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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第九十五章 又一春(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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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浩然的风呼呼刮过,带来不远处的鲜血和死亡气息。
座下马匹连日征战,不及更换,纵然是千里良驹,亦透出一丝疲惫。但似乎也知主人心意,知悉大战将即,连个蹶子都不敢打。
诸良微垂下眼睑。他们布阵已成,所在地势颇高,四面三围,尽可俯视其下被困敌军。连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绝望困兽的氛围。
下头的军阵骂骂咧咧,用语极其不堪入目。阵前一人横刀立马,似作一夫当关之势,挑衅地昂首。
凌曲华御马靠近。他在之前混战中少了一只耳朵,用绷带包出了个花,似乎十分可笑。他看了眼好友一枪一剑一马,问道:“圭璋,接下来你待如何?”
诸良道:“威武将军是重伤,可还未死。轮不到我做主。”
凌曲华心道,以凤别的性格,临到这个份上,他就是爬也会爬起来。
果不其然,不久后身后传来一阵喧哗。诸良与凌曲华回首,见凤别在一众护卫甲胄中纵马而出,皆草草一拜。
凤别在战事初期便伤到了肝肺,此后一直未上战场,休养了多时,呼吸依旧颇不畅,面色也有几分苍白。他冷冷看着山下军队,说道:“柔成勃勃,吾皇许你垂裕后昆,流名竹帛,更封你为归海王,恩宠隆重。尔等却贼心不死,勾结池台,掀起反旗,你可知罪?”
柔成勃勃见他仪状奇古,圭角岸然,冷冷道:“这位怕不是‘冷庙龙王’,威武将军凤别了。”
凤别一张脸皮自然比他更冷,说道:“正是。”
柔成勃勃大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凤别道:“以尔等之势,妄图大逆不道,着实可笑。自穆斯达勒贼后,国之不以为国,家更不能为家。所谓各族皆离心背德,如朽木糞牆矣,早无中兴之望。你还想做什么无谓抵抗?”
柔成勃勃冷笑道:“你一只缩头乌龟,就别在那里放什么大话了。王博尧那个老贼的死状你还没看够?”他一挥手,右侧有一勇士提弓上前,他自豪地拍了拍勇士的肩膀,“这位我族英雄,便是当日会挽弯弓,一箭射穿那老贼胸膛的……”
“将死之人,不必报之姓名。”
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他。
柔成勃勃的目光流转,眯细了一双碧蓝色的眼睛,声音多了几分森然,说道:“诸将军。”
诸良笑道:“归海王。”
柔成勃勃的额角青筋一跳,说道:“诸将军年少英伟,今日要死在这里,我也不是不可惜——”
他话音未落,只听一声虎啸般的巨响,一道锐光朝诸良直直坠下。
儊月诸兵尚不及上前护救,只见诸良身前乍开一痕尖锐银光,像是一尾划破天际的蛟龙,将那一箭咬为两截。
两截断箭深深没入泥土之中,只留半个箭镞在外,可以想见其势之凶之巨。
诸良手中剑犹自震颤嗡嗡,声如龙吟不绝。
射箭之人放下弯弓,眼底里是尚不及收起的骇然之色。
诸良这才打量了他一眼,说道:“原来这才是那位偷袭王大将军的神弓手。”他声音平和,眸子却蓝得发亮,教人脊背生寒。神弓手尚能并不示弱地瞪回去,他身下骏马却似早早感知危险,难以自制地退了几步。
凌曲华正要破口大骂,柔成勃勃倒是点了点头,说道:“你无诸氏‘余生’在手,还能一剑破开我这‘流月’所发之箭,怕是诸无虞再生,也不过如此了。”
当日诸无虞救太祖皇帝于危难之际,一人一剑,霜寒万军,轻取梅首,冠绝六合。这是儊月小儿都会唱诵的童谣。
诸良收弱水还鞘,唇角微勾道:“归海王过誉了。”
柔成勃勃狠声道:“既然你自诩儊月诸氏,勿怪我不讲情面了。”
凤别的目光钉在他的背上。诸良摇了摇头,说道:“归海王这话实在可笑,您方欲杀我未果,明明是恨不得生啖吾肉,又何须惺惺作态。两军对垒,不过生死相搏,哪里来的情面?”他引缰调转马头,谦卑地垂首,“威武将军请即刻下令,吾等必将之死靡它,奋勇杀敌。”
凤别轻瞥了他一眼,扬手示意,顿时战鼓声催,荷戈前驱,虓雄挞伐,一时竟令人生出山摇地晃之感。
柔成勃勃期盼的池台援军久久未至,自知并无幸理。丹人亦知大势已去,从四面八方投奔到他麾下的血性男儿们慨然悲歌,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天苍苍,野茫茫,生我者阿侬……”
儊月军士嘲笑不已,无人为之所动。只有诸良眼瞳木然。
两军短兵相接,一方来势汹汹,鵰悍狼戾,一方困兽之斗,虓勇如虎。死伤十分惨烈。
但再惨烈,也是大局已定。
诸良率轻骑逼近,手起剑落,血肉倒地,便如传说中的死神一样勾人魂魄。柔成勃勃身边近卫越来越少,他紧紧注视着那双自己似曾相识的眼睛,凄声嘶哑道:“我杀那王氏老贼,是为战神罗山勒达报仇雪恨,他的后人却——”
诸良一剑挥去,柔成勃勃的头颅向后飞出,一腔鲜血如泉泼涌至三丈开外。
他那个“却”字的尾音还缭绕在诸人耳畔。头颅落地,死不瞑目,面上犹自有震惊之色,似乎不明自己为何会落到这个地步。
残军群龙无首,气势为之一馁。诸良等人趁胜追击,不到半个时辰,便平定了整个战场。
***
诸良回营,抹了一把脸上的血。
这血还是新鲜而温热的,尚未凝固,血花淅沥。
一旁随侍的观音奴连忙为他奉上白巾,眼神怯怯。
诸良接过,慢条斯理地擦着脸,然后又对折了一下,继续揩手和头发。
他的动作很认真,而且还很漂亮。观音奴几乎有些目不错睛。
若是换了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一名儊月军人,她都是不敢抬头看的。可是诸将军是个例外,因为诸将军……是不一样的。
因为诸将军和她一样。
她的父亲忽延曾随迦楼罗王呼韩达起兵,呼韩达身死之后,又辗转流亡,十分凄惨。听闻柔成勃□□兵造反,忽延立刻投奔其麾下,并计划将她当作燔祭的牺牲献给柔成勃勃。幸或不幸,在她还没被送出去之前,忽延的军马就被埋伏已久的儊月军士偷袭,他的姬妾儿女也一应沦为俘虏。
有什么会是比娇美如花的少女们更好的战利品,有什么会比可以任意凌辱玷污的她们更能令男人兴奋?
她是忽延最美丽的女儿,是部族最柔弱纯洁的羔羊,也是这一批俘虏中最惹人垂涎的奖赏。
她被封赏给了诸将军——那时他甚至还不是将军,只是一个校尉。但他却是她早已如雷贯耳的名字。她曾匍匐在忽延的脚边,听过无数次嘶声力竭的咒骂。她知道儊月有一个将士,丑若恶鬼,心肠狠毒,再强壮、再英勇的武士,也经不起他挥剑一斩。这个人在千军万马之中,将柔成勃勃的长子一箭穿心,又亲率小队阻击,将池台兵马大元帅砍于马下。
他是迦楼罗王呼韩达的外甥,是赤纳将军的外孙,有着和他们伟大的战神罗山勒达一样湛蓝色的眼睛。
这几个月来,她一直随他的帐前服侍。其余封赏给他的少年少女们皆被他送与他人,只独独留下一个她,却连让她近身都极少。
每一夜过后的黎明,士兵的大帐外都会抛出几具赤裸而狼藉的尸体。就连诸将军最交好的凌校尉也不例外。
观音奴无法理解。
她现在就像是待宰的鱼,战战兢兢地躺在砧板上,不知何时会从自己的头上落下一把刀来。
“诸小子,结束了?”
诸良回首,见一个娇小身影姗姗而来,道:“王姑姑。”
王世秀点了点头,又问了一遍道:“结束了?”
诸良眼底一暗,听出她话中沉痛,颔首道:“大将军今可瞑目矣。”
王世秀叹了一声,说道:“我那老表起于穆南垂姚,名扬于与姒成和一役,此番本欲速立其功,没想到自恃甚高,勇而无决,竟然真的栽在了这里。”
诸良道:“王姑姑此话差矣。战陈军旅,此武夫之常;披坚执锐,乃臣子之分。王大将军马革裹尸,乃报效天子,正得其所。”
王世秀皱了皱眉,没再说话。因为一连串的脚步已经跟了过来。
“诸将军。”
诸良恭谨一拜,笑容通雅,竟然还有一点腼腆温柔的味道。他道:“夏监军,威武将军。”
夏璁曾官居兵部尚书,贵为太傅,因当日燕王妃于京畿遇刺而遭撤职。近几年才复起为穆南监军。他捋了捋长须,笑道:“诸将军无须多礼。你英气杰济,猛锐冠世,实在是英雄出少年,叫我这等老匹夫汗颜啊。今日之战,我必定会事无巨细,回禀朝廷,论功行赏。凤将军,你以为如何?”
凤别从未想过,这小子能这么快便与自己平起平坐。
凤氏世代为儊月藩篱,平西重镇,雄踞一方。此地鸡犬不惊、军民安妥,聊有赖欤。数十年前皇室衰微,朝廷监军至此,也不得不拜谒如天子,磕头扶舆,命之冠带则冠带而拜跪,命之归则辞归,不命咸不敢自言,甚至有“凤天王”之称。他的妻子是由皇帝亲自指婚,国子监祭酒、漠北监军傅渊亭之妹,可见隆恩浩荡。
他与王博尧一贯交好。对诸良的印象自然也如王博尧一般,十分审慎。只不过他并非主将,所以连那副寄予厚望、为其取字的表面功夫也不用做。
不过他心里虽然隐约不畅,毕竟是一方大将,当即道:“夏监军所言极是。”他想了一想,忍了又忍,终究没有忍住,“诸将军,我听说你在这一战前,去祭拜了姒成和之庙,可是确有此事?”
王世秀还是头一回听说,眼皮不由一跳。
诸良早就等他发作此事。没想到他能憋到现在这个时候,心里也是好笑。便道:“回威武将军,确有此事。我听闻王大将军每年至此地,皆会祭姒成和之庙,令军士不得于姒成和墓所左右刍牧樵采。因此决战之前,不由效仿,以慰大将军在天之灵。”
这个解释说牵强也牵强,说过得去,倒也还是过得去。夏璁眼看凤别又要说话,抢先开口道:“诸将军既回夜澜,乃是衣锦还乡。认祖归宗自不必说,陛下封侯亦可期,到时必定门第赫奕,僮仆如云,往来车马,门庭若市。”
诸良道:“夏监军但说不妨。”
夏璁眼底里带了一丝笑,道:“老夫与你祖父英国公诸宸曾是故交。眼见故人之后如此高才绝俗,品格华贵,正如北海之鹏,程搏九万,不由十分欣慰。”
饶是凤别再镇定,也不禁有几分奇异地看了一眼夏璁。
夏璁笑道:“诸将军既已年过弱冠,未审雀屏曾中否?”
诸良垂首道:“婚姻大事,主在椿萱,先父先母早丧……”
夏璁道:“老夫有一孙女,年方及笄,明眸善睐,秀色可餐,诗才不在班谢之下。王夫人林下之风,顾家妇闺房之秀,兼有之耳。聘者如云,皆被她一概回绝,只因这痴儿阅尽史书,发了一个愿想,必要嫁给一个顶天立地、雄壮威武的英雄人物。”
诸良依旧低头,夏璁看不清他的神情。他道:“错蒙夏监军厚爱,我焉敢推辞。但区区不才,少年时亦有一痴愿:外敌不破,何以家为?不定四海,誓不聘娶。”
夏璁显然很是欣赏他的远大志向,又是笑眯眯地一捋长须,说道:“诸将军年少有为,定需天赐佳偶。老夫虽然愚钝,但也不至于辱没英国公门楣。”
诸良抬首。这是夏璁第一次看清他的眼神。
像是最寒冷的那个冬天,最后一场雪。
纯净而出奇冷漠。
诸良微笑道:“夏监军怕是弄错了什么。我的这个诸姓,可不是英国公的诸。”
夏璁自知失言,正要开口,诸良又道:“我自幼失怙失恃,薄命飘零,功业未成,虽有尚室之思,实无白璧之聘。夏小姐簪缨华裔,凤子麒孙,何患无乘龙佳客?怕只能辜负夏监军一腔好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