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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   恒灵公在小年夜做了一个凶梦,梦见妖河犯境,冲毁了他给宠妃姬氏新建的金雀台。

      金雀台是仪国皇宫中最精巧细致的部分,由最富盛名的宫廷玉师按照琢磨小件玉雕的标准设计了图样,通体施以金箔。风过处,回廊鸣响,金铃叠声。远远观之,就像是一件被放大了无数倍的镂金宝器。

      恒灵公本以为金雀台代表了仪国手工业的尖峰,是王都的地标性建筑,定会随他的威名一道屹立不朽、流芳百世。可是没想到这才刚刚举行过竣工大典,被妖河水一折腾,转瞬之间就变成了一片残花败柳,数里见方的荒地。

      虽说梦皆幻影,决计作不得真,但是那梦境太真实,太细致,以至于恒灵公醒来后龙颜震怒,一连打碎了十八个价值连城的白玉花瓶。

      恒灵公以为,既然金雀台是民脂民膏的集大成者,那么这一场大水便是搜刮了百姓们的油脂,毁去了他们多年劳苦耕耘的心血。而他一向自认为是一个爱民如子、清正廉洁的好皇帝,怎么能不为了百姓的疾苦而心痛万分。

      于是,在做了凶梦的第二日,恒灵公二十年来首次牺牲了自己在酒林与诸位爱妃戏耍的时间,又把宫里最出名的几个老学究从小妾的被窝里拽出来,共同召开了一个凶兆成因分析大会。

      仪国朝堂上需要开会的场合并不多见。因而,措手不及的老臣们先在大殿上醒梦醒了半晌,又花了一个多时辰闹明白会议的中心思想。等你一言我一语,将将推测到第三种可能性,外面的日头已经由上三竿变成了落西山。

      可见,仪国众卿着实只擅长做梦却不善于解梦。

      眼见恒灵公因为要误了与姬氏的晚宴,一张脸渐渐黑下来。最后,还是当年由于推算出公子恒有天子之相而擢升钦天监主簿的杜十五,不紧不慢道:“世间万事皆有因果。如今仪国繁荣昌盛,国泰民安,唯独“河清”这个年号不祥。六点水为旁,水泽过盛,自然容易生出与水相关的祸事。”

      此言既出,众人深以为然,赶紧将这一理论成果汇报给国君。

      是年元月初一,改元崇宁。

      崇宁崇宁,按照说文解字的方法拆开,就是崇尚安宁的意思。恒灵公希望通过这个名字,祈求上天福泽,保佑自己身体安康,国祚绵长。

      然而后世的史学家们却认为,也许是改元当日,大臣们都急着回家安抚欲求不满的小妾,“崇宁”这个年号改得不甚好。“崇”字本身代表了希冀,既是一种美好愿望,总会与现实有所差距。

      果然,崇宁初年还没过到一半,天佑大陆上就发生了两件不得了的大事。

      大事其一,还是发生在仪国。

      也许是年号与国运冥冥中真的有什么命定的联系,自从仪国在正月里更改了年号,去掉六点水的庇佑,恒灵公梦中妖河犯境,大水冲了金雀台的场景一直没有出现,反倒接连三个月没下过一滴雨。

      春天是万物生长的季节,偏偏百姓们连自己的一口水都润不了嘴,哪里还顾得上庄稼死活。
      到了初夏,形势就更加严峻,无水无粮,举国上下一片哀鸿遍野。

      其实,仪国的国本本不在农业。这个种族自古以来便多出奇能淫巧之士,工匠铺子从绣锦织纺、烧造瓷器、到磨金削玉,大大小小占据了小半片国土的营生。手工一业,在风调雨顺的年代最为吃香,单是一只六层翠玉玲珑,贩卖到邻近的璋国,就可以换得黄金千两,够上普通人家十年的吃穿用度。

      可是,大灾之年,玉石千斤还比不过稻米三两。

      仪国人既然无法把家中堆积的珠玉金银当作口粮,只好从邻国的商贩那里高价换取一口简水薄粥。再后来,前来淘金的邻国商贩逐渐意识到“物以稀为贵”的道理,仪国手工作坊里无论多么构造珍奇、制作精美的宝物都只能沦落到论斤两贱卖。

      压箱底的宝贝被一车一车拉出国门,仪国传承了数十代的经济运转方式还是不可遏制地走到了全面崩溃的边缘。

      眼看今年的赋税是无论如何也征收不上了,地方官员终于决定在百姓的怒火烧着自己的乌纱帽之前,先把国君的屁股也热一热。

      待消息三天之内,从四面八方传到王都深处,还在犹自为更改了国号,使金雀台得以完好保存而沾沾自喜的恒灵公惊得差点从美人的卧榻上掉下来。

      他信奉“无为而治”的良好方针,实施教化这么多年以来,从未遇到过比小年夜的凶梦更加复杂的大事。而不过半年之后,竟要他第二次牺牲与爱妃们玩耍的时间,携冕冠坐朝堂。今日之事在他心中的重要地位,可见一斑。

      众臣先是呜呼哀哉,痛斥了一番贼老天的不长眼睛。又道我国国主英明神武,廉政爱民,就算是天道施罚,那一片无雨之云也该落在隔壁的白国头上。各自慷慨陈词一番之后,恒灵公已经点头点的有些累了。

      最后,还是钦天监杜十五的总结陈词:“天下大旱必是天公心愿有未遂。常言道女子性阴,乃滋润之兆,若是能向苍天献祭一名身份尊贵的女性,不出三日,甘霖必降,仪国危机得解。”

      身份尊贵的女子——望言生义,自然以国君亲眷为最尊。这话说白了就是要让恒灵公在自家闺女中选出一个来,送给老天爷做媳妇。说得更直白一些,就是要牺牲掉一个公主,换取不定会出现的天下太平。

      恒灵公做国君,于国务政事没尽过多少责任,对后宫之事却尽心尽力。在位二十年雨露均沾,儿子女儿生了一大箩筐。盛年之时,喜报频传,宫中大宴统计人数,时不时上就要多添一副碗筷。

      所以,他对自家儿女大约也只得了一副碗筷的感情,打碎了一副还有很多副新的。更何况,能用一条人命换一条国命,取舍下来,实在是一桩太合算不过的买卖。

      恒灵公当即起草圣旨,以“择天妃”的名义,邀宫中所有八至十六周岁的公主于明日午时到萃芳殿一聚。

      次日正午,天晴,黄历上写着大吉,易嫁娶。仪国的国土在朗朗天光的照射下,整个犹如一只张开口的河蚌,囚在干涸的岸边,露出奄奄一息的森白雪肉。

      萃芳殿中,恒灵公和公主们迟迟没有现身,满朝文武却从没有像今日集会这般守时,兴高采烈地讨论着从哪一个角度可以更好地一睹天妃芳容,以及天妃嫁过去之后龙王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显灵……

      不过两刻,吐沫星子攒起来都可以在萃芳殿里下一场急雨。

      午时三刻,随侍国君的小权子匆匆赶来,请诸位大臣即刻移步金雀台,有要紧事相商。

      五刻,金雀台下人头攒动,当先是一身金龙袍服,衣襟散乱的恒灵公。众人手搭凉棚,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只见金雀台上溢着耀眼的光,有人身着大红嫁衣,宛如黄金宝器顶端镶着的一颗璀璨夺目的鸡血石。繁复的喜服套在那人未足的身量上,像是层层叠叠的锦绣压下来。高台的风吹过,墨色的长发被吹得飞起。她抬起头,神情肃穆,眸色深黑,露出自额上垂下的黄金凤冠和眉心牡丹花钿绘成的一点。

      那是恒灵公不久前刚满八岁的女儿——昭阳公主。

      凡是通晓一些八卦的臣子们皆知,在恒灵公所出的那些副碗筷中,唯有昭阳公主是特别的。公主出生那年,王宫中仅得了她一个孩子。是年,西母山采得了仪国迄今为止发现的最大一块羊脂白玉,送进宫作为公主的生辰贺礼。

      贺礼什么的,其实不过是地方官员为了进贡所寻的一个蹩脚由头,然而,当恒灵公抱着不过满月的公主殿下接收礼物的时候,不知怎么就被怀中咯咯直笑的奶娃娃激发了潜藏已久的父爱,当场将羊脂玉留在了公主的寝宫,并为她赐名昭阳。

      昭阳,日之光。

      她是宫里唯一一个得了父王亲口赐名的孩子,甚至是恒灵公在潜意识里唯一承认的孩子。恒灵公把她托养在国宗里仔细教辅,她也确实出色得不负众望。

      传说,昭阳公主年仅六岁就绣得一手栩栩如生的仪锦,可以引来蝶飞蜂舞。传说,昭阳公主琴棋书画无所不通,闲暇时信手绘制的纹样一旦由宫廷御匠传出,不出一个月,就会成为天佑大陆上最时兴的首饰花样。传说,昭阳公主生得极美,若是待她长大,就连号称仪国第一美人的姬氏也得自叹弗如。

      而如今,那个传说中太阳一般光艳灼灼的公主正婷婷立在金雀台边上,一副要自寻短见的凛然样子。

      “阳儿!”恒灵公跌跌撞撞向前了跑几步,十指虚虚抓向天空:“你在那上面做什么!高处危险,快下来!”

      众臣本以为国君叫他们赶来,是已经挑选好了天妃,准备进行祭祀大典,看公主那架势也差不多有了心理准备。可再一听恒灵公的语气,却又好像不是那么一回事。不由得来回观望,转得脑壳发晕。

      “父王忘了吗?阳儿上个月刚刚过了八岁生日。”犹且稚嫩的声线和着高处猎猎的风声传下,昭阳公主又朝着金雀台的边沿跨了一步,引得台下之人齐生生倒退三尺。

      “昨日父王择天妃的圣旨颁下之后,儿臣已经仔细考虑过了。既然阳儿已满八岁,便可以担得起这天妃的名号。”

      恒灵公皱了皱眉头,急道:“真是糊涂!父王怎么会让你……”

      烈风自穹苍而来,金雀台上雕镂精美的风铃忽然齐声鸣响。金雀台上的孩子抬头看了看远处的天际线,晴空万里,没有一丝湿润的云气。

      “杜主簿说祈雨之事,贵在心诚,所以才要挑选全仪国中最尊贵的女子献祭。我知道父王在宫中最疼爱的孩子便是儿臣,那么昭阳想,自己定然要比王都中其他的姐妹更加尊贵一些。”

      她突然裂开嘴笑了笑,笑容里还带着些天真的傻气:“师傅教导我,公主当为万民的表率,从我出生那天,身上承载的就不仅仅是自己的喜乐还有天下万民的福祉。阳儿长这么大,还从未做过一件为父王分忧的事。如今,仪国有难——”

      恒灵公颤了一下身子。国宗里那些该死的老头,好的不教,尽搞这些不切实际的说教,自己当初怎么没能早一些拔掉那群遗祸千年的毒瘤,居然让他们在阳儿的身上种下了这样不好的种子。他踏上金雀台的第一级台阶,还要劝些什么,视线里突然掠过一道急速坠下的色彩。

      “能为社稷而死,是昭阳的福气。”有人声音清脆,铿锵犹在耳。

      落在众人视线里最后的一幕,是昭阳公主大红的嫁衣被风吹得鼓起,阳光下涌动着浮沉的金线。

      没有见证过这一幕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即便是一个孩子从数十丈的高空落到地面上,也可以爆发出如此巨大声响。就像千百万的丧钟齐鸣,沉沉轰击着耳膜。红色的鲜血染过金雀台边花纹繁复的地砖,勾勒出一道妖冶的花边。然后,是小权子一声凄凉哀婉的长嘶“恭送天妃升天”。

      ……

      仪国的雨终于在昭阳公主薨去半个月之后下下来了。所以也不知道究竟是天宫的轿子抬得太慢了一些,还是天妃半路被什么人掳走了,最终没有和亲成功。

      虽然大雨姗姗来迟,不过总算是浇灭了许多地方官员的燃眉之急,也挽救了勒在悬崖边岌岌可危的恒灵公政权。

      正当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准备洗个痛快澡,改头换面,重新生活。仪国大雨后的第二天,却发生了轰动天佑大陆的第二件大事——青崖神地的服常木在一夜之间全部开花了。

      除却因为哀恸过度,一直卧床不起的恒灵公,就连蜂拥去天妃庙里给昭阳天妃上香的仪国百姓,都丢了烧着一半的香火,凑在一起讨论这件传得愈发神乎其神的秘闻。

      据说,那些洁白到妖冶的花朵已经将青崖神地染成一片雪色,巨大的香气连五十里开外的林口镇都可以闻得真切。

      青崖神地是天佑大陆上最神秘也是最险恶的一片原始森林,群山莽莽,岭重水复,终年白雾缭绕,不见尽头。传说在青崖神地中服常木生长最茂盛的地方,有仙树名为琅7Nの览奴而生,琅欢?ā

      若是传言为真,如今,千万棵服常枯死于一旦,神地之中必然发生了什么常人难以探究的大事。

      消息传回,九州震荡。

      唯有曲凉国还不满十二岁的小太子,听到探子回报后,依旧闲闲敲着手里的《山河策》,眼皮也不抬地对着身边的小太监道:“你说,仪国的那个傻大胆的昭阳公主,当真生得比万色楼的琴姬更好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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