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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之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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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氏为五娘选定的住处在齐京东北角的富春坊里,离神武门甚是近便,却与昭义坊的镇抚司衙门一南一北,相隔甚远。五娘这一日天未亮便起了身,沿着天街一路疾驰,见街道两旁房屋渐渐稀疏破落起来,自城墙根兜马回缰,拐入东西走向的第三条长街,行不数步,眼前几座空荡荡的练武场间坐落着座孤零零的衙门,门上悬着块极大的黑漆金字横匾,写着“钦敕镇恶抚民缉事司”几个字,便知道是镇抚司了。
门前并无看守,只有一对灯笼,显得甚是冷落,五娘在街角勒住马,提着马灯仔细端详,见那朱门虽初看高大气派,细看门环门钉却已带了锈痕,拴马桩边和石阶缝里也有青苔的痕迹,只觉着镇抚司似乎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加潦倒不堪,皱了皱眉,方要上前,忽见一行客商打扮的行人匆匆沿街而来,领头的中年人到了镇抚司门前,打量数眼,跺脚道:“错了!”却不掉头,只匆匆又沿着高墙向后转去。
五娘暗地里觉得蹊跷,不疾不徐缀在这些人身后,见这些人在镇抚司后门停住,那中年人上前叩门,说了几句,听院里便有个苍老的女声高声大气地应了一声道:“晚了!明日早些来罢!”那中年人怔了怔,垂头丧气地下了台阶,向着众人没好气地喝道:“回去!明日再有人拖拖拉拉误了事,我便剥了你们的皮!”
五娘将一行人的情形远远看在眼里,勒马退后数步,只立在街边,待那行人经过时,便将那中年人拦下,笑盈盈道:“我今日有事误了钟点,才让兄台抢了先。可这样的好东西,明明该是见者有份,不能让一人独享才是。”
那人见五娘头戴大帽,严严实实裹着件玄色披风,虽然年少脸生,衣着马匹都甚是不凡,因摸不出什么来路,也不敢随便得罪,只拱手客气道:“娘子也听人说了消息才过来的?”因又恨了一声,指着众人道,“只是我也被这些个误事的蠢材拖累,被别个拔了头筹得了去。”
五娘听得依旧不明就里,面上只做不动声色,那人只以为五娘怀疑,眼见天色渐明,生怕被有心人看出行迹,又不敢惹是非,只向着五娘低声道:“在下所言千真万真,娘子知道,当年仁宗皇帝赐予镇抚司的诸多物件里,最出名的便是那十二架屏风,倘若在在下手里,娘子且看,在下这样一行人,可是藏得下那些东西的?”
五娘讶然,放了那中年人远去,心道这镇抚司众人皆有俸禄,怎么就潦倒到了倒卖御赐物件的地步了?她又想了想,调转马头返回富春坊,在神武门外寻到上直卫戊字库的小吏,向他打听道:“你们这些人年年与人送应分钱粮,想必镇抚司里也不曾缺过,怎么我听说那里的人都甚是窘迫,被人克扣到要倒卖东西了?”
那小吏手里拿着五娘给的一个足纹元宝,笑得见牙不见眼,也并不推诿搪塞,只笑道:“那些个人咱们怎么敢惹?左右不过是奉令行事罢了。”他见左右无人,举手指了指头上,低声道,“听说就是兵部上面那位爷亲自吩咐的,要趁着阴老夫人不理事的当口,将这些人打发了了事呢。说是只要这些老人都自己辞了去,先前的钱粮加倍奉还,还赐养老安家银子,只是那些人都不肯吃敬酒罢了。下官的小见识,如今鸾仪科就是开,也不会选人到鸾仪司里,左右是要撤的差使,何不借着这股东风好聚好散?娘子也不必理会,只将这些事一股脑高高挂起,每月里领自己俸禄就是——等镇抚司那些人熬不住了,鲁王殿下必定夸赞娘子晓事,到时候不但没了这冷板凳,只怕还要升官呢!”
五娘连声应承,只向那小吏笑道:“果然你们这些人老成,我正看这晦气差事不自在,想不到却是个偷闲躲懒的好去处。”说着又赏了小吏一锭银子,策马离了神武门,直到转过街角,才勒住马,朝着兵部值房的方向一声冷笑,心道堂堂天家子弟,放着多少光明正大的门路不走,只对臣下这样勒索胁迫,怪不得自这位殿下掌了兵部,定州那边的钱粮便蓦地紧张起来。
她想到这里,反而对镇抚司的人多了几分同情,眼见日头升起,街上店铺都放了门板,便自铺子里买了份拜帖,请街上一个代书先生按京里礼数写了,又顺手买了几样精细点心,在自己院子门口停住马,将帖子递给看门的两个老仆道:“午饭前送到镇抚司的那个阴姑奶奶家里,就说我如今掌了镇抚司,有事想要请教。”见看院的李婆子迎出来,又将点心递给她道,“这些是苏家娘子喜欢的点心,以后就日日备着——”
她一语未了,只见苏湉一身家常衣裳自婆子背后冒出来,眉开眼笑地向她道:“阿姐给五姐姐也准备了点心呢!”
五娘大喜,将马缰递给老仆,向着苏湉道:“你们怎地来得这样早?”一头说,一头拉了苏湉的手向里走,忽地想起一事,停住脚向着苏湉低声道:“我家里没什么好吃的,咱们两个上街买去。”
“阿姐说你今日初次点卯,想必起得早,顾不及吃东西,”苏湉只将五娘向屋里扯,略带几分得意地道,“我和阿姐早早来了,准备了一桌子的东西呢!”
说着话两人一起进了门,五娘见堂屋里摆了整整齐齐一桌清淡粥点,见苏湘一身浅碧衣裙立在桌边分粥,看见自己只微微一笑,恍惚竟也生出了几分依旧还在定州的错觉,在桌边坐下,只朝苏湘一笑,便与苏湉一起埋头大吃起来。
因知道五娘不惯人贴身服侍,故此林家那李徐两个婆子寻常没得传唤吩咐时,并不进屋门一步,只将院落洒扫收拾了便与送苏湘苏湉姐妹来的程婆子和两个侍女在耳房里闲谈,五娘吃过饭,与苏湉一起撤下碗筷菜碟,见耳房里几个苏府下人都目瞪口呆盯着自己,心道要让这些人回府后也不多嘴多舌才好,便将李婆子招到屋里,与她低声吩咐两句,果然李婆子不一刻便去街上雇了轿子来,只道奉了家主命令,请几人吃酒,程婆子虽隐隐觉得有些不妥,无奈手里被人塞了银两,又道苏湘不是个惹是生非的,五娘这里又无可疑的闲人,就是在这一方小院里如何折腾,想来也折腾不出什么丢丑的事来,便放了心随了婆子去,只临行前又故作尽责地将苏湘苏湉向着五娘嘱咐了一番。
“程妈妈素来是这样啰嗦,”苏湉见着几人远去,长出一口气,又向五娘告状道,“阿姐要送吃食过来,她也这样唠叨个不休呢!”
五娘却心道这样一桌新鲜细致点心,苏湘想必是夜半便要起身劳碌,摸了摸苏湉的头,眼睛却看着苏湘道:“我本想让你们两个来这里松快一日,却反而劳动你们了。”
“说什么见外的话?”苏湘见她目光热切,想起笺上的话,脸上微微一红,只道,“伯母也道镇抚司不是个好差使——你怎会突然去了那里,先生又怎地会责怪你?”
五娘打了个哈哈,却并不答话,转而问苏湉的学业,又道:“择日不如撞日,既然今天耳目清静,便送你去陈家女学堂试一试,倘若陈先生不收,咱们便另作商量罢。”
苏湉兴奋地眼睛亮晶晶的,扯着五娘的衣袖追问:“倘若陈先生收了,家里祖母又不允,怎么办?”
五娘轻轻一笑:“你大伯母不是正想攀上武阳陈家么?你只告诉她陈先生与陈家渊源极深,她便会自己想法子让你去那里了。”
苏湉喜出望外,急忙换了出门衣裳,又乖乖坐着梳妆台前任苏湘为自己梳发,五娘令老仆去街上买了两份崭新笔墨纸砚并一份应时的拜师礼,又雇了车来,回来时苏湉已经打扮整齐,扑到她怀里道:“五姐姐觉得如何?”
五娘见她穿着身绯色衫子,显得眉目犹为清朗,笑着夸赞几句,便与两人携手上了车,见苏湉一脸正色地坐得笔直,又与苏湘一起低声安慰,只是觉得苏湘虽然语声轻缓,挨着自己的手臂却也如苏湉般轻轻颤抖,便不动声色地悄悄伸出手去,握住了苏湘的手。
苏湘颤了颤,抬起头来看了五娘一眼,五娘觉得那一眼甚是复杂难明,才怔了怔,却见苏湘已经神色如常,只得将疑心暗暗压在心里。
因仁宗皇帝开了女科,风气所向,各州各府便都或多或少的有了专教女子的女学堂,陈家女学堂却是今上登基后方才开办,那入学的规矩也甚是奇特:学子自回春巷口,自己背着拜师礼,一步一叩地到门口,不许侍女代劳,也不许亲人跟随,进了门另有三场考试,但有一位主考给了“不中”,便请打道回府,一年后再来。她虽规矩甚是严苛,但束脩却要得极少,且几场女科下来,学堂里应试的学子都榜上有名,故此虽然往来的高门大户甚少,许多寒门小户却不辞万里将女儿送了来,只道进了这学堂便衣食不愁了。
五娘与苏湘并肩立在车前,见苏湉与几个同拜师的小娘子一起背着包裹好的一斤腊肉并一小串铜钱和自己的笔墨纸砚,一步一叩地在众人各色目光中远去,觉得挨着自己的手臂又颤抖起来,便握住苏湘的手低声安慰道:“放心,这巷子不长,她们又走得慢,伤不到哪里,只是街上这些人的眼色难捱。我看咱们家阿湉的脸皮比那几个都厚些,想来不会半途而废地哭着跑回来。”
“阿湉认准了的事,是怎么也不肯改的。”苏湘缓缓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怅然,“小时候就是这样,长大了这性子也没能改半分。那日我担心她闯祸,收了她一对白蜡杆儿,她却又与人鼓捣出一条软鞭和一把匕首,每日藏在床头柜子里,只当我不知道呢。也不知道哪个人,怎地与她一样胆子忒大,那样容易伤人的家伙也敢与她。”
五娘心虚地笑道:“原来阿湉还有那样的东西?真是胡闹。周家小娘子与她相熟,又好武又不知轻重,必定是她给的。”她面上一片正经,心里却暗地想着要与苏湉周宝箴通了口风才好,正思量间,忽见苏湘如先前那样神色难明地看着自己,心底一惊,紧了紧苏湘的手,低声道:“阿湘,怎么了?”
“我这些日也日日想着阿湉的前程。”苏湘望着五娘道,“她若得了陈先生青眼,我便是在祖母面前长跪不起,也要让她如愿以偿;她若是没这个福分,五娘切莫与她妄求。”
五娘心底更惊,面上却笑容更盛,只道:“我怎有能耐与她妄求?阿湘怎么突然说起这样的话来?”
苏湘咬了咬唇,忽然面上浮现一股破釜沉舟的神色,向着五娘道:“这里不是说话所在。”说着转头向车辕边上打瞌睡的车夫吩咐了几句,扯着五娘进了路边酒楼,两人在雅间里落座,待伙计上了茶点退出,五娘胡乱喝了盏茶下去定了心,见苏湘一脸如临大敌,更是不明就里,只苦笑道:“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摆出这样一番架势?难道我进了镇抚司,就通身变了个人么?”
“这件事是我独自的想头,并无旁人知晓。”苏湘看着五娘道,“我只有一句话问五娘,昔年武阳侯次子在定州夭折的女儿,可当真是你?”
五娘手里茶盏险些脱手,只抬头盯住苏湘,神色也不知不觉变得复杂起来。苏湘见状,知道那压在心底的疑问已经得了答案,也只涩然一笑,道:“我只以为五娘与武阳侯府有隙,便对他家的事留心了些,陈家二夫人听到你的名字的时候,又总是不安,我便将他家的事情也打听了些——你对我提过些旧事,恰与武阳侯的那些事对得严丝合缝,要我如何不起疑心?”
五娘默然,心道陈二老爷多年不见,手段有些长进,廉氏却依旧是那般经不住事藏不住话的模样,想来在陈二老爷身边也依然难过得很,只淡淡道:“我那位继母没什么城府,倒不是个坏人,当年阿父卖我时,她也曾战战兢兢地拦阻来着,还挨了阿父一掌。待得有机会,你便替我提点她几句罢,免得她这样,倒让有心人看出破绽来。”
苏湘应了一声,却欲言又止地看了五娘一眼,道:“五娘这一次进京——”
“我早向你说过,那仇自然是要报的。”五娘似笑非笑,“我这次进了镇抚司,里面也一样有阿父出力。这些帐我且替他记着,日后自有算的时候。他虽对我无情无义,却也生养了我,阿湘,你可会不喜我这般忤逆无情?”
苏湘摇了摇头,伸手覆住五娘的手,低声道:“你也说过,我们定了约,便是一生一世,再无更改。”
五娘将她的手握在掌里,又道:“倘若我与武阳侯府闹翻了,你那伯母便说不定不许你我来往了。”
“日后她知道了你我结契的事,难道还会与你我来往么?”苏湘道,“我早已想得明白,待得阿湉自立了,我便自请出族,免得伤了阿父阿母的名声。”
五娘见她语气甚淡,身子却微微发抖,心里也替她疼起来,咬了咬唇,挪身过去将苏湘揽在怀里,低声安抚道,“咱们两个又不生儿育女,便是一辈子不名正言顺又有什么妨碍?你若怕人言,也有许多悄悄来往的法子,最多不过是费些事罢了,何必做这样的事?”
“我不要委屈了自己,”苏湘伏在五娘怀里,眼圈已经发红,却强忍着泪道,“也不要委屈你。”
五娘见她倔强神色与苏湉如出一辙,暗道苏家这性子却真是一脉相承,看着文文弱弱,偏偏喜欢做些破釜沉舟惊人耳目的事情来,一会儿心头发热,一会儿却又替苏湘心疼,见她眼睛睁得大大的,眼泪却已经走珠般纷落,只将她揽在怀里,举手一下一下轻抚苏湘脊背,低声安抚道:“人家都说夫妻同运,我看咱们两个都是没有父母缘分的,命里——”
她一语未了,忽觉胸前衣襟湿得透了,将苏湘揽得更紧了些,在她发上亲了亲,再不说话,见苏湘抬起头来,眼睛红红地望着自己,心里一紧,又是狠狠一疼,只道:“阿湘,你这样舍不得,不如——”
“我只知道陈家三小娘子是你,却不知道你的真名实姓是什么?”
五娘怔了怔,见苏湘眼神十分认真,不由自主地道:“我恰巧生在端午清早,大名一个晓字,小名便是阿五。家里人都唤我阿五,你只这样称呼就是了。”
“阿五。”苏湘抚了抚五娘的脸颊,脸上透出一丝倔强决绝,低声道,“小女子苏湘今日立誓,与陈家阿五结契,今生今世不离不弃,若有违誓,便死——”她一语未了,却被五娘捂住了口。
“咱们两个自然是一生一世一处,”五娘心中一片欣喜翻腾,底下却慢慢泛上不安来,她慢慢松开手,盯着苏湘的眼睛沉声道,“阿湘,这些时日我忙了些,未曾顾及你——苏府里,可有人要你做什么事么?”
“也没什么。”苏湘朝她勉强笑了笑,“苏家伯母对我说了些没要紧的话,要与你引荐一位能让你离了镇抚司的贵人——”
五娘对苏家那位贵人心知肚明,心道太子要争镇抚司,也自有鲁王挡着,松了口气,笑道:“这有什么,虚与委蛇的事我还做得来。”却听苏湘继续道,“那位贵人对伯父甚是器重,想要与苏家更进一步,听伯母的口气,仿佛是想要我入府侍奉呢。”
五娘勃然变色,咬着牙想了想,问苏湘道:“阿湘,你想如何?”
苏湘摇了摇头道:“祖母并不同意,终归不是一房,大伯母也不敢拿了我的庚帖自己做主。我已经想好了缓兵之计,只等阿湉的事了,便无妨了。”
“你祖母倒像是个明白人,只是年纪大了,做不得长久依靠。”五娘知道苏湘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想来苏府日子必定难堪,便道,“这件事不了,你那位伯母也还定要拿阿湉的事来为难你,总要断了她的念想才好。”她低头想了想,忽地冷笑一声,“太子殿下身边哪里少了女人?就是纳你进府,想来也只是冲着你阿父的名头去的,当真算无遗策。”
“我已经向祖母提了,要择日为阿父抄经百卷。”苏湘静静道,“阿父的名声在外,就是太子殿下再心急,也不敢随便逼迫,阿五不必担心。”
“阿湉入学的事便由我来办,总要你伯母心甘情愿地应承。”五娘见苏湘还要推辞,低头在苏湘额发上轻轻一吻,轻声道,“我知道你也有应对之策,只是总不能让我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你吃苦。”
苏湘心底一热,抬起眼睛看了五娘半晌,忽地仰起脸在五娘颊上轻轻一吻,在她耳畔低低道:“阿五,我时常想,自阿父阿母去后,世情无常,幸得遇了你。”
“我也这样想。”五娘侧过脸,唇便落在苏湘发间耳畔,“你我六亲缘薄,总遇上人心算计,只是天可怜见,总让你我彼此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