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第三十四章 紫微弓（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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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少时尝闻诸策曰：‘身不离鞍，髀肉皆消；今不复骑，髀里肉生。’当时少不更事，还在心中发笑，今日一骑，却是露底了，倒让他的子息见笑了。”
宁王轻轻微笑，提及这一段往事。
当年诸策为他而死，追封勇烈侯，死后哀荣极致，他的妻儿却未遭善待。诸宸之后，诸宁承继了诸氏族长之位，就是趁着大房无人，占了英国公爵位，见孤儿寡母，软弱可欺，暗中不知使了什么手段，使得索伊娜早早香消玉殒。若非诸良曾受燕王之恩，偷偷前去燕王府上想为燕王敬香，被赢兰发现其族兄的恶毒欺凌，还不知今日是怎么一番景象。
诸良紧随其后，按辔徐行，恭谨道：“殿下骑术绝佳，微臣钦羡尚不及，怎敢……”
“怎敢？”宁王笑了下，“怎敢如何？”
诸良心头一紧，知道眼前这位凤子龙孙，万万没有世人传言那么温和良善。只一停滞，心下便思量了百转千回，恭声道：“殿下，微臣斗胆，请您明示。”
宁王问道：“你为何自请镇守穆南？”
诸良微垂下眼睑，掩饰眼底不安分的黯冷，答：“漠北已有弦雅公，殿下又何须微臣？”
宁王坐骑在他前方，诸良只能看见一个端严背影，无法揣测宁王是否对这个答案满意。
半晌之后，宁王才淡淡道：“是，漠北已有弦雅公，你在那里，不过是个废棋。”
“可是漠北数十万萧氏子弟，却不是书雅能轻易指挥得动。”宁王话锋一转，“明云待我不薄，可惜我大概要对不住他。”
诸良微微一惊。
他自然知道明云指的是萧长夜——萧长夜素有忠君傲骨，萧氏一门更是个个铁骨铮铮，忠君体国。除了长子严武将军萧诤，其弟萧长偃，次子萧诺，三子萧语，甚至已经遇刺的燕王妃萧诃，都是一方良将。
纵然心里早已有了隐约预感，但是宁王此时此刻，屏退他人，语重心长，字句间的深意不由得他不乱想。那种惊很快地沉淀了下去，另外一种情绪迅速涌了上来，仿佛一线包裹着火焰的冰，落进了他的血液里，又随着那激腾血脉，沸了五脏六腑。
“陛下雄才伟略，天下英才皆入彀中。”
宁王回头看了他一眼，诸良并未打算掩饰住神情，甚至更形于颜色了三分，带着几分热切道：“但萧氏于漠北拥兵自重，狡猾多计，反覆难知……”
话不必说完，只需要做个姿态。
而这姿态，他早已再熟稔不过。
宁王见他知头醒尾，微笑道：“我很早就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喜欢和聪明人说话，无需拐弯抹角。言世人衣不过蔽体，食不过充饥，都是些哄骗傻子的话，若是真才华盖世，有几个人会愿意一生鹑衣袍缊，箪食瓢饮？”
诸良附言道：“殿下所言极是。”
宁王道：“你并非志在长林丰草，亦不会甘于做池中之物——我会助你青霄，可是到底能上到哪一步，还得看你自己如何走。卿可记住，孤绝不会亏待了你。”
诸良的声音十分激动，竟是有些颤抖着道：“谢殿下！”
宁王满意地一笑。
诸良心下亦微微一笑。
***
次日。
风高气肃，这茫茫草原上，连天都似压得极低，仿佛一枚澄澈青蓝的琉璃碗倒扣了下来，明净如洗。
昨日皇帝兴起游猎，赢兰这些小辈大多老老实实地跟在圣驾左右，不得自由。但今日皇帝在承乾城内未出，她却是得了闲，兴高采烈地跟着宁王一同到了龙媒马场。
天压得那么矮，好似唾手可得。赢兰忍不住伸出手虚抓了一下。
宁王低低一笑，赢兰讷讷缩回手，忽而眼睛一亮。
一点飞鸿，遥遥于游云之间。
赢兰不由得睁大了眼睛，问道：“叔！你看！那个那个……那个是不是就是鸿鹄？‘燕雀怎知鸿鹄之志’的那个‘鸿鹄’？”
宁王随她的目光望了一眼，果真是只大雁，便抚了抚她的头，说道：“正是鸿鹄。”
他凝睇那天边的小小黑点，忽然似想起了什么，唇际勾起一缕若有似无的笑意：“诸校尉。”
随侍的诸良立刻翻身下马，叩拜道：“末将在。”
宁王道：“你历漠北，经穆南，年岁总不是白长的罢。”
诸良道：“承蒙殿下厚爱，臣纵非可御鹊血之才，这些年倒也妄得了一些虚名。”
果真是聪明人。宁王唇际的笑意越发幽深，眼底却生出了一线寒意。对随从道：“去拿我的紫微来！”
紫微乃是御弓中的极珍之物，曾是皇帝青年时出征的御用名器，弓身錾印了皇帝亲自所书的“连天积素耀威弧”七个金字，在宁王及冠之年下赐，宁王甚珍之，素日里藏于宝阁，轻易不示人前。
诸良旋即叩首道：“谢殿下洪恩！”
紫微乃是战弓，因而不同寻常贵族狩猎所用的稍弓，亦不同于禁军所用的格弓。如诸良平日所用之弓，以皮为弦，箭削桦为簳，以貂鼠、鸭头为扞腰，鞯勒轻简，便于驰走，已算是难以一见的好兵器。
但神兵如紫微，萧、抚、渊穹无一不是精挑细选，取六材干、角、筋、胶、丝、漆，定以其时，聚巧者而和之。冬剖干、春治角、夏治筋，至秋方合拢诸材，再于寒冬定型打磨。所谓宝剑锋自磨砺出，战弓之讲究，亦分毫不在千锤百炼之下。
宁王道：“既是紫微之身，又岂能匏瓜空悬？”
这话里深意幽远，在宁王身后的书歌不由微微一震。
赢兰只道宁王对诸良另眼相看，心中甜蜜，目光错也不错地看着他。
诸良站起身来，接过紫微。
书歌忽然开口笑道：“殿下，臣有些话，想对郡主说。”
赢兰有些诧异。
她虽然长于深宫，但对书歌也绝不陌生，一是因为书歌是书雅唯一的弟弟，二是他的才名实在太高，把她都给压得抬不起头来。
赢兰素有早慧盛名，六岁能为句，九岁便可出口成章，十岁出头，无需凝神，随手便是一篇锦绣文章，琴棋书画皆由王皇贵妃亲点的一代大家教授，样样皆精，尤其是一手琴艺，一曲高山流水，连皇帝都颇为赞许。
夜澜宗室朝臣之家里和她一般大的孩儿，几乎没有哪一个是能及得上她一半风头的。
但每每提及这一代的神童、天才之类，她却从来排不上魁首，就是因为书歌。
书歌少年成名，惊采绝艳。六岁时笔下龙骧豹变，书如鸿鹄高飞，弄翅颉颃，九岁时画中风云变幻，如锥落沙，十一岁雅擅龙笛，一曲只应天上有，十四岁时已是落纸云烟，汪洋恣肆，一扫夜澜文坛喜藻饰之华靡，时人称之“执笔惊风雨，落墨动鬼神”。连素来眼高于顶的大司马王狂，也亲赞曰：“口吐琼音，手挥霄翰，弹毫珠零，落纸锦粲。”
简单来说，如果赢兰是个普通级别的神童或者天才，书歌就是个神童中的神童，天才中的天才。
随着书歌年岁渐长，其盛名已不在其姐“璇玑才女”之下。赢兰曾经听说过有人私下议论，书弦乃是当世第一才女，书歌合该是当世第一才子。
赢兰对这种说法不以为然。
书弦是她心目中唯一的皇婶，生时是好皇婶，死了就是好上加好的皇婶。书歌是书弦和书雅的弟弟，她当然不会特意厌恶他，但是这么多年来一直被压得死死的无法翻身，也生不出什么好感来。
唯一可能让她对书歌改变想法的事情，就是把书歌带到校场和她较量一番——她听书雅说过，书歌是个标准的文弱书生，连只死鸡都不敢绑，她好歹还是赢氏子孙，会那么些一招半式——然后让她把书歌打个落花流水，一吐多年之郁气。
赢兰瘪了瘪嘴，眼神有几分飘忽。
宁王几不可察地一颔首，书歌继续道：“郡主博闻强识，定然听过前朝一首《摸鱼儿》，‘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纵然书歌并无相争之意，但赢兰哪里肯“认输”，立即接口道：“……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赢兰一口气背完，背得时候自觉又快又好，没有半点不如人。
但背完之后，真是恨不得把自己的嘴巴撕烂。
她平时其实并不是这么不知进退的蠢人，可是书歌的笑容令她怎么看怎么不舒服，再加上又是在诸良面前，她更是不肯相让，此刻简直想要找个坑把自己埋了。
书歌含笑颔首，道：“郡主可知，这词里的天南地北双飞客指的是什么？”
赢兰额角青筋抽搐，觉得自己的才名又被书歌侮辱了一遍。
她几乎想学着秦王平日的“呵呵”冷笑，但是看在诸良在场，还是忍了下来。特意放软了声音，显得自己又柔弱又可怜又可爱，说道：“既然是雁丘，自然指的是大雁。”
她一口细牙如珠似玉，声音更是柔嫩如弱柳，不胜莺飞，楚楚动人。书歌不由也跟着放软了声音：“那郡主可知，词人为何挥就此词？”
赢兰有些迟疑，她心下当然清楚，却不知书歌这一番话到底是何意。
书歌已经自顾自道：“词人赴试并州，道逢捕雁者，那猎人获一雁杀之，另一只雁虽幸而脱网，却悲鸣不去，竟自投于地而死。词人因此买下两只大雁，葬之汾水之上，垒石为识，号曰‘雁丘’。”
诸良已隐隐明白过来。
书歌面上笑意隐约，说道：“鸿雁性情忠贞，一旦有偶，便是一生一世，一只身遭不测，另一只必不肯独活，或投石而亡，或郁郁寡终。诸校尉少年英才，区区一只雁子自然手到擒来，只是这雁此时形单影只，他时必定有偶，若是独独射杀这一只，反倒拆了这成双成对，令另一只白白死了。臣斗胆想，倒不如另择时辰，待大雁齐飞，一箭双雕，既显了诸校尉武功高强，又全了鸿雁鹣鲽之情。”
赢兰被唬了一跳，她本来见宁王给诸良赐弓，心里只有欣喜不胜，压根没往其他方面想。被书歌这么一讲，当年皇帝强迫她射杀鸳鸯的事情又浮出脑海，只觉得心中一片阴翳，瘆的慌。
她慌忙扯了宁王的袖子：“叔，我不要射大雁了！你别让阿良射了！”
阿良。
旧时的称谓便这样自然地从舌尖落下，她浑然不觉。
书歌眼眸微眯，迅速扫了诸良一眼，却见他神情不动，既无惶恐，也无欣喜。宠辱不惊。
宁王道：“当真不要了？”
赢兰头摇得和个拨浪鼓似的：“不要了不要了！死雁子有什么好，血淋淋的，瞪着眼睛，多吓人！让它们好好在天上飞，一双一对的，那才好看呢！”
书歌笑道：“臣曾闻弓马一道，精研熟娴者，穿杨贯虱，百步射人，万无一失。”他看向诸良，笑容分外潇洒磊落，“既然郡主心性仁善，不喜见血，我建议诸校尉不防换个靶子。”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紫微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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