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上的星星》森木木木

2、真相

　　黎小湾进圈子五年，头年发展还算顺风顺水，演了几个龙套之后被一个年轻导演看中，拍了他的处女作，没想到电影一炮而红，黎小湾虽然不是女主角，但也还是赚到了一点名气。但奇怪的是，这些名气似乎并没有起到它该起的作用，第二年开始，她的工作便有点青黄不接，有段时间又跑起了龙套，演些让人连名字也记不住的角色。
　　这年年底，某网站突然爆出她的不雅照。说是不雅照，其实尺度也不大，起码还留着贴身衣物，而且从照片上看，她还是当之无愧的天使脸蛋魔鬼身材。照片应该是偷拍的，在昏黄暗淡的光线中，她脂粉未施，横卧床上半睁波光粼粼的惺忪睡眼，身体上的每一个细节都像经过精雕细琢，让人移不开眼。娱乐圈卖弄身材博眼球的人不少，但像她这样不带造作成分，散发纯真诱惑的人，真心不多。于是那一年，尽管名声不堪，但黎小湾这三个人，却成了无数宅男梦中念叨的名字。
　　但她似乎并不准备继续性感下去，之后仍然包裹严实地接些龙套角色，摆着凌然不可侵犯的高姿态，让觊觎她□□的宅男们大失所望。然后，突然之间，她就像是陷入了绯闻的漩涡里，在每天娱乐报纸的边角里和各色人等纠缠不清。于是大众对她的期望彻底破产，她在公众心目中的形象，就成为了一个卖弄身材无果后利用绯闻自我炒作的不择手段的三流艺人。
　　罗凉两年前开始带她，刚开始心里有抵触，直来直往的性子让她做不到公私分明，明里暗里让黎小湾吃了不少苦头。但黎小湾从不反抗，甚至有些逆来顺从。直到有一次，罗凉有心拖延，故意迟到两个小时去郊区接人。车子开到时黎小湾站坐在路边，已经变成了一个雪人，她大吃一惊，把小湾拖进车后心里隐隐有些自责，于是喝问她为什么不搭剧组人的车回去。
　　黎小湾冻得全身发抖，声音也在抖，罗凉靠近她，好半天才听明白，她说没有人愿意搭她。一个女孩子，冬天下大雪的夜里一个人坐在路边，因为找不到愿意带她离开的人。
　　罗凉只觉得鼻头酸涩，为了掩饰愧疚，她又恶声恶气地骂黎小湾笨蛋，连打电话叫车这种事也要人教。
　　而黎小湾突然停止颤抖，她怔怔地望着罗凉，脸上的雪花融化成一滴滴水珠，挂在脸上，像无法落下的泪。她全身几乎湿透，看起来那么冷，开口时却是一字一字，坚决执拗：“你说会来接我的。”
　　罗凉看着她清澈透亮的眼睛，突然想到了冬天湖面上的那一层薄冰。它冰冷刺骨，看起来棱角分明，其实一阵无心拂过的寒风，便能令它四分五裂。

　　绯闻沸沸扬扬，但天还不肯塌下来，所以黎小湾只能在各类白眼中继续工作。做好表情，说好台词，适当投入点拿捏恰当不抢风头的感情，只等收工里的一声“卡”。一天便尘埃落定。
　　剧组人见了她没什么好脸色，就连一开始主动跟她套近乎的剧中男女主角，身为她的公司前辈，这时也对她敬而远之，开始明哲保身。拍戏现场狗仔常驻，她常感觉自己像是犯人，一言一行都被监视。
　　有一天精神恍惚，扔饮料罐时没扔进垃圾桶，第二天在网上便有人上传的相片，指责她破坏环境，没有公德心。这再平凡不过的一件事，却引来了五六百张的贴子的谩骂。其实她后来把饮料罐捡了起来，拿给了一旁捡垃圾的老奶奶，还帮着老人家打下手，把她从垃圾桶里翻捡出来的瓶瓶罐罐打了包。当然，这种毫无卖点的事，是不会有人留照存证的。
　　生活无法像戏剧一样面面俱到，而大家也不是言听计从的演员，喊一声“卡”，便能即时抽离，各自归位。
　　她无视这无止尽的言语攻击，默默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至于其他的一切，既然不在她的控制范围内，就让它们自生自灭吧。其实有时候她想，这世界上有什么是无法忍受的呢？只是看你能熬多久罢了，熬着熬着，米熬成了米糊，媳妇熬成了婆，疼痛这种东西，应该能熬成一颗对伤害习以为常的心吧。
　　只要习惯了，就可以忍受了。

　　今天还剩最后一场戏便能收工，大家各就各位，正要开拍，现场却突然闯进了一个气势剽悍的女孩子，她朝着黎小湾火速直冲，拧开手中的玻璃瓶对着她的脸兜头泼了下来，黎小湾躲避不及，被这瓶身份不明的液体泼了一头一脸。
　　黎小湾在一片尖叫声中看着那个女孩子被拖离现场，心里庆幸此刻脸上并不会感觉疼痛，液体看来不具腐噬性，鼻端萦绕的气息却让她隐隐有些熟悉。后来一照镜子，看见脸上一片墨黑，这才醒悟过来原来暗器是是如假包换的墨汁。
　　罗凉飞车赶来，黎小湾上车后嘻嘻哈哈跟她开玩笑：“我现在可是一枚人型图章啊，你千万别得罪我，小心我盖你一章！”说完觉得自己的幽默感不错，自己被自己逗得呵呵直笑。
　　罗凉没有笑，不但不笑，她甚至有些想哭。天知道她多久没哭过了。直到眼前模糊得看不见路况，她才猛地踩下了刹车。黎小湾的笑声被这突如其来的刹车哽在了喉咙里，呛得她连连咳嗽，她转过头想报复性地给这个驾驶技术不过关的司机盖上一章，却看见罗凉伏在方向盘上，身子微微抽搐。
　　黎小湾起初以为罗凉这个动作是在演绎笑不可支，后来听到隐隐约约的抽泣声，才知道这个姑娘正在掉眼泪。于是义愤填膺。“谁？是谁？哪个不长眼的？敢欺负我黎小湾的经纪人！”黎小湾拍拍罗凉的背，义薄云天地一拍胸口，“告诉姐姐，趁我墨迹未干，让他吃我一章！”
　　前半段罗凉还在又心疼又感动的情绪中掉泪，听到后半句，却又忍不住笑出了声。
　　罗凉擦干了泪，把还在蹦跳着高喊要为她报仇雪恨的黎女侠按回了座位上，继续开车。黎女侠失去了行侠仗义的机会，心中很是不平，一路上嘟嘟囔囔。
　　车子开到楼下，黎小湾还没嘟囔完，罗凉解开了她的安全带，看着眼前黑白分明的一张小脸，心里又是一阵酸涩。
　　“小湾，对不起。”
　　“嗯？”
　　“我知道内/幕，却对这件事无能为力。对不起。”
　　严总刚给她这个工作的时候，便已经交待了所有行事细节。公司里签了很多艺人，但要从中培养出一个深具人气的明星，除了砸钱的包装宣传，还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的运气。既然来之不易，自然要保护要珍惜，这点无可厚非。但这一切，难道非要牺牲一个女孩子的名声来成全？
　　罗凉这时才恍然大悟，为什么黎小湾已经洁身自好到了除了演戏外不与任何异性有往来的地步，却还是绯闻缠身不得解脱，原来她的身份，不过是公司里的一个工具，一个转移媒体视线的烟雾弹。
　　罗凉简直勃然大怒，同时也对自己的后知后觉痛恨不已，她痛斥高层丧失人性，细陈黎小湾这些年的辛苦和委屈，坚决拒绝高层的提议。并实事求是地指出，黎小湾有样貌有才艺有演技，只要公司肯栽培，日后必定大有成就。
　　大BOSS严承逸静听她的激情演说，末了，摁熄手中的烟，淡淡地说了一句：“只要你是公司的员工，就必须以公司为重，对公司决策言听计从。”
　　一句话里嵌了三个“公司”，意思很明显，要想保住饭碗，就不得对公司决策有任何异议。罗凉心凉如冰，她想到了疗养院里的爸爸，还在读高中的妹妹，胸中那高涨的怒火一点一点的，慢慢地消退下去。
　　有时候她真的很讨厌四个字：生活所迫。生活真不是什么好东西，它挤兑你压迫你，到最后挤出你身体里所有美好的东西，只留下一个空荡的躯壳，在世态炎凉的浪涛中随波逐流。

　　黎小湾看着罗凉眼中浓重的愧疚，心里荡起一层层温热的暖流。入行那么久，关心她真心替她着想的人，罗凉还是第一个。尽管罗凉并没有能力为她做什么，这份心意却令人感动。
　　她拍拍罗凉的手，微笑起来：“谢谢你。”
　　自从接了这部戏，罗凉便时时提醒她注意与他人保持距离。她之前其实多少有点察觉，毕竟女二号这种在她的职业生涯中极罕见的珍贵角色不太可能从天上掉下来，而且之前类似的经历太丰富，再联系经纪人一日三餐带宵夜地警告再警告，她便心知肚明了。
　　但心知肚明又能怎样？她还要在这一行混一口饭，又没有靠山为自己撑腰，哪里有跟公司对抗的本事？
　　“其实我就是传说中的励志姐，《阳光总在风雨后》是我的主打歌啊，要不我唱几句给你听？阳光总在风雨后，请相信有彩虹，风风雨雨……”
　　罗凉打断她的鬼吼鬼叫，鄙视地噔她一眼：“还阳光彩虹呢，这些哄小孩子的在你也信？”
　　“信的啊”黎小湾点点头，一字一字，像钉子一样钉在自己心里，“我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