禀告母后说朕自会给她一个答复。退下吧。”凤八挥手道。

　　“奴才遵命。”冯公公摇着屁股唉声叹气。

　　“八哥，你怎么来了？”凤十惊喜地看着出现在十王府的当今圣上。

　　“你小子终年也不回来几趟，整天游山玩水。难得回来，身为你八哥，怎能不和你聚聚。”凤八一拍凤十肩膀，笑道。

　　“国事不重要吗？”

　　“唉，你何时会理会这些？今日兄弟俩聚聚，不谈国事。”凤八豪气地挥手。

　　两人进得后院湖上的凉亭，相饮甚欢。只有萧一远跟从在两人身旁，其他人皆遣出亭外湖边守候。

　　“八哥，我今次出游，得到了一件宝贝。”凤十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拿出一个木盒子。木盒子纹路精美，为千年沉香木所做，呈黝黑色，在月光下显得光润。

　　凤十小心翼翼地打开木盒子，盒内流光乍现，一块上好的古玉躺在锦缎中，晶莹剔透，内似有琼浆流动。

　　“八哥，这可是我献给你的，供你大婚之用。”凤十贼嘻嘻地说。

　　“小子，你在哪弄得这么块好玉？”凤八笑道。

　　“不是偷，不是抢，乃高人所赠。”凤十把折扇要了几圈，得意道。

　　“哦？”凤八挑眉。

　　湖心亭内不时传出兄弟俩的欢笑声，月影西斜，无波的湖面上一道黑影飘然而过。

　　“跟凤十在一起就是能脱离朝野，赞叹风月。”凤八坐在回宫的龙辇上，感叹道，“小十性子纯良，不适合朝野的争斗，是几兄弟里的一块无暇白玉。当年的夺嫡之争波及于他实也非我所想。”

　　“事情已经过去了，十爷福大命大，现在不是也闲云野鹤般地生活着吗？”

　　凤八靠在了靠垫上。

　　“有刺客！追！”几个禁卫精英追着刚才袭击的黑衣人而去。

　　忽然，寒风袭来，一人蹿入辇中与凤八缠斗。

　　凤八伸手接招，虽为皇帝，仍不减当时身手，一招一式甚是雷厉。刺客眼中闪着凌厉寒光，转手一把匕首向凤八刺去。凤八侧身闪躲，只觉腰间被人一抚，伸手探去，唯不见了那白玉。

　　“原来是个小贼。”凤八冷笑道。见黑衣人闪身想逃出，忙一个擒拿手将其手臂抓牢。小贼闷哼一声，把怀中白玉扔出车外，同伙伸手接住，于夜色中逃窜去了，自己则翻身与凤八缠斗。

　　凤八武功高强，小贼也不弱，但终是败于凤八之手。

　　“陛下，属下无能，让陛下受惊了。”萧一远抬眼看向凤八手下的黑衣人。

　　“此事不要宣扬，回宫。”凤八威严道。

　　回到辇内，凤八一把掀开黑衣人的面罩，一下子愣住。

　　“你此次行刺朕有何目的？就为一块白玉？”凤八端坐于御书房的椅上，审问着堂下人。

　　“姑娘，当年陛下救了你。你这样做不觉得是恩将仇报吗？”萧一远问。

　　“那是两回事。”堂下人正是当年被囚于傅府的妖媚女子，三年了，她冰冷本色不见有变。“那玉也不过是物归原主。”

　　凤八看着堂下女子，心思一闪而过。

　　“我和你做个交易怎样？你若答应，白玉的事我们一笔勾销，也算你还了我一个人情。”

　　女子抬头审视了一阵凤八，道：“好。”

　　凤八皱眉，这女子太爽快了。“我要你做朕的皇后。”

　　“你是不答应？”凤八倒是平静。

　　女子皱眉思索片刻，道：“好。”

　　封后大典时，朝中大臣皆不知皇后的身份，纷纷上奏请凤八三思，凤八一力压下，终是把紫菱衣的皇后之位定下了。

　　从奏折中抬头，凤八看了看桌旁的紫菱衣，一身凤袍，长发随意的绾起，静坐身旁，两人冷漠得不像夫妻。成婚后，为了堵住群臣的嘴，紫菱衣每晚都亲身来御书房送食篮，为凤八磨朱砂，直到天亮皇帝早朝才回宫，有时要中午才出来。封后后，皇帝更勤于政，皇后的底细又查不出来，群臣自然不好说什么，反而叫嚣着要皇帝纳妃。凤八一句封后不久，不宜纳妃抵住朝臣的嘴。人家新婚燕尔，凤八不肯娶小妾，群臣奈他不何。群臣在皇帝那行不通，就跑去太后那进忠言。于是本就不满凤八瞒着她娶了个不相干的皇后的太后娘娘又来御书房教育凤八了。

　　“殷儿，你瞒着母后取娶了个不知底细的皇后也就算了。皇后乃后宫之主，群妃之首。后宫之大，只有一个皇后，怕也不妥。何以大臣们以死相逼，要你纳妃，你也不肯？”

　　“那是朕的家事，朕不想他们干预。”凤八脸色冰冷。

　　“那我呢？母后可也不能干预？”太后气愤道。

　　“母后……”

　　“我不理，要不你就纳妃，要不你就让你那皇后三个月内传出喜讯，不然，母后可要亲自给你挑选，你不要也得要！”说完，太后拂袖而去，独留凤八在那叹气。

　　深夜，凤八处理完奏折，想起不久前紫菱衣宫里的宫女送膳食来，报说皇后抱恙，不能亲自前来，才令宫人为他送食。

　　她，病了吗？这个疑问一直缠绕着他。一批阅完奏折，他的脚步就不知不觉向皇后居住的凤栖宫而来。抬头，“凤栖宫”三个金漆红字映于眼前。

　　凤八潜身而入，不明白自己一国之君为何要如此鬼祟。

　　皇后的寝宫附近竟无一人，这令凤八暗暗惊奇。靠近了寝宫，凤八俯身，从一窗缝窥探内里风光。只见紫菱衣与一身形熟悉的人同处于室内，男子紧紧拥住她，武功不低的紫菱衣竟没有反抗，反而闭目看似深情地靠在男子的肩上。男子松开了紫菱衣，转过身来。凤八才看清，那人竟是郁太医！凤八看到此情景不禁双拳紧握，心中怒火冲天，很想一冲而入，打这对奸夫□□，却发现自己毫无立场，毕竟紫菱衣只是自己名义上的皇后。那她当初答应进宫是否就是为了郁太医？

　　凤八一夜无眠，直至清晨有人传上朝的时辰到了，他才洗簌换装，而这些平时都是他名义上的妻子紫菱衣做的，而今天她抱恙。凤八不禁感到凄凉。之前为了演得逼真，两人就同睡于御书房的大床上，虽是同床异梦，可也让自己感到有人与自己生而同眠。如今，自己是连一个枕边人都没有了。今后，他不会再唤皇后来陪夜，让她有足够的时间去找她的情郎。凤八不禁想起太后的话，他是否应该考虑纳妃？

　　“陛下，时辰不早了。”身旁的近侍小声地提醒。

　　凤八已着装完毕，茫然地看了一眼低头的近侍，意识回笼，一甩衣袖，尽显威严。“上朝！”

　　“起驾！”

　　“陛下，臣有一个方子能治疗陛下的旧患，不知陛下可愿让臣一试？”

　　凤八看着眼前清隽的男子，浑身的清冷气质与紫菱衣如出一辙，若是两人站在一起那是那般般配，温雅地笑道：“朕这旧伤已经多年了，治愈的机会极其渺茫，若是郁太医有那意思，朕这腿也不妨给你试试。”

　　“臣定不辱使命。即日出宫为陛下寻药。”平时处事不卑不亢的郁太医单膝跪地。

　　而凤八则在想着其它……

　　……

　　深夜，皇帝寝宫内，

　　“菱衣，菱衣……”

　　“你醉了。”紫菱衣面无波澜地扶着凤八，把他抱上龙榻。

　　“菱衣，别走。”凤八拉扯紫菱衣的衣袖，嘴里呢喃道。

　　“菱衣……”

　　昏黄的宫灯上描绘着古典的仕女图，女子曼妙的身影映在墙上，忽明忽暗……

　　次日清晨，

　　还未到破晓之时，凤八已经转醒，伸手抚上晕眩疼痛的脑袋，忽觉肩窝处有温热的呼吸。转头一看，竟是……

　　菱衣！

　　凤八瞪大眼睛，隐隐间记起了昨日的疯狂行为，迟疑了一下，手伸向了锦被，下面是女子凹凸有致的胴体。凤八立刻把被子放下，复杂地看向臂上的紫菱衣，见她清冷的眉头紧皱，向来昨晚她很不舒服。

　　“对不起。”凝视了一会，凤八最后俯身亲吻了一下紫菱衣的额头，嘴角扬起无声的笑。

　　紫菱衣沉默地看了凤八一阵，率先转身向皇宫最无情的角落走去。“无需你们，本宫自己来。”

　　凤八注视着紫菱衣渐行渐远地身影，看着她渐渐趋于模糊，那般的冷清而倔强地挺直了脊梁。凤八仿若回到了初遇她的那一晚。

　　而此刻他只能无言以对。

　　凤后紫菱衣原为十三年前被判谋逆惨遭灭门的武顺侯余烈的小女儿，原名余紫菱。有一兄，名余珞瑜，化名郁宇洛，潜入太医院，欲行不轨，现正逃亡，朝廷已出兵搜捕侯府余孽。

　　此事在朝廷掀起巨波，事起于一本匿名密奏，其道出当年当年侯门满门抄斩，侯府管家用自己的一双儿女保存了侯府仅剩的血脉。并道出当今凤后便是当年的小郡主。此次入宫必有所图。文中条据清晰，言辞正义，证据确凿，令人无法反驳。

　　此时妹妹身陷冷宫，彼时哥哥逃避抓捕。

　　闲看花落，之前紫菱衣倒是没有那个兴致去瞧那花开花落。今时不同往日，往昔她忙于暗杀，忙于搜集平反的证据，今日她得空，才知杜鹃竟是长得这般模样。

　　杜鹃花不比其他名花金贵，只要有阳光雨露，它便能拔地而起，蔓延整片破壁墙垣，长在冷宫这冷清地方倒是合适。

　　紫菱衣立于杜鹃花旁，久久静立。她本不多话，现也无话可说。

　　怨吗？恨吗？夫妻一场，最后惊林鸟散。

　　她不怨，也不恨。因为她不否认进宫别有目的，她也不懂……自己的心。

　　空空的，落落的，少了什么。

　　等不是她的性子，但她就是在等。

　　武顺侯沉冤得雪，大批官员落马，朝廷进行了一次大换血，这是一个多事之秋。

　　凤八低头批阅着奏折，时不时地抬头看向大门，总觉得会从殿门口模糊地瞧见菱衣会提着食篮的身影。

　　凤八再批改了一阵子，掌灯的近侍也瞧出了皇帝的心不在焉，却不敢作声，低眉敛目在一旁。微抬头，瞧见了殿门外一个不起眼的太监走过，瞄了他一眼，匆匆走了，近侍开口用柔柔弱弱的声音道：“陛下，奴才听冷宫那边的侍卫说，那位娘娘好像病了。”

　　“哦？”凤八手顿了顿，微抬目，“情况如何？”

　　“几声咳，怕是天气转冷，夜里着了凉。”

　　秋天过了，京城偏于北方，入冬时节，飘下了第一场雪。

　　凤八摆摆手，拒了龙辇，步行在雪地中，寒气入侵，腿上伤患隐隐作痛。纷纷扬扬的绵绵雪落在凤八明黄披风上，冕冠的龙珠上不免也笼了层霜雪。

　　冷宫确实萧条，凤八免了守卫的礼，步入院中。即使是冷宫，也比平常人家的院子要大，可院中除了一条被薄雪覆盖的青石小路，从雪中露出点绿的杂草，就是墙上败落的杜鹃，只剩一两红花乍现。空间够大，可摆设简单，委实萧条了些，院中唯一一点亮色的小杜鹃在此情此景中倒是更显寥落了。

　　“朕不是已经拨款修葺冷宫了吗？怎还如此破败？”凤八的轻声的问，消散在冷冷的风里。没人回答他，所有人都在寒风中战栗。

　　屋中寒灯如豆，时不时传来女子压抑的咳嗽声凤八轻巧地推开小木门，挥手阻止了院中唯一的宫女行礼，向床边走去。

　　坐在床边，凤八见紫菱衣皱着眉头，睡得不太安稳，包裹住她的手，摸着菱衣的额头，问旁边的宫女：“娘娘怎样？”

　　“太医说了，只是个小风寒，开了些药方。娘娘睡前已经服下了。”宫女恭敬地回答。

　　凤八点点头，道：“朕今晚在冷宫歇下了。”

　　宫女道了声是，想按规矩服侍凤八褪下龙袍，凤八挥退了她和衣拥着紫菱衣躺下。

　　半夜，紫菱衣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见着凤八，迷蒙地又合上双眼，靠进他怀里。

　　“凤无殷，你可来了。”

　　凤八亲吻了下紫菱衣的额头，道：“我来了。”

　　夏风送清凉，御花园的凉亭内，

　　紫菱衣轻抚着微隆的腹部，吃着凤八剥来的葡萄，和着凤八闲聊几句。

　　凤八的手也抚上紫菱衣的腹部，眼神温和。

　　“陛下，郁太医觐见。”

　　“宣。”凤八大袖一挥，道。

　　凤八笑看着紫菱衣嘴角微露的喜色。

　　远处人影白衣飘飘，清隽如莲，阳光下如九天仙人腾云驾雾而来，小心翼翼地扶着身边同是白衣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