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簪折》千夜弦华

16、 第十六章 朝天子（下）

　　王皇贵妃闭门不见，东宫匆匆自长华宫离开，竟是去了成和长公主的下榻之所。

　　正值清风明月，万籁俱寂，一壶好酒醉消秋。

　　“去年的这时候，我们几个还在一起喝桂花蜜。我还在笑，让琏儿把沉玉带到我那里看看，他倒说得好听，一口应着，说待到沉玉大了点，能出远门，就立刻带她去看我……清河的天比夜澜更蓝，也比夜澜更广阔，他一直说着，一直想去看看……”

　　“可惜，他再也看不到了。”

　　成和长公主的眼光数度变幻，终究凝成一种无法形容的哀怜，她看向东宫，轻声道：“今年这时候，他的坟上怕是已经长满草了。”

　　东宫道：“长公主请节哀。”

　　成和长公主的脸颊上扭出一个笑容，却比哭泣更加狰狞。她狠狠将手中酒一饮而尽，说道：“哈哈，仪仗卤簿一切从简，诸王不必进京，百官不必哀悼，灵柩不能用乌金柏檀棺，连东皇陵也进不得……琏儿就这么死了，藩地立刻就被夺，萧诃被逼出家，沉玉又被你带走……这是人做得出来的事情吗？连寻常百姓家都没有这样！你们可是兄弟！”

　　成和长公主一字一字，激愤不已，道：“琏儿他无权无势，忍声吞气了那么多年，他也有自知之明，所以从来不掺你和赢瑌嬴顼的那潭浑水，对皇位从无一丝非分之想！他什么也做不到，他到底哪里得罪了你们，非得这样死不可！”

　　“长公主哀伤过虑，似乎有些疯癫。”东宫轻声道，“孤知道长公主一向将皇兄视为亲子，哀不自胜乃是人情，节哀顺便，切莫诳言。”

　　长公主死死瞪着东宫，连唇上都失去了最后一线血色，握着金樽的手指仿佛快要折断一般，蓦然低下头去。

　　东宫见她发间珠翠簌簌轻颤，沙沙有声，原以为她失声痛哭，只强忍不发，便叹道：“长公主冰雪聪明，您也说了，皇兄什么也做不到。”

　　什么也做不到——他是一个毫无威胁的人，亦没有死亡的理由。

　　长公主抬起头来，厉声道：“那是谁下的手？！别拿搪塞别人的那一套来对付我！丹国的刺客？不要笑掉大牙了！哪个‘刺客’会奔着他去？他和你母妃无亲无故，凭哪条去舍生忘死地去救她？！能在堂堂大内做出这等事，你这个做太子的难道还什么都不知道？！我看你真是当废了！”

　　东宫连眼睫亦安然不动，说道：“是孤无能。”

　　长公主怒喝他的名字：“赢琛！”

　　“孤说了，您不信，那孤也别无他法。”

　　即便长公主在暴怒之下直呼了他的名字，东宫也并未改变神色，一张雪白脸孔，清心寡欲如神佛。

　　“你怎么会不知道，他怎么会不知道！”长公主终于失声哀哭，她本来肤色如蜜，此刻却成了一种涔涔的蜡黄，泪珠滚滚而落，“琏儿死的不明不白，你们一个二个却连追根到底都不愿，可怜的孩子……还有沉玉，沉玉是琏儿唯一的骨肉了，你怎么能……”

　　“孤自会好好待她。”东宫漠然地看向长公主，一双漆黑若谷的眼睛，深得教人不敢迎视，“长公主不必多虑。”

　　“……你，还是别教她了。”成和长公主闭了闭眼睛，“她，她不该像你那样，也不能像我这样。你若有余力，就早早将她嫁出去，不必什么无双俊才，只要心性宽和，一辈子平安无忧就是。”

　　东宫道：“若她愿意，孤百年之后，会传位于她。”

　　再简单不过的十余字，被他那样轻描淡写地说出来，每一个字却似万丈雷霆，轰隆隆地劈在耳畔。

　　成和长公主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

　　“孤不必重复了罢。”东宫微弯了眸眼，也不知含有几分笑意，“您已经听得够清楚了。”

　　成和长公主几乎攥不住手里的金樽，颤抖如觳觫：“你，你……”半天说不出话来，“赢琛，你真是疯了！”

　　真是疯了——

　　这是她唯一的想法。

　　且不论赢兰资质血脉，尚有端王、秦王，且皇帝未崩，他不过一个储君，竟然敢如此肆无忌惮！

　　若是被有心人听到，以皇帝酷烈之性，知晓之日，便是他们人头落地之时！

　　成和长公主剧烈地喘息着，看向赢琛的眼神亦是惊疑惧怕不定：“你……你到底……在想什么？”

　　“您知道了，又待如何？”赢琛轻笑了一下，仿佛是叹息，笑靥温和得没有一丝阴鸷，“长公主，您已经什么都做不到了，何苦还要无事生非，自寻烦恼？”

　　他依然清雅端严，笑若春风。

　　成和长公主看着他的双眸，浑身一点一点地凉了下来。她从来没有如此深刻地察觉到——

　　眼前之人，是自己那个疯狂而残忍的弟弟，最优秀的血脉。

　　***

　　次日，成和长公主便告离宫，却并未禀告去向何处。本来皇帝欲留她多说些话，她却神情十分怠慢，竟似敷衍一般。

　　皇帝素来诸般雄才兼具，唯独欠奉心胸二字，可这一回竟也不生气，只任她去。

　　这一离宫，成和长公主便径往隐山去了。隐山势如青螺，疏密有致的参天树木，长青不败，隐约透出黄墙青瓦，正是承业寺。

　　承业寺是敕封的皇寺，太宗钦赐的三座白象镇塔，数百年来游人络绎如织，香火鼎盛不断。成和长公主轻车从简，并未惊动任何人，竟不是去承业寺礼佛，反倒是一路上了苍苔山道，更衣之后，自己一人拾阶而上。

　　承业寺殿宇恢弘自不必多言，成和长公主愈去愈远，耳边仍然能依稀听得两三声梵音，悠远绵长。她素来养尊处优，又行走不便，行不多远便有些气喘，不得已坐在道旁歇息了数次。所幸游目骋怀，实足以幽情畅叙，倒也不觉无聊。终究到了地方，只见浓荫亭亭掩映之下，几橼灰墙老屋，竟似是个破败的尼姑庵。

　　说是破败，但闻鸟语花香，且听渐渐溪径，倒也不失清静幽雅，十分怡人。成和长公主径自走进院子，那里正有两个小尼姑在田地旁，一个锄地，一个拔草。她虽然已换去朝服，但一身富贵逼人，仍难掩天家气派，可那两个小尼姑专心致志，连眼皮也未抬，知她擅自闯入，亦视若无睹。

　　成和长公主也并不恼怒，但笑道：“我是来看燕王妃的。”

　　“这里没有燕王妃。”其中一个小尼姑脆生生地答。

　　成和长公主改口道：“我是来见念慈大师的。”

　　“念慈大师不见客。”另一个小尼姑也脆生生地回绝了她。

　　成和长公主哭笑不得，说道：“我是她……亲戚，可不算客人。”

　　“入了佛门，六根清净，身外一切自然当断，亲戚也一样。”那小尼姑年纪虽小，嘴巴倒是利索。

　　成和长公主有了些怒意，道：“若辈……”

　　“长公主。”

　　一声萧索轻叹，远远传来，却偏偏分外清晰——

　　“几个小丫头不懂事，长公主请息怒。”

　　成和长公主定了定神，一瘸一拐地向那声源的屋门走去。

　　尚未推开门扉，便闻得一股幽幽檀香，安神宁静，沁人心脾，仿佛这世俗凡缘，万丈红尘，皆已远去。成和长公主叹了一声，道：“你当真放得下？”

　　室内人并不答话。成和长公主推门而入，只见一位青衣女尼端坐窗畔，一手拿着串黑色佛珠，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卷大悲琉璃真义经，身畔香炉散出缕缕幽香，如烟花聚散不定。虽是寡居之人，素面朝天，仍不掩姣好容色，只是眉目间似有一丝极深浓的倦意，仿佛这世间万物，再也无法在她的心湖里掀起波澜。

　　“双鲤。”

　　成和长公主唤了她的小字，那女尼淡淡一笑，只道：“女檀越。”

　　成和长公主闭了闭眼睛，说道：“双鲤，我知道你的性情，我现在只想问你，我想不想为他报仇？”

　　女尼道：“佛门净地，不言杀戮。”

　　成和长公主道：“你难道不想为他报仇？”

　　女尼答：“生死有命，斯人已逝，女檀越也应该放下了。”

　　成和长公主柔声道：“双鲤，我知道外人总喜无事生非，不解你们夫妻恩爱，才会出了那么多流言蜚语。可一日夫妻百日恩，琏儿无辜被害，凶手却仍逍遥自在，你怎么忍心看他死也不能瞑目？”

　　女尼淡淡道：“女檀越言重了，杀害燕王殿下的刺客，一个也没逃过，更别提逍遥了。”

　　成和长公主质问道：“你当真相信？”

　　女尼道：“念慈信东宫殿下。”

　　成和长公主冷笑道：“你信他？你居然信他！你信他，这就是你现在的下场！”

　　女尼道：“这是念慈自愿之为，并不干东宫殿下。”

　　成和长公主道：“是，都和他无关，他真是世上最大的大好人，你丈夫死了，女儿被抢了，自己出家了，还心心念念想着他好，还信他！”

　　女尼寒声道：“女檀越！”话语冷厉，已带威势。

　　成和长公主不怒反笑，道：“你就真的这样想？你就心甘情愿待在这个地方，一辈子吃斋念佛，什么都不做？！”

　　女尼神色一冷，眉目之间忽然现出了一股凌厉之色，说道：“你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便想着来借我这把刀吗？”

　　成和长公主被她一噎：“……你！”

　　女尼轻轻喟叹，收回了厉色，将手里的佛珠缓慢拨过一颗。四下里寂然无声，仿佛只有微风轻轻拂过窗棂，木叶萧萧而落，只有些伶仃的绿还颤颤地立在枝头上，不是那种纯粹的，生机的绿，也不是萧索的黄，反倒似笼了一重薄霜，透出冷玉似的色来，窗外隐约有一声鸟啼，婉转如歌。

　　她的目光幽远而清冷，又重复了一遍：“我信东宫殿下。”

　　再度看向成和长公主之时，女尼神色已然恢复平静，说道：“他答应我，会好好待赢兰，也答应我，那些害了赢琏的人，他一个也不会放过。”

　　成和长公主几乎忍不住讥讽道：“哦？”

　　女尼冷静地回视她的目光，忽而一笑，淡若柳丝：“女檀越若是只想说这些，还是请回罢。”

　　成和长公主的胸口不住起伏，手攥得紧了又紧，终究一言不发，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