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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第十三章 诉衷情(上) ...


  •   赢兰是一个相当果决的人。

      这个果决的体现,就在于她一旦确定了人,确定了事,就一定会在第一时间,立刻去做。

      比如此时。

      练操场上日头正烈,赢兰远远便看到诸良的身影。想是正在歇息,坐在檐下捧着茶和人聊天。她喊了一声:“阿良!”

      诸良微微一惊,其余训练的少年见她这样大咧咧地闯进来,后面竟然一个宫人都没有,都十分讶异。只是这些少年个个都是世族出身,哪里不晓得该闭嘴时就闭嘴,统统跪了一地:“参见郡主。”

      武师在一旁冷着脸,说道:“郡主。”

      赢兰头皮一麻,说道:“顾武师。”

      顾武师威严地点点头。

      若是平日,赢兰估计会被他的气势给吓到。但经过了皇帝那一关,她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有什么东西比那更可怕了。

      她硬着头皮道:“那个,现在是休息了罢?”

      顾武师又点了点头,赢兰知道他素来惜字如金,能不多说话就不会多说话,便直接道:“我想和阿良说话,你们能先站远一点吗?”

      “行。”

      偌大一个武场,赢兰和诸良在一头,其他人都窝在另一头。赢兰不觉有什么不对,她一直是这样的性子,东宫也从来笑着娇惯。

      “阿良,我有话想对你说。”

      诸良看了远处诸人的眼神,心知自己总归是躲不过风波,苦笑了一下:“阿姒。”

      赢兰道:“我要对你自荐枕席。”

      “咔嚓”一声,茶盏落地,摔了个粉碎。

      “阿阿阿阿阿姒!?”

      天可怜见,诸良抖得连话都不会讲了。

      赢兰纯真已极的一双眼看着他,问道:“阿良,你知道自荐枕席的意思?”

      诸良难得涨红了脸,支支吾吾道:“我,不,我,我知道,不,不知……”

      赢兰皱着眉头:“那你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呀?”

      这个问题,这真的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诸良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只好道:“那个……阿姒……你……可以……去问一下,别人。”

      赢兰委屈道:“我问了叔,可是叔不告诉我呀。”

      诸良脑子一炸,说道:“那,我,我不知道。”

      赢兰瞪着眼睛盯了他一会儿,小眼神十分犀利:“真的?”

      “……真的。”

      诸良恢复了冷静,却不由默默扶额:“阿姒,是谁和你说这种事的?”

      “也不算是和我说,是皇叔和叔说话,我听到了。说有什么人,对叔自荐枕席啦。”赢兰想到了什么,“阿良,你知道有谁吗?”

      诸良想了一会儿,说道:“对东宫殿下……那可就多了去了。”

      “咦,真的吗?”赢兰惊讶不已,“为什么我都不知道?”

      “那是自然。”诸良笑了笑,“虽然我在诸府……境况不大好,但是有些勋贵之家的传闻,还是听到了不少。东宫少年倜傥,不知多少琼闺秀玉倾心。别的不说,甚至有一国公主,甘愿为了侍奉东宫,自贬为婢。”

      赢兰睁大了眼睛,说道:“不会吧?!这是哪一国的公主啊,真是厉害。”

      她自己才是个郡主,听到有公主能为东宫做到这个地步,自然十分感慨。

      诸良道:“那公主来自巫咸,巫咸从来闭关锁国,风俗特异,不同于各地,所以才能有这么惊世骇俗的想法吧。”

      赢兰迫不及待地问:“那然后呢?她成为婢女了?”

      诸良摇了摇头,说道:“当然不会,东宫委婉相拒了。不过这事还没完。”

      赢兰问道:“怎么还没完?叔都拒绝了,她还不罢休?”她忽然露出紧张的神色,“难道她要来抢亲?”

      诸良笑出声来:“当然不是。当年她是为了陛下寿宴而来,寻常歌舞之后,她竟然亲自下场,舞了一曲《盛世霓裳》,而东宫也竟然临时起意,为她吹笛相奏。传闻里,据说一舞姿态清绝,一曲倾动九城。这一首盛世高歌,令龙颜大悦,成了天下绝唱。”

      赢兰听得甚为神往,说道:“这么好的事情,为什么我不知道呀?”

      诸良咳了一声,道:“这我就不清楚了……”

      “这倒也是。”赢兰瘪了嘴,干脆不去想这个,眼睛一抬,忽然一亮,“阿良,你看你看。”指着天空,“那边那朵云好漂亮啊。”

      诸良抬头望去,忽然忍俊不禁。

      赢兰问道:“阿良,你笑什么?”

      诸良摇摇头,说道:“没什么。”赢兰眯着眼睛看他,他只好答,“我只是忽然想到……我以前也很喜欢望天看云,但不是因为看它漂亮,而是因为看它像饭。”

      赢兰没听清楚:“像什么?”

      诸良咳了一声,俊脸微红,说道:“……米饭。”

      赢兰“噗嗤”笑出声来:“米饭?”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诸良撇过眼不去看她的笑容,那样纯真甜美,有时候竟似掺了毒的蜜糖,让他不敢逼近,“每次我实在饿得不行的时候,就会看天上的云,白白软软的,就像是一碗又一碗的大白米饭,光是看着,好像都能闻到香味……自己想着想着,口水都会滴下来。”

      赢兰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说道:“那可是云啊,哪里像米饭了,你看那边那朵,像不像一只大蝴蝶?”

      诸良顺着看去,起风了,云状变幻极快,那朵云很快便改了形状,仿似一只胖嘟嘟的大肥羊。他不禁笑道:“阿姒,你再看看?”

      云朵渐渐聚拢,像是生出了两只翅膀,仿佛正在飞翔的一只鸟。

      赢兰看去,眼神一暗,说道:“阿良,如果小燕子们能长大,它们能飞远,那应该就是像这样,在云朵里头飞吧……”

      “燕雀是飞不了那么高的。”诸良眯起眼睛,沉声道,“只有鸿鹄鹰隼,才能翱翔于风云之间。”

      赢兰不明所以,眼珠子一转,看着诸良手上坡形骨韘,惊讶道:“阿良,你又换了新的?”上次那个分明还是角制的,她还奇怪了好一会儿。儊月武制,韘皆为坡形,乃是张弓拉弦必不可少的用具。

      诸良点了点头,说道:“磨损太过,所以便换了个。”

      磨损太过——这样轻描淡写,背后多少困苦血泪。赢兰倒没察觉这个,只知道他日夜训练远超常人,心下惊叹不已,忍不住一脸敬佩道:“阿良,你好厉害哦。”

      “这没什么,只是往死里拼罢了。”诸良弯起眼睛,隐约一抹幽蓝,仿佛水里的毒,“不拼,就只能死了。”

      赢兰握住小拳头,压根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说道:“阿良,你以后一定可以变成像广德将军那样厉害的大将军!”

      广德将军出身望舒王氏,双名博尧,是皇帝麾下一员猛将,尤以善射强弓闻名。他曾在败军之后,面对丹国万骑追击,以弓卦臂,放言道:“必令最先行者眉间插花。”连发八箭,三人中面而亡,四人反走不及,正贯背面,丹国大将姒成和更是被一箭贯心。儊月军心大振,居然重整旗鼓,反败为胜。

      诸良淡淡一笑,微垂下眼睑,仿佛是一种不符年龄的阴翳。

      赢兰还在看他的手指,忽然捧住:“阿良,你手上好多茧。”

      她的手指细腻温润,仿佛上好的美玉,包裹着他的十指,细细摩挲。

      诸良手指一颤,但没有收回去,看着她笑了:“那是应该的。”

      赢兰叹了一口气,又看了看自己的小手,细嫩得没有一丝瑕疵,嘟起了嘴:“我真不想练这些……又累,还会变难看。”可想到那时皇帝的那句“废物”,又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诸良道:“阿姒,你不会变难看的。”

      赢兰道:“可是等到满手都是茧子,手指头粗粗的,还不难看呀?等到我长大了,变得熊腰虎背,肩宽腰粗,那不是丑死了?我岂不是要嫁不出去了。”

      诸良又一次忍俊不禁,说道:“怎么会。”

      赢兰很认真道:“怎么不会?你没看到武师长的样子吗?脸黑黑的,手粗粗的,凶起来可像钟馗了。”

      诸良强忍住笑意,道:“皇子皇女们皆是自幼受训,东宫更是其中佼佼者,可你看东宫生成武师那样了吗?”

      赢兰若有所思道:“……也对。”

      诸良笑容温和道:“而且阿姒是个女孩子,怎么可能会生成武师那样?”

      赢兰小脸一红,说道:“女孩子练武,会变得很凶,会很丑!就算再厉害,以后也没有人会喜欢!这是我以前从母妃那里听来的,她当时很认真的,不会错的!”

      诸良有些惊讶,原来赢兰一直以来这样抵触练习,竟是为了这个有些可笑的理由。

      她口里的母妃,应当就是指燕王妃。

      萧诃出身漠北萧氏,长于边关重镇,曾亲自带领三百亲随夜袭郑军营地,大挫郑国名将顾呈秀,若非其时参军叶靳力挽狂澜,恐怕半个郑国大军都会不战而溃。这样智勇双全,骁果善战的女子,应是骑射兵马无一不精,怎么会说出这种灰心丧气的话?

      转念一想,却又不觉讶异。萧诃虽求得了燕王妃的位份,却不过一个名分,天下人皆知,燕王的心从来便不在她身上,纵然她再蛮横霸道地将赢兰母亲生时的一切抹杀,也不过自欺欺人。

      何况,既欺不了人,也欺不了自己。

      诸良犹疑道:“王妃她……说的不是真的。”

      赢兰道:“怎么会不是真的?母妃那么喜欢爹爹,可爹爹就是不喜欢她啊。我常听人说,母妃有多厉害多厉害,可再厉害,爹爹还是从来不多看她,再厉害也没用啊。”

      她一直都知道,燕王妃不大喜欢自己。却也并不在意,有时候反而故意惹燕王妃生气。

      以前她经常吵嚷着对爹爹说要去东宫府折梅花,因为知晓东宫最偏疼她,定然不会不舍得割爱。爹爹拗不过她,便带着她和王妃去拜访,王妃一整天都拉着长脸,几乎从来没笑过。有一次爹爹先行请安,王妃带着她进了游廊,她不安分地东张西望,全然没有礼数,王妃拿手绢掩了唇,轻笑道:“真是类肖其母。”她也只当做没有听见。远处一声轻轻呼唤:“小宝。”她兴奋地回过头去,青年负手立于回廊,只一眼的风华,已然绝代。

      她一路挥动着小短腿,头也不回地跑了过去,就要他抱:“叔!”全然不管不顾燕王妃会是怎样的脸色。

      她对燕王妃态度略微改善,还是去年开冬的第一场雪后。夜澜从来没有下过那样大的夜雪,天地宁静,霜华满地,书房一盏孤灯,映出清瘦人影。明明是该就寝的时辰,她偏睡得不安分,干脆偷溜进去,轻声唤道:“爹爹。”方才发觉爹爹正瞑目微酣,手里紧握着一枚墨凤笔砚。她鬼使神差地从他手里拽过了笔砚,却不想手滑将那枚笔砚摔得粉碎。

      爹爹惊醒过来,她惶恐地看着一地碎片,眼泪盈盈:“爹爹……”他却不生气,笑着安慰她:“乖儿,不妨事。”拍着她的背,哄她不哭。那样温柔,她眼皮渐重,蜷在椅上几乎睡了,只依稀看见爹爹怔怔凝睇那满地破碎,喃喃道:“碎了……碎了也好……”

      她从来没有见过爹爹露出那么痛楚的眼神。

      爹爹看着她,仿佛在看那个出身卑微,给了她生命,但是她却无缘得见的薄命女子。

      爹爹对燕王妃一直温柔有礼,相敬如宾,见不到一丝痛楚,更从来没有提起过她的母亲。有时候赢兰也是怨恨的,她的娘亲,死得不明不白,连名字也没有留下的亲生母亲,就这么被爹爹干脆地遗忘在脑后。可那一日后,她终于恍惚地明白,有些人不是忘了,而是不敢想起,因为太痛,痛彻心扉,有什么碎了,就像那一枚笔砚一样,碎了,就再也完整不了。

      碎都碎了,萧诃还能得到什么?

      “这个……只能算是情深缘浅,不能想当然地说,都是因为习武的关系。”

      诸良想了一想,慢慢说:“王妃是个特例,而且,她也说错了。殿下不喜欢她,不是因为她习武,不是因为她厉害,不是因为她凶,不是因为她丑,只是因为她不是殿下喜欢的那个人。”他认真地说,“倘若真的喜欢,对方是什么样子,一定都会喜欢,哪里会计较那么多。”

      诸良说得起劲,赢兰也听得很认真,末了还非常认真地发表感想,说道:“阿良,你好像很精通这方面的事情啊。”

      诸良脸皮蓦然一红,辩解道:“不,不,我不是……我只是自己……只是我这么想而已!我……我没有说王妃不是的意思……”

      赢兰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挺起了自己平板的胸膛,说道:“我知道阿良的意思。爹爹是因为喜欢我娘,所以才不喜欢母妃的,对吧?这和母妃是什么样子,一点关系也没有,对吧?我以后不管变成什么样子,阿良还是会喜欢我的,对吧?”

      诸良本来一直在点头,听到最后一句,猛然呆住了。

      赢兰很不满地叉腰:“难道不是吗?”

      “这……是……不……不是……”

      其实眼前的小女娃这样一说,旁人看来不过觉得天真烂漫,至多可笑。但诸良少年心性,自幼几乎没见过除了母亲之外的女子,看着冷漠,其实面皮子很薄,连耳根都透红了。

      反倒是赢兰非常坦然,大言不惭地继续问:“我喜欢你,你不喜欢我吗?”

      诸良终于还是没忍住,猛地咳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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