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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第六十九章 寻天罗(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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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怎么会在这里?
难道他是冒雨来放水上浮的?
实在难以想象这大半夜的秦王会有如此情操,赢兰晃了晃脑袋,行礼道:“小皇叔。”
秦王身后居然并无宫婢,他一手持伞,另一手上似乎拿了什么东西,轻哼了一声,说道:“你在这里作甚么?”
赢兰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不说话。
秦王道:“你莫不是也来放河灯的?”
赢兰愕然抬头,问道:“也?小皇叔,难道您也是……”
秦王皱着眉,说道:“你这个泼猴,拿张荷叶模仿摩㬋罗就算了,还学人家放河灯?”
赢兰脸一红。她这些年来,除了找蜘蛛得巧,最多便是戴短檐珠子,披小缕金衣,手持荷叶,效颦摩㬋罗罢了,确实从来没有亲自放过水上浮。
但每一年的放灯,她都不会错过。看过宫人们在河边推开点亮的水上浮,双手合什,闭目祝祷。那种安静的郑重,甚至连那时是孩童的她也能为之感染。
“放河灯又怎么样,我已经是大姑娘了,当然可以来放河灯!”赢兰看着秦王手中之物,不服气道,“小皇叔深夜到此,又是为何?难道也是来放水上浮的不成?”
秦王侧过脸。
也许是赢兰眼花了。在朦胧的宫灯下,她居然看见……秦王脸上有一丝红晕?
难道他真的是来放河灯的?
这个认知不外乎飞来一道闪电。
赢兰给劈到了,不由四顾,看见折雪等人的表情比她更不淡定,这才冷静了下来。
水声潺湲,荷蛙夜鸣,有兰荻的香气隐约浮动。
赢兰道:“小皇叔……好雅兴。”
秦王皱着眉,说道:“你不是来放河灯的么?你的水上浮呢?”
赢兰有些尴尬。毕竟老天要下雨,姑娘要嫁人,都是挡也挡不住的事情,她哪里知道什么时候雨能停,能够放河灯,不外乎是心情郁闷,在此处徘徊消解一番罢了。
谁成想秦王竟然这么较真。
“小,小皇叔。”赢兰清了清嗓子,“现在下着雨,您若要放河灯……似乎有些不合时宜罢。而且,您,您晓得怎么放河灯吗?”
秦王轻瞥了她一眼,说道:“我又不是头一回放这玩意,用得着你来提醒?”
赢兰惊讶不已,难以置信地问道:“您已经不是头一回放河灯了?”
秦王?
她这个凶名远播、狠戾冷酷的小皇叔,居然也会和那些困于深宫的优柔内人们一般,在七夕之夜,放下河灯,安静祝祷?
赢兰还在惊诧的功夫,秦王已经来到了水边。
宫灯投下鹅黄的光影。极温暖的颜色,一摇一摆地浮在颤颤的水面上,也浮在他水一般粼粼的眼波里。
秦王点亮水上浮,推之入水。
河灯立刻被雨水打湿。有如行舟,却是一叶最渺茫的扁舟,一星火光摇曳不定,仿佛下一刻就会倾颓。
赢兰急忙道:“这样是不行的……灯会熄灭的……”
秦王合上眼,并未寂静祷告,反道:“总归是要灭的。”
赢兰有片刻怔然的空白。
宫内人人皆言秦王生得天人一般容止,但赢兰从第一次见面起,就一直觉得,秦王这番绝顶美貌,不似出自九天琼宫,倒似蕴自幽冥深渊——
水上浮的光影奄奄一息,风雨交加,终究难免熄灭一途。
雨渐渐停了。
幽风乍起,赢兰望着那渐渐沉没的河灯,有些惘然地收起伞,呢喃道:“总归是要灭的……”
秦王从水边转过身,平静道:“是啊,就像人总是要死的。”
赢兰顿时一个寒噤,说道:“小皇叔,侄儿有一事请教。”
秦王道:“为了那只‘不侵’?”
赢兰略略睁大了眼睛。
秦王微微一笑,说道:“看来你也不是真的蠢。”
赢兰略略颦蹙,说道:“小皇叔的美意,侄儿自然感激不尽。可您总该让我知道,您到底送了我什么东西吧?”
秦王道:“是什么又有什么重要的?总归弄不死你就是了。”
赢兰一阵恶寒,说道:“小皇叔……您这话……”
居然有些惋惜的味道在里头。
秦王不以为然,戳了戳她的眉心,说道:“你真是越长越没救。”
赢兰猛然想起那一天端王的话——小女孩子家的,脸是能随便给男人碰的?
她素来只有被人称颂美貌,何时会摊上个“长得没救”的评价?登时有点恼怒地后退了一步,说道:“小皇叔,请自重。”
秦王擦了擦手,嫌弃道:“就凭你那长相,还能让我轻得起来?”
这话不说也就算了,一说就令赢兰立刻想起那一早在御花园里的所见所闻,脸红脖子粗道:“小皇叔,您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王皇贵妃,为叔多考虑考虑!那么不慎重,如果不是被我,而是被别人——”
秦王道:“是被别人又如何?”
赢兰哑然。
秦王缓缓环视一周,折雪等人无不战栗如觳觫,他轻笑着重复道:“又如何呢?”
赢兰咬紧牙根,说道:“小皇叔,叔不会希望看见您这样。”
秦王的眼底有一瞬飘忽。良久的沉静之后,方道:“如果那是阿倾所希望的……我只能注定令他失望了。”
赢兰失声道:“为什么?”
她觉得这也不是什么过分的希望——或者说,宁王作为兄长,不希望秦王和皇帝的嫔妃搞在一起,是再正当不过的愿望。
要在赢兰看来,宁王待秦王还是太好了。还是端王说的有道理,有时候就该来个人狠狠揍一顿秦王,让他晓得一些是非轻重。
秦王并没有回答她。他看着她,却又不像是在看着她,而是某一种令他憎恶又怀念的东西。
那一种空白又再度占据了赢兰的脑海。秦王的眼神仿佛是最锐利的刺,生生扎进了她的耳朵,令她忽然失了聪,再也听不见世间万籁,只余下永久的寂静。
残叶上的雨珠啪嗒一声,惊破寒夜。
如果没有宁王在,赢兰对着秦王时的胆子一向比鸡还小,别说主动招惹他,简直是恨不能离秦王十丈远。可她也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涌来的勇气,偏要从这死而不僵的寂静里挣扎出来,朝着那个自己也不知道去向何处的深渊里跳进去——秦王转身,正欲离去,她却忽然上前抓住他的衣袖,死死地抓住了。
秦王皱着眉,赢兰抓得更紧了,几乎能听见那脆弱经纬在自己手下发出濒临破碎的惨叫。万籁俱寂,连一丝呼吸声都听不见,反倒激起了她心底最深沉的臆想,赢兰沙哑着嗓子,自己也惊异自己居然能够发出这样的声音:“小皇叔,你知道我娘是谁,对不对?”
秦王的眉间隐约颦蹙,看着她的手,就像看见了什么不净的污秽之物。他欲抽出衣袖,赢兰死抓着不放,秦王冷冷道:“放手。”
赢兰咬了咬唇,嘴里漫出一片血腥气。
“小皇叔,您认识我娘,对不对?您很讨厌她,是不是?所以你也很讨厌我,对吗?”
她其实一直都记得,记得醒来那一日听到的所有话语。一字一句,在脑海中皆清晰如临水照影。她有无数个机会去询问宁王究竟,可她一直不敢,不敢开口,惶恐着自己不想听到的真实。
那种惶恐却在秦王方才的话语中奇异地消失了。是啊,灯总归是要灭的,人总归是要死的。人死如灯灭,死了就没了,什么都不复存在,除了活人的记忆。
赢兰沙哑地问道:“我娘是谁?她到底是怎么死的?她和叔……”
秦王道:“放手。”
最后一丝希冀告诉她不能放弃,赢兰死死咬着牙,表情倔强。
秦王的衣袖一动,似乎要动手。
赢兰笔直地看向秦王,无畏无惧道:“我知道您知道!您告诉我!”
我知道你知道……
小水,你告诉我。
秦王终究缓缓放下手。
远处河灯飘零,已经不复踪迹。
千言万语梗塞在喉头,最终不过化为一声冷笑。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个死法。”
赢兰顿时泄了气。以秦王的身份,着实没必要在这种事上对她撒谎。
“谢,谢谢小皇叔。”
秦王奇道:“你谢我作甚么?”
赢兰讷讷道:“谢谢您……回答了我?”至少他正面告诉了她,而不是一掌把她直接拍飞?
秦王敛了笑,说道:“你用不着谢我。我也未必会告诉你真话。”说罢便拂袖而去。
赢兰哑口无言。现在回头一想,端王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那么有道理——“我那位好皇弟的话,你最好连一个句读都别信。”
她真是脑子进水了,才会觉得秦王会将她生母的下落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