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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第八十七章 一壶春(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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赢兰的笄礼定在了青光宫。据说先皇后生前极爱牡丹,皇帝曾遍寻天下名贵异种,从策梦招摇山上找到一种特异牡丹,名为“青龙眠夜光”,此花端庄典雅,姿貌绝伦,四时花开不败,香气幽远怡人,遍植此地,宫殿因此而得名。
自成和长公主之后,皇宫已经有四十年未举办过及笄之礼了,是以此番十分隆重。
“设香案于殿庭,设冠席于东房外,设醴席于西阶上,设席位于冠席南……”赢兰轻轻吸了一口气,回忆自己一遍遍背过的内容,与现下场景一一对应,“其裙背、大袖长裙、褕翟之衣,各设于椸,陈下庭;冠笄、冠朵、九翚四凤冠,各置于盘,蒙以帕。首饰随之,陈于服椸之南,执事者三人掌之。栉总置于东房……”
俟乐大作,奏请皇帝升御座。
“沉玉郡主行笄礼——”
伴着提举官的声音,赢兰由赞者顾乔引入东房。
书雅恭候已久,含笑望着她,说道:“我可盼这一天来了。”赢兰嫣然一笑,任她为自己梳理长发,绾作总髻,有司芝女官奉上冠笄。一切就绪后,书雅握了握她的手。
赢兰回握了书雅,由顾乔将她引回正殿。
乐声一止,宫人祝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绵鸿,以介景福。”
乐声复起。主持者并非宗妇,而是芝女官的母亲、王皇贵妃的妹妹慕容夫人。慕容夫人远不如王皇贵妃美貌,她生得珠圆玉润,颇为丰腴,一笑起来两颊便是梨窝浅浅,待人接物亦十分和蔼可亲。她为赢兰施钗冠首饰毕,揖她回东房。芝女官帮助赢兰换上裙背,奉上酒器。
“酒醴和旨,笾豆静嘉。受尔元服,兄弟具来。与国同休,降福孔皆。”
赢兰一饮而尽,略进馔食之后,再度进入大殿。
慕容夫人为她脱下方才的头冠首饰,芝女官奉冠而来,母女俩交换了彼此温情的眼神。耳边笙竹奏得这样美,眼前母女秀雅如画,赢兰的心中却生出一丝惘然。
宫人们唱道:“吉月令辰,乃申尔服,饰以威仪,淑谨尔德。眉寿永年,享受遐福。”
赢兰温顺地微微垂头,由慕容夫人为她第二次施加钗冠首饰,然后再次回到东房,穿上大袖长裙,在西阶上进酒。
宫人们继续唱道:“宾赞既戒,肴核惟旅。申加尔服,礼仪有序。允观尔成,永天之祜。”
丝竹声再起,优雅庄重,沁人肺腑。赢兰目光一扫,正触及宁王温和含笑的眸光。
她心里一松。原本空荡荡的地方,都是满的。
只要有他,都是满的。
按照规矩,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了。慕容夫人为赢兰卸下发间冠饰,芝女官手捧帕下的九翚四凤冠,立在一旁。
“以岁之吉,以月之令,三加尔服,保兹永命。以终厥德,受天之庆。”
王皇贵妃终于起身,为赢兰戴上了凤冠。她理好每一缕不规矩的发丝,纤白细瘦的指头拂过赢兰的面庞,眸中隐约有一层薄薄水光,仿佛湖上初升的淡淡雾霭,轻声道:“你长大了。”
这样轻这样轻的一句话,好似梦里杨花,月华无声,一阵风就可轻易刮散。
十年了,这是王皇贵妃头一回这样温柔亲昵地对她说话。
赢兰忍住眼里莫名的泪水,含笑点头。
顾乔再次引赢兰回东房,芝女官服侍她穿上了褕翟之衣,执酒用馔。
宫人们齐齐唱道:“旨酒嘉荐,有飶其香。咸加尔服,眉寿无疆。永承天休,俾炽而昌。”
赢兰重回席位,她落步极轻,云履落在明净的金砖上,无声无息,竟连发间耳上的错落珠玉都没有发出半丝声响。她只略施粉黛,头戴九翚四凤冠,身着褕翟之衣,无一不恰到,无一不适当,语笑嫣然,亭亭玉立,宛若盛世牡丹,任凭宫墙里百花盛开,千树琼葩,万紫千红,夭夭桃杏灼灼芍药,无一能夺青光风采。
王皇贵妃微微眯起眼睛,像是被什么太过耀眼的东西灼痛了。她轻轻咳嗽了一声,致辞道:“岁日具吉,威仪孔时。昭告厥字,令德攸宜。表尔淑美,永保受之。”
赢兰来到皇帝面前,再三跪拜。
她是头一回戴上这么重的东西,只觉不得自由,哪里都不舒服,但面子上当然一点也不敢表示出来。好在皇帝没有像那日在长华宫那样,每次平身都喊得很快。
提举官宣训道:“事亲以孝,接下以慈。和柔正顺,恭俭谦仪。不溢不骄,毋诐毋欺。古训是式,尔其守之。”
总算是平安到了这一步。赢兰松了一口气,再拜道:“孙虽不敏,敢不祗承!”
皇帝看着她微微发红的面庞,额上已经渗出了一层薄汗,微笑道:“吾孙兰,明敏勇慧,和顺贞静,可为天下表,今封公主。”
赢兰微怔了怔,立刻谢恩。
从今日起,她就是这偌大帝国里唯一的公主。
受封之后,自然是无穷无尽的贺礼。
赢兰算是自幼宫中长成,也是头一回见这个场面,还必须得一人招架,多少有些应接不暇。好在忙中也未出错,该拜的拜,该谢恩的谢恩,该打赏的打赏,一切也渐渐流畅熟悉了起来。
好歹是尘埃落定。脚步声传来,赢兰回首,撞入一双明亮照人的眼。
端王笑道:“小兰儿也长大了。”
赢兰不由也回了个笑,说道:“从今往后,皇叔就不能把我当成小孩子啦。”
她这样的语气,分明还是赤子心性。端王好笑,却正经严肃地颔首,应道:“是,我从今往后,再也不拿你当小孩子看。”
赢兰忽然眼睛一亮。不必回首,端王也知道来者是谁。
这世上也只有一个人,才会令她露出这样神采奕奕的目光。
“叔!”
赢兰扑过去,抓住了宁王的衣袖,也换来了端王的嗤笑:“你真是没一刻,就被打回野猴子的原形。”
宁王不以为忤,微笑道:“小宝不论怎样,都是很好的。”
赢兰朝端王做了个鬼脸,说道:“皇叔听到了没有?叔说,我不论怎样都是很好的。”
端王无奈地叹口气,说道:“皇兄,我可算知道她这个性子是谁养出来的。”
赢兰呵呵一笑。宁王唇际微扬,端王极少见过他这般促狭灵动的神色,竟是微愣。
宁王道:“我养的。”
赢兰正要得意,忽然觉得这番对话似乎在哪里听过。似乎也是宁王和端王,那时他们讨论的是——秦王?
她居然被拿来和秦王那个混帐东西的性格并列,苍天大地,她简直比窦娥还冤啊!
端王见她脸色不住变幻,不禁想挤兑,对宁王说道:“你也真是,这么喜欢孩子,怎么不自己生一个?”
赢兰脸色一变,正要开口,宁王道:“皇弟这话说的有意思,看来端王妃是有眉目了。”
端王挑了挑眉,问道:“皇兄此话何解?”
宁王道:“小水及冠之后,已经开始准备议亲。皇弟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不娶正妃,倘若不是心里有人……”端王眼角一抽,知道他肯定说不出什么好话,“那就是不行了。”
赢兰好奇问道:“皇叔不行了?皇叔哪里不行了?”
端王喉咙一动,到底把囫囵话吞了回去,只道:“我就知道你狗嘴吐不出象牙。”
赢兰莫名委屈。端王这性格风里来雨里去,总是和她不对头。今天是她的大好日子,他不迁就也就算了,竟然还来和她别苗头。
她哼了一声,说道:“皇叔,今天是我及笄之礼,您难道两手空空就来了?”
端王斜乜了一眼宁王,说道:“你以为我是皇兄那个小气鬼?”
宁王今日确实没给赢兰带什么礼物。但维护他早已是她融入血液的本能,他就是她需要捍卫的城池,神圣凛然,谁也不能说一句不好。赢兰道:“叔能来看我及笄,对我就是最好的礼物了!”
宁王柔和地笑了下,说道:“时间仓促,是我的错。你怪我吧。”
赢兰又不是从石头里忽然蹦出来就是十五岁,这话拿过去骗狗都不会相信。
端王很不屑,但更不屑的是赢兰居然也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个荒谬又愚蠢的理由。
赢兰摇了摇头,反驳说道:“不会的,叔才没有错。我怎么可能怪您!”她话说得又快又急,声音柔美清澈,如花磁盏酌真珠红酒,宁王只是微笑不语,眼底的情绪深得她看不清楚。她再接再厉,“叔您是不是忘了,当年宫冰玉及笄的时候,我就曾经说过,如果她是真的喜欢您,肯定不会怪您。”
端王的眉梢一扬。
赢兰脸晕微红,如芙蓉带朝露,显然自己这么说,也有一些不好意思。她道:“叔,我也说过,我是一样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信您敬您,永远不会怪您。”
宁王面露怀念,亦是想起了那些童言童语,他道:“我那时……也是荒唐,我还说希望你做一辈子的小孩。”
不说别人批评宁王,就连宁王自己也不能批评自己。赢兰很快给他找了理由,笑嘻嘻道:“我不管多大了,在叔这里依旧还是孩子啊。”
宁王微笑道:“是,不管你长大了,变漂亮了,嫁人了,生了多少个孩子,讲了多少个故事,你在我面前,永远都是个孩子。”
赢兰笑眯眯地伸出手掌,说道:“我当时还和叔比手呢,叔的手比我大好多好多……”
那个时候,她还故意将五个指头都蜷起来,缩成小小的一个拳头,握在宁王的掌心里。
现在,她牵起宁王的手,握在一起,虽然还有大小之分,可是五个指头已经可以根根服帖。
叔曾希望她做一辈子的小孩。
稚子无辜无知,是那么幸福,可以一辈子天真纯净,不沾风雨。
赢兰弯起眼睛,笑靥清美,仿若全绽的接骨木兰,洁白莹润,竟在一刹那令宁王几乎炫目。她轻轻道:“叔,我已经及笄了。我知道,在叔的眼里,我永远都是傻孩子。可是,我并不是真的那么傻,我有眼睛,我有感觉,我知道谁聪明谁蠢笨,我知道谁对我好,谁对我坏。”
宁王含笑道:“真的么?”
赢兰斜乜了一眼端王,嘁声道:“我知道叔是大好人,比谁都好,对我而言,这样就够了,谁敢在我面前说你不是好人,我就把他打成肉泥!”
本来还比较正经的话,到了最后一句,赢兰杏目圆瞪,立刻破功,方才的温情柔软都付之流水。
宁王哭笑不得道:“我道你是真长大了,没想到还是小儿心性……”
他的声音太轻,像是一声长长的叹息,说不尽的怅惘优柔。
端王站在那里,欣赏他们叔侄含情脉脉,互诉衷肠,有点牙疼。
他觉得眼前人确实还是个小孩子,自己大人有大量,就不要和她计较了。他挥了挥手,宫婢奉上一个青色的匣子,缠枝螺钿,精美华丽。打开之后,白丝缎上呈着一黑一金,两枚弯刀似的角。
赢兰拿起金色的弯角,只觉润滑如玉,又似温温然有暖气袭人,奇问:“皇叔,这是什么?”
端王道:“这是辟寒犀,佩在腰上,可以祛除寒气。对女子很好用。”
赢兰有点嫌弃,说道:“现在是八月,哪里来的寒气需要祛除?”
端王的青筋跳了跳,说道:“你现在还小,年纪大了就知道。女子体寒不好。”
宁王道:“皇弟考虑得很周全。小宝,你以后也不能太贪凉。”
既然宁王这么说,赢兰也就姑且信了。她又拿起黑色的角,忽觉心情一松,惊讶道:“这又是什么?”
端王柔声道:“这是蠲忿犀,你佩在身上,会少很多烦忧。”
这个听上去用处不错。赢兰有些高兴,那点灿烂颜色根本瞒不过端王的眼睛,他故意道:“怎么样,我不是空手来的罢?”
赢兰甜甜一笑,说道:“谢谢皇叔。”
她一笑,端王不由跟着一起笑。若春光明艳,这世间万物无一不静好鲜妍。
宁王微一蹙眉,眸中淡淡疑惑一闪而逝。
是他多想了罢。
他这样按下心中奇异的忧虑。
***
及笄之后,赢兰便可如秦王那样,进出宫门不忌了。
可惜她身无彩凤双飞翼,再怎样也去不了漠北。宫墙内外,对她其实也没什么分别。
这一日赢兰在寝殿里练琴,奏了几曲后,忽然问道:“丝丽雅,你家乡那里有什么琴曲吗?”
丝丽雅道:“殿下,我家乡是乡野村人,不会弹琴。”
赢兰失笑道:“你这官话说的,怎么这么久了,还是有些不通。”她想到什么,“丝丽雅,我知道你是一族圣女,因此自愿入宫。如果你还有家人的话,我让人给他们捎信去,慰藉你的思乡之情。长华宫人都是这样的。”
她身边侍奉的宫婢们,年纪大些的,这些年都渐渐放出去了。大多也都和家人一直有联络。丝丽雅来自异域,但丹国又不是锁国的巫咸,哪里会真的雁杳鱼沉。
丝丽雅望着满屋流光溢彩的百灵珠,露出一个奇异的笑容,说道:“殿下好意,我心领了。”
芝女官皱了皱眉。
赢兰“哦”了一声。丝丽雅进宫多时,对她自称依旧还是一个“你”字,她也乐见丝丽雅不改,一直在芝女官等人面前很是回护。
长窗外便是荷池,但听雨声萧萧,打在那荷叶之上簌簌有声,别有一种怅惘之感。
“小皇叔及冠之后,好像就没到长华宫来过了。”赢兰望向芝女官,“你知道他在忙些什么吗?”
芝女官想到那一日的方无碍的笑容,皱了皱眉,说道:“秦王行事素来随心所欲,妾实在不敢妄自揣度。”
赢兰当然不会指望从她那里得到答案,只是随口一问。但这样一想,宁王来长华宫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
他们在宫外,到底会忙些什么呢?
“芝女官,准备一下,我们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