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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番外 春日游(上) ...

  •   一、人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

      十二岁之前,书雅一直都觉得认为“倾城倾国”“一顾倾天下”之类的词句,都是前人鬼扯。

      什么倾国什么倾城?一个人凭什么看一眼就让家国倾颓折服?得是丑成多惊天地泣鬼神,才能让一座城池都塌了啊——干脆改成“塌城塌国”好了。

      直到遇见赢琛。

      井底之蛙,得见天日。

      日色正盛,杏花开得极好,烟霞满枝头。有一枝花树怯怯斜倚至他鬓角,姿态柔冶,渴盼垂怜。这样望着他,便觉连绝代风华这样的词,放在他的身上,都只是辱没那一身清华。

      所以书雅足足看了赢琛一刻钟,连眼睛都没有眨过。直到一声轻咳响起,书相轻捋美髯,笑道:“东宫殿下,幼女无教,让您见笑了。”

      书雅这才回过神来,一时面红耳赤,连话都说不出,恨不能找块豆腐一头撞死。

      东宫唇际若有似无的微扬。但这微笑也并无分毫戏谑嘲讽,一笑春生,万物沉醉。他道:“小女公子天真烂漫,这样不是很好?”

      他连声音都是这般清冽优雅,萦萦荡怀。书雅听得神魂颠倒,身子登时就软了一半,只觉得他这笑容好看到已经没法看的地步。满脑子胡思乱想:看都不能看,那他长脸干什么?

      有人走近,莲步姗姗,囔囔几不可闻。

      “东宫殿下。”

      书雅回头。阳光正好,亮得刺目,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来。就在这样一片耀眼璀璨的阳光中,她的姊姊款款折腰,对着东宫行了一个大礼。

      书弦神情清静恬雅,手中执了一柄冰纨团扇,一身碧绡轻罗裳,只系了一道蜜合色的宫绦,越发显得腰身纤纤柔婉,衣若蝴蝶,人若春花。就算书雅是女人,也会忍不住去想要握上一握,看看那杨柳蛮腰是否真的不盈一握。

      东宫道:“璇玑璧坐玑驰之文,不必在孤面前多礼。”

      书雅这才想到自己的失礼,连忙拜道:“参见东宫殿下!”

      东宫和书相都笑着摇头。书弦以团扇半遮面,笑意温润道:“什么‘璇玑’,不过妾偶得几句,入了陛下青眼,天恩浩荡,实在不敢当。若是连殿下都这么唤,还说妾‘多礼’,可真是折煞了。”

      书相笑道:“你这丫头可真爱多想。殿下敬你重你,你不知感恩,竟然还埋汰起来了。”

      书弦眉眼弯如弦月,眼底里的温柔如水几乎要溢出来。书雅活了十五年,还是头一次在亲爱的姊姊面上看到这种表情。

      东宫与书相书弦言笑晏晏,谈天说地,她站在一旁,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什么话都插不上。明明近在咫尺,却感觉离得很远很远,就像在另一个世界。那光华璀璨只是一个漂亮泡沫,一旦伸手触及,便会猝然破碎,只剩下一片虚无。

      ×××

      二、几番细思量,还是相思好。

      皇帝抑佛,民间依旧香火鼎盛。承业寺位于京畿隐山,有三座太宗白象镇塔,历来香客如织。寺后植了一片桂树,传为前朝万安年间所植,百余年来已是亭亭如盖,根深叶茂。花开时节,芬芳馥郁,十里飘香。

      那日的天气很好,秋高气爽,桂花开得极美,金灿灿如一片澄光。书雅的母亲与闻公主病重,她特意来承业寺祈福。虽是轻车无华,白纱覆面,但自有勋贵雍容,书氏风流。知客僧并不敢怠慢,迎上前来,双手合十道:“女檀越。”

      书雅还礼,道明来意。

      知客僧引她从一条隐秘小路入寺,避开人潮喧哗。她进殿跪拜上香,有一修眉方耳的长老正讲起妙谛,滚滚如贯珠,能使天花乱坠。她点了一只长明灯,便不再停留,踱步而出。

      桂树参天,香气浓烈。她循着桂花香一路走去,忘了前路,不慎与一人迎面相撞。她本以为躲避不及,不想那人稳稳扶住了她。那双手沉静优美,令人想起白鹤振翅的羽翼。

      “是你?”

      书雅睁大了眼睛,在桂花的甜郁幽静中屏住了呼吸,一瞬间天下仿佛就被眼前人填满。

      “东宫殿下。”

      一个华贵少年从东宫背后走出来,问道:“阿倾,她是谁?”

      这少年容貌绝美不似人间色,比之东宫端庄清贵,竟别有一番妖娆风流。书雅顿时想通他的身份,拜道:“秦王殿下,妾为书氏次女,单名一个雅字。”

      秦王打量着她,微微眯起眼道:“夜澜第一美人?”

      书雅垂首,露出一截美好修长的脖颈,一身寻常素衣裳,萧然有出世之姿。

      “世人谬赞,还望殿下勿要取笑。”

      十年一度的水吉日,是儊月最大的盛典。星银空,月皎洁,夜澜城内画鼓兰灯,繁华如梦。这一夜历来有年轻男女秉烛夜游之俗,才子佳人的经典倒也大半由此而来。她对镜自照,镜中人修眉玉颊,丹唇皓齿,发不膏而黑,靥不粉而白,一笑之下,宛若雪凝深涧初乍融。她执起殷滟烛台,步入一片衣香鬓影之中。

      月照霜凝,明河在天。她未作如何装扮,烟霞色广袖盈盈垂地,两只白鹤翩然如飞,发间只簪了一簇纯白缨络,颤颤流苏拂在耳畔。华蓥煌煌,灯火星星,任月色明净澄澈,尤不及少女指尖的幽白晶莹。

      目见者瞠眼结舌,惊为天人。夜澜第一美人之名不胫而走。

      秦王哼了一声,说道:“谬赞?你是说世人都瞎了眼是吗?”

      书雅与秦王只是初见,但秦王恶迹斑斑,她早有耳闻,不敢与这个被宠溺无度的小皇子争锋,柔声道:“妾不敢。”

      她柔声细气,又生得确实太美。秦王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兴致勃勃问道:“你来这里作甚?不是来求佛拜神的吧?”

      书雅听出他言辞之中的轻慢。略一踌躇,轻问道:“殿下从未拜佛过吗?”

      秦王道:“没有。”

      那你来这承业寺作甚?

      书雅很想这样问,不过不敢,偷眼觑东宫,悄声道:“东宫殿下不信佛祖。”

      东宫微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或许吧。孤信世间有佛陀,但不信他们慈悲,也不要他们庇佑。若他们当真有眼,就该好好看着孤,看着这天下昌明,四海承平。”

      他的声音一如之前清冽温和,平静中却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书雅目不错睛地看着东宫。是了,这就是他,这才是他。

      她以前只觉得他玄鉴优雅,每一次不敢抬头多望,哪怕只是听到声音,亦是心中如小鹿砰砰乱跳。现在才知道,那是命中注定,天潢贵胄,四海在握的傲慢笃定。这份高傲甚至比温柔更加引人入胜,仿佛一部列国游记的开头,揽尽天下,令人爱不释手,愿一页页翻检,以指尖,以目光,以无穷梦境。

      不知是否老天听到了她的希冀。下山之时,她的车马坏了辕轮,东宫道:“你一介弱女,只带了一个婢女进香,再过多停留也不大好。不如与孤同车,送你回府。”

      书雅自然道谢不迭。

      车马辚辚。她知道东宫其实并不是多话的人,也看出他有心事,因此一上车便闭目假暝,浑如自己不存在一般。过了很久,身边传来的呼吸声安稳沉静,她才睁开了眼睛。

      这车厢不算狭小,这天气也不算炎热。书雅坐在东宫身侧,可以清晰听见他的一呼一吸。她连脖子都不敢扭,一动也不敢动,只觉得这天地这样小,这世间这样热。桂花的香气渐渐远去,幽甜残存,宛若踩在云间上的一场梦,似真似幻。

      书雅不知道自己原来也会这样傻。只是坐在他的身畔,听着他的呼吸,就能如此沉醉。

      马车的帘帐被风吹起了一角,露出窗棂之外的景致,凛然分割开蓝天白云。秋高气爽,万事皆宜。

      她这一生为他做了无数傻事,而这不过是个开端。

      ×××

      三、长相思,摧心肝。

      阿显道:“二小姐,时候不早了。”

      第一缕朝曦刺破苍穹,透过雨过天晴色的窗纱照了进来。阳光洒在眼皮上,微微的刺痛,书雅头疼欲裂,伸出手挡住眼睑。整个人仿佛从深渊地府里走了一遭,三魂六魄里至少被夺去了二魂五魄,化作一缕游荡幽魂,见不得光的隐秘。

      她挣扎着起身,梳妆盥洗,一切停当之后,阿诺跪在她的脚边。书雅伸出左手。

      阿诺与阿显一人一边,手持着一根红缎子,绕在她的腕子上,编成九九,连环不尽,仿佛累落的绛脂。

      再过几个时辰,就轮到她将这根荣红解下,替书弦系成九九连环,祝祷一生荣华无忧。父亲的话语仿佛犹自回荡。

      “东宫神略计较,生于天心,仁德和善,端严清正,乃是不出的良配。皇贵妃愿代东宫求娶,是我书氏女儿大幸。”

      是书氏女儿大幸,又是哪一个呢?

      长街满目绛与玄,道路帐之以赤色锦帐,上绣黑色的江水山崖纹,波涛滚滚,雄山巍巍。宝辂香车当迎,其后是浩浩汤汤的一百二十台聘礼,两旁彩漆障扇成对成列,绘满凤凰于飞。礼官在书府外念唱骈四骊六的敕书,言及六行昭宣,四德淳备。书弦泰然而出,好似涉江采芙蓉的伊人,在水一方,不湿衣袂。

      三个月前,根据东宫和书弦的两人生辰八字,由高士名道所占,钦天监司阳昭博钦定——着黄道吉日迎娶,正在今时。

      东宫素来美名远扬,威望著重,无数人感念其恩,敬乌及乌,亦对着书弦纷纷跪拜。

      长街跪者从众,压压一片。这便是权力铸就的道路。

      书弦临上花轿前,缓缓摩挲自己手腕上的荣红,手头似乎还有着自家妹妹的温度。她柔声道:“阿怜,我不让你,你是不是恨我?”

      书雅轻轻一笑,指尖的颤抖笼在袖子里。她笑道:“阿姊,你说什么傻话。我喜欢一个人,必定要他死心塌地待我情深,何须别人让与我?”

      书弦轻道:“你不恨我就好。”她眼如春水,即便在儊月大内的流清池,也看不到这样清雅动人的春波。她握紧了书雅的手,春水波光荡漾,却隐隐有一种冷凝的寒意,“阿怜,爹爹对我们寄予厚望,我们可不能步王皇贵妃与先皇后的后尘。”

      书雅呼吸一凝。

      云起云灭,只在弹指之间。

      年少时曾以为只要爱与付出,便已足够。悄悄地听着他的呼吸,便心满意足。

      但世上另有一种力量,只可承受,不可改变。

      书雅僵硬地点了点头,说道:“阿姊,我已经向大内递了辞呈。”书弦的手依旧紧紧握着她,目光灼灼。书雅回视自己的姊姊,眼里只有无奈温柔,“我已和萧叔叔讲好,明日便启程去漠北。”

      书弦这才松开了书雅的手,轻抚妹妹的脸颊,说道:“漠北乃苦寒之地,你一个小女孩,怎么能在那里待住?莫要贪玩,早点回来罢。”

      ***

      书雅乍去漠北,那群老兵油子表面上毕恭毕敬,其实都将她当做一个徒有外表的笑话,轻蔑有之,淫亵有之。萧长夜收留了她,但也没有将这个所谓“夜澜第一美人”口中的“从戎”放在眼里,反而劝她早点回京。

      她生性执拗倔强,越是如此,越不肯这样灰溜溜地回去。于是染黄眉毛,涂墨嘴唇,终日覆以青铜面具,讲武弓马,刀剑兵戈,冲锋上阵,样样不弱于人。这样日子久了,人人知道她不是个绣花枕头,也积累了一点薄名。加上那时她又遇上了裴予安,两人一见如故,倾盖相交,更是如虎添翼。

      安郑关将破,书雅收留了守将云承乾遗孤。裴予安设计郑国兵马大将军叶靳与副将刘晔同离心,她趁机抄掠郑军粮草,焚之殆尽,又打了回马枪,杀了叶靳一个措手不及,逼得郑国大军不得已退守黑河。一战成名,封为公侯。

      数月之后,飞雪压城。端王召天下献奇珍稀品,评为梅中魁首,是为“梅魁盛事”。

      更多人说起这个时间,只会胆战心惊地想起那冲天的青烟和无数坠地的头颅。

      梅魁盛事方始,书雅便找了个由头带着裴予安一起回去。这是她第一次回夜澜,也是裴予安第一次来到夜澜。满城都是梅香宜远,众花团簇之间,那一抹醒目绝伦的素白,清雅到了极致,反倒生出了倾国倾城的绝艳,生生压下了无数姹紫嫣红的绮丽。

      承景的香气袅袅浮动,甘甜之中又似含着一点铁的腥气,如血一样曼妙的香气。那一年的雪下得真是大,她几乎每年都会去夜澜,却是第一次见到那样大的雪,片片如鹅毛一般,漫天的银白烟火,几乎迷得人睁不开眼睛。

      “那就是承景,东宫妃亲点的天下第一梅……”

      街头巷尾的议论落入耳内。裴予安褒赞不已,说道:“这梅景果真是国色天香。”

      书雅远远凝睇那重重雪色,过了许久,才转过脸来。那笑意极美,一双寒星似的眼弯起来,仿佛笼尽了漫天飞雪,她道:“你瞧,殿下真的很爱我姊姊。”凛冽寒风携着雪粒子刮在人脸上,仿佛一道道刀割似的疼,却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书弦触柱的时候,书雅并不在场。

      但是她根本不用在场,也可以想象那满地鲜血。千夫所指,众目睽睽,她的姊姊怀着孩子,头也不回地奔向了死亡,骨头破碎,脑浆迸出,将此生所有弦歌雅意断送在大殿上。

      书雅发了狂一样地赶回去。

      火光熊熊染红了半边天际,青烟赫然汹涌直冲云霄,仿佛乌云压城,大军逼近的狼烟。梅香迅速被燃烧的烟气淹没,又湮灭于令人窒息的血腥之中。不过短短光景,上万人头落地,族诛者不可计数,鲜血肆无忌惮地染红了土地,那样浓烈的赤色,惨痛不忍卒睹,就连飘零无息的纷扬大雪也无法盖过。

      璇玑墙茨,白梅化血。

      东宫因此自陈无能,请除储君之位,贬为宁王。虽遭丧妻丧子之痛,他却进退斡旋,燮理阴阳,多次劝诫皇帝网开一面,从屠刀下救出了许多惨遭无妄之灾的受株连者。一时间门庭若市,声望更显。书雅站在人群鼎盛的府邸前,安静地想,他现在会是什么样?

      她无从得知,也不敢去想。

      她不愿自己卑劣至此。

      书雅不敢再多过停留,宽慰了父亲弟弟之后,正逢漠北战事再起,她以此为由,逃一样地离开了夜澜。

      书弦大婚的时候,她也是这样逃走了。

      现在她也没有变,可能唯一的区别就是她逃得更快了。

      书雅再不愿去想其他,越战越勇,临危不挠,更加赴险如夷,奋不畏死。萧长夜对此十分惊叹,裴予安却私下里劝过她许多次。她置若罔闻。视死如归是多好的一件事——只要能让她不再想那些绝不该想的事情,她甘愿浑身都埋在血海里。

      这样消磨,总有一天会到尽头。

      她希望能到尽头。

      没过多长时间,萧长夜又领了一个人过来,丢进军营。

      那人身份不明,整天戴着一副奇怪面具,容貌比她还成谜。萧长夜交待得亦是语焉不详,只道此人叫萧明,是他萧氏子弟,自幼失怙恃,又遭近亲欺压,他于心不忍,所以才将其带在身边。她并不信这样的鬼话,因为这个青年有一双碧绿如翡翠的眼睛,以及永远节制锋利的眼神。

      数年之后,她才知道这个曾与她一同浴血奋战,誓言为儊月万死骷骨的青年的真名。

      他不是萧明,而是萧承谟。

      未来的策梦之主。

      那时他已名震四海,与池台的七皇子楚复并称为当世两大绝代名帅。

      当然,这个所谓的“两大绝代名帅”,是将儊月排除在外的。许多人,比如裴予安皆对此嗤之以鼻。萧承谟与楚复的名字一直被摆在一起,口口相传,是因为他们虽然从未彼此交手过,但都是少年成名,一战惊天下,交战的对象又同样都是那位难逢一败、雄才霸主的儊月皇帝。

      儊月与策梦的那一战,扑朔迷离,云诡波谲,许多人身在其中,依旧不知其间真意。

      裴予安谋定反间之计,唆使策梦三人家之一的李氏叛乱,又策反五上人之中的“无影居”苏氏、“敕统域”祈氏,搆合“龙王阁”王氏中立,勾连九宫天中的“八重天玉帝”玉氏、“二重天李天王父子”李氏、“三重天御马监”蔚氏、“五重天织女”祗氏,养兵千日,草蛇灰线,雷霆一击。

      萧承谟并不避讳,在她与萧长夜面前摘下面具,眸光天生柔情万种,眼神却似黑暗中的猛兽,立身峻洁有如铁壁。他道:“我出生策梦五上人之一的‘落天尊’萧氏,曾是长生老人的外门弟子。”

      策梦有招摇山,招摇山有予皇书院。

      予皇书院的结业极为奇妙,历届历代,甚至可能每一个人都需领受不同的任务,圆满归来之后,才能真正出师。

      柳氏族长独女柳茹月、柏氏族长次子柏文铮、萧氏先族长的遗腹子萧承谟,领受了同一个任务。

      那时正值儊月皇帝穷兵黩武,大举扩张,兴兵不休,不断吞并周围小国。其中有一小国方棫,处于贺川、虢、儊月的交界之处,偏安一隅,与世无争。儊月虎视眈眈,有意侵吞。

      长生老人给这三人的任务,便是令他们抵退儊月万钧雷霆,阻止这一次侵犯。

      听去如天方夜谭。

      但他们确实做到了。做到了一次。

      萧承谟一笑,眼眸是勾魂夺魄的碧绿之色,风流多情得几如滴得下水来。声音却比死更冷。

      “策梦之主柳茹月背信弃义,害我沦亡。远山主对我有救命之恩,儊月皇帝对我有礼遇之幸,犬马之报,惟力是视。我愿大破天上人家,赴汤蹈火,死不辞也。”

      萧承谟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儊月军士一路大破四城,直逼腹地,教寒江滚滚长水也染成红流。

      直到那一天,柳茹月一步步涉入寒江,自刎而死。倾成宫主宫褫下令焚尸成灰,尽皆洒在滚滚浊流之中。

      书雅看见萧承谟空洞的神情。很熟悉,因为有许多次她在镜中看见自己露出过与他一模一样的神情。

      一夜之间,风云突变。

      宫褫发天下令,称柳茹月暴毙,将柳氏和李氏除去三人家之列,立萧氏族长萧承谟为天上人家之主。

      一江之隔,一夕龙虎,儊月雄军竟是驻马难前。

      谁也不能渡过寒江。

      谁也不能踏过柳茹月的尸体。

      两兵相持不下,儊月大军深入,战线太长,粮草难继,又无增援后备,士气衰竭,渐显颓势。裴予安从来云淡风轻,也对萧承谟大为恼火,三番五次地在大营中痛骂此人背信弃义,最后甚至破例上马,临阵讥讽。

      萧承谟一板一眼地回答道:“裴山主,我命不足惜。只要儊月退兵,我愿死于阵前,任您剐戮。”

      裴予安怒极反笑,颔首道:“你还自以为能杀身成仁了?柳茹月活着的时候你不敢见她,她死了你倒是想起来承卿一诺?现在才知道为策梦肝脑涂地,太迟了!”

      萧承谟深深垂首道:“一诺终生。还请裴山主与陛下见谅。”

      书雅将他的话上达天听。数日之后,从夜澜传来一句帝王笑语:“美人难得,多情种更难得。也罢,区区一个策梦,不值得这样的绝世名将相殉。”

      儊月撤军。

      萧承谟振兴萧氏,拯救大厦于将倾,功业赫赫。

      柏文铮脱离柏氏,再也不过问尘世,结庐隐居。

      儊月得到了四座富庶江城,繁华无二。这个结果已足够令人满意,因为在此之前的千百年,从来没有哪一个国家能够从策梦这块硬骨头上啃下一块肉。

      只有裴予安对此耿耿于怀,认定是自己平生最大失误,在她耳边叨念了很多次,要如何暗杀萧承谟,要如何弄死宫褫,火烧倾成宫,将宫冰玉抓过来给她当球踢,还像数指头似的数酷刑道:“铺棘卧,削竹签指,方梁压髁,碎瓦搘膝,遣作仙人献果、玉女登梯、犊子悬拘、驴儿拔橛、凤凰晒翅、猕猴钻火、上麦索、下阑单……”

      书雅失笑。

      裴予安看着淡漠从容,其实桀骜不驯,睚眦必报,更多时候还是小孩子心态,十分可爱。

      书雅曾经偷偷地想,倘若裴予安没有遇见她,没有开启杀孽,可能这辈子也不会手上染血,更不会说什么要将别人抓起来当球了。

      何况那个人是宫冰玉。

      策梦有倾成宫,倾成宫有宫冰玉。

      书雅与宫冰玉未曾谋面,却曾无数次想象过她的样子。得是怎样惊采绝艳的女子,才能令他也为之心折,成为八拜之交,金兰兄妹?

      她想了太多次,每一次的宫冰玉千娇百媚,各不相同。她发现自己无从想象,只能放弃。

      ***

      同一年,崖州大破,与儊月并立百余年的郑国,步步沦陷,半壁江山都被纳入了儊月疆土。自太祖开国以来,儊月的疆域从未扩展到如此地步,前无古人,彪炳史册。皇帝龙心大悦,重赏嘉誉,全军上下皆是沸腾欢庆。

      书雅在庆功宴上多喝了几杯,心情激荡,不肯好好回帐篷睡觉,非要闹着去漠河边上吹冷风。

      裴予安无奈,多拿了几坛子酒和两件大麾陪她一起受冻。

      书雅坐得东倒西歪,毫无形象可言,已经醉如烂泥,连衣裳的系带都系不住。裴予安只好替书雅披上大麾,然后自己又裹得严实了点。夜色深浓如幕,呼出的每一口气都是浓厚的白雾,非要两个人紧紧挨在一起,才能感受到些许温暖。

      书雅喝了很多酒,裴予安在一旁劝着,她却全然不在意。她虽然好酒,却并不嗜酒,做事为人总是留三分余地,这回却是毫无顾忌,宁愿一醉方休,非要喝个长醉不醒。

      举目远眺,河面结了厚厚的层冰,风沙肆虐如铁骑绝尘,烽烟不息。

      裴予安终于没忍住,夺过她的酒壶,唤道:“别喝了。”

      书雅没有把酒壶夺回来,安静出神了许久,才道:“我的心上人,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男子……”

      裴予安没忍住,讥嘲道:“至于么,为了他?”

      书雅的脸孔微微发红,不知是因为喝酒还是害羞,寒星似的眸子潋滟欲滴,连漠北苍穹的万千璀璨繁星也抵不过她一个回转流波。

      书雅道:“予安,你不懂,你还没有遇见一个人。见了他,你的眼里就不会有别人。世间所有浊物统统捆起来绑作一堆也不及他一根头发。”

      裴予安哼了一声,道:“我宁可不要遇见。”

      当时太过年轻,一战成名,一朝得志,一切得来的太过轻易,即便一日之隔就是烽火不息葬马革,心底里依旧藏着一个春闺梦里人。

      哪怕山长水阔,万里之遥。

      回身一望,他依旧在那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9章 番外 春日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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