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少年明日老》婪春客

1、今日少年明日老

　　一。

　　午休时天气闷热，阳光漏进教室旁隙开的窗，蹭着他脸颊上的一块皮肤。他揉了揉眼睛，一点好容易滋长出来的睡意终于被磨去。

　　斜后方的那人使坏地踢自己椅子，他没好气地回了个很纯良的笑容：“喂。”

　　那人低着头装作睡熟的样子，摘了眼镜后阳光落在他眉眼落拓处，柔软的光晕令他莫名感觉到对方神情温柔至极。他忍不住偷笑一声，看着对方嘴角藏着掖着的弧度一点点扬起来，最后睁开眼来和他一起对视着笑得满脸肆意。

　　“无不无聊。”他压低了声音笑着说。
　　“你不喜欢么。”
　　“谁喜欢。”他窝下脸来不睬他，装作困倦的样子，又感觉到他轻轻地踢了踢自己的椅子。
　　“嘿，你不是很喜欢么？”
　　他终于没有再说话，算是默认。只是在他断断续续的轻笑声里真的睡眼惺忪起来。

　　他没告诉那人，他其实在那段半梦半醒的时光里恍惚的看见了如是梦境的画面。
　　日光朦胧，仿佛是校园里那些长得郁郁葱葱的树木，呼吸间有橘子的清淡甘香，一声又一声温淡的轻唤他的名字。
　　那声音，是他的。

　　临近毕业时课业繁重。浑浑噩噩到了下午，他的神智到了临界点时身后站起人来用什么东西顶了顶他的脊背，回过头却是那人递过来一瓶水。他张了张嘴想说点儿什么，他却已转过身坐下，事不关己一般转着手里一支水笔，神情淡若无痕。

　　他下意识拧开瓶盖喝了口水，冰凉的水流滑过喉咙，他斜着眼看那抹并不真切的橘色身影，真的觉得他挺像橘子。

　　反正他也擅长篮球不是么。篮球不也挺像橘子的么。很贴切不是么。

　　他笑了，把水瓶攥在手里，手心起了一层细汗。却被勾过肩膀，抬头对上那人带笑的眼神：“这么宝贝别人的水？”

　　他终于没脱口而出“你这个橘子”而是别扭地递了一句：“干什么你。”

　　“你不我媳妇么，搂下自己媳妇有什么关系。”他笑的死皮赖脸简直讨人嫌。

　　不过更讨厌的大概是上课铃声。

　　毕业的一年，多上一节课就是少上一节课，多相处一天就是少相处一天。
　　……所以才会更眷恋吧，这般少年不羁好时光。

　　说起来他便记起一周多前的事，也有这两人在场。

　　那日究竟怎样他其实也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人难得下了眼镜，懒洋洋揽着自己往回走。半途上偏偏说没了眼镜看不清硬要自己摘了眼镜给他。

　　……他的视力未必就好到哪里去。于是不乐意，却被他摘下了眼镜，眼前一晕。还没来得及骂一句什么，便被他轻轻一揽拥到怀里，只听得见他清润的声音带着那么些调侃的意味：“咱们一块儿看呗。”

　　他们虽说关系是很好，却不曾有一次这样肯定的搂抱。

　　身体靠在一起时的感觉是极为古怪的，两个人都很瘦，几乎觉得彼此的骨节都是相抵的，可是那时……他的手便那样抓着自己的手，阖目回味之下，除却欣喜竟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于他而言，定义这个朋友究竟意味着什么便更加困难。

　　他打起精神抓着书包慢慢地从楼上往下走，楼梯那些逼狭的空间内他几乎觉得身边的人灼热的气息要覆盖上他的每一寸肌肤，那时内心的感觉是没有掩饰的慌乱和对自己又一重怀疑。

　　……他的确是不想承认，也许自己是喜爱着这个男子的，如同爱着自己不曾有的那一半张扬的灵魂。

　　二。

　　要说现实，便显得太怆然。

　　他不是没有和他谈起过高中时的彼此，他没有定论的，究竟能不能一起去重点，究竟能不能再如今日一般毫无芥蒂的依旧勾肩搭背，究竟能不能依然是……高于朋友的微妙关系。

　　想得多，就连提及都觉得烦躁。
　　他是不敢去想，也实在没有力气去想，究竟他还能有多少耐心维系与自己这份友谊。

　　友情的开始是很微妙的。

　　他自问是个相对内敛的人，这一点从他还算清秀的面相上可以略见一二。同样的，只看看那人的脸容就很清楚他永远不会是淹没于人群中温吞分子——张扬，热烈，正如是他手中素来运转的篮球。

　　他们未必就会比别人多一些话题，并肩而行时也会有讷讷无言的时候，可是他是相信注定有什么东西是会不一样，那不是语言，不是同样的兴趣，是一抹特定的微笑，是一个心神领会的眼神，是永远不会令彼此失望的默契。
　　他不希望这默契流失，也不希望这一生都不会重来的少年白衣飘时就这样可笑的结束于注定的命运宣判。

　　中考前的一两天他们的关系并未有任何不同。一如既往一同去吃饭，一同回来，或是偶尔讨巧早上时也遇见彼此。只是心照不宣，他们都没再提起近在眼前的那场考试。

　　他只是更加心存依恋罢了。譬如说那一天回来，当他揽着自己，把重量压在自己脊背上时他也并未如往日一般挣脱，而是抬手握住那只自肩头垂落的手。

　　他的手指温热。当他的另一只手也被轻轻握起的刹那，恍然间他只觉得岁月在身后盛放。
　　……这段路只有这么长，温存只有这么短，是否注定了我只能以一刹那的温良时光来慰藉自己？
　　他刻意没有提醒自己，距离他们就此走上考场选择是今生别过还是继续，只剩一日。
　　时光是不是能走得再慢些，再平和些？
　　……至少，让他可以收拾好心绪默默前行，忘却这一段暧昧交杂的年生，忘却彼此。

　　三。

　　考数学时他独自伏在桌面上仔细做题，最后的大题关于反比例函数，虽然复杂但并不特别困难的类型，于是停笔时还剩下大把时间。
　　他褪了眼镜揉了揉发酸发麻的眼眶，再次低头审视卷面。

　　隔着两个教室，坐在第一排的少年想是福至心灵一般突然拾起被掷下的笔开始运算。

　　不是不后悔的，放弃了加分坐在这里规规矩矩地写题目，只是写得多了也会灵魂出窍觉得这一切都没什么。没有特招，或许他也能考上重点，过着和初中没什么差别的生活。

　　喜欢的女生有干净的发辫，篮球架下篮球撞击地面清脆的声音，还有……那个家伙清瘦的脊背和垂眸时白净的皮肤上一片稀疏的阴影。
　　是睫毛吧。

　　他放下笔，对着卷面上潦草的数学字符苦笑起来。多想和你一个学校，多想一直这样下去。
　　做不到啊，做不到。哪怕努力过了还是做不到。

　　出成绩那天他来得早，走的也早。

　　他早就估算过理科的成绩，算上之前乐器的加分上重点问题不大。

　　临出门前母亲抚着自己的额头问他“要不要约同学出去玩啦”，他想也没想就背过身去，压低了声音说：“玩……算了吧。”

　　快点打断她的话，免得多嘴说出那人的名字。

　　母亲喜欢那人，喜欢他不赖的皮相和长辈面前礼貌又温柔的笑。

　　可是要怎么告诉母亲，考完数学那天他就和那人吵翻了。

　　下午各自捧着一杯冷饮在奶茶店里，问起懒懒翻着漫画杂志的少年感觉如何，一直没什么笑容的人依旧阴沉得回答他：“最后一题没写。”

　　他想说点什么，但是被对方下一句堵得没话可说。
　　“写了也考不上重点……随他去吧。”

　　怎么可以？就这样放弃了？就这样结束了？
　　太讨厌太不负责任太自私。大脑里充斥的全都是这样的字眼，他低下头，鲜艳的吸管在饮料里晃动着，不由自主的重复着下意识想到的话：“真可悲啊。”
　　从镜片后看他的眼神难得的锐利起来，抿了抿唇还是没有恶言相向，只是拎起自己的挎包准备离开，捎带说了一句算是告别的话。
　　“以后不是同学了。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

　　四。

　　无疾而终这个词语，实在是太让人神伤。
　　有些东西那么分明，但是不挑破总有一天会消释。再也找不到了。

　　五。

　　他们这辈子还能再见面吗？他们还会记得彼此吗？
　　这从来就不重要。

　　六。

　　他不记得这一切的收稍了。
　　究竟是回家后那一通静默无言的电话，还是那封只有一个句号的短信。
　　还是说更早一些时候，他们散漫笑着走在落满树叶的水泥地面上，他轻声用平淡的言语填补静默时暧昧又温暖的时光，侧过头说话时鼻梁挺拔的线条。

　　时光不可追，比起那些聚散离合，他更喜爱这样的结局。
　　留下一段不点破不澎湃的回忆，也许会忘却，也许会褪色。再度相见时，或许是牵着各自爱人孩子的手，在一点似是而非的熟悉里淡淡的笑一笑。

　　然后错肩而过，是属于各自平淡又安好的年生。

　　七。

　　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