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第一百章 苏幕遮（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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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氏在安源是一等一的富户，出了一个户部尚书路桭若之后，更是多了几分清贵。路桭若与郦天华之间并无子嗣，他的长兄是路氏前任族长路杜若，他膝下有五个儿女。前二女一子是先夫人所诞，二女早夭，那一子便是现任族长路茞，也是曾经的秦王伴读。
虽然并未有一官半职，但能在秦王身边全须全尾地活下来，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一路行来，绣闼雕甍，曲迳通幽，两边尽栽凤尾，细竹森森，凉浸衣袂，十分清爽。及至轩中，可从窗外望去，竹景风声，无一不雅，使人日常坐此，烦恼顿忘。这路氏大宅和楚怀素的宅邸又是不同一番景致。
赢兰抬头，望见秦王和竹林一样绿的脸。她叹了口气，说道：“小皇叔，你不乐意出宫就别出来，不要坏了叔的兴致。”
秦王神色不豫，说道：“你怎么把这个小畜生也带出来了？”
赢兰抱紧了怀中安安分分的小有狐，毫不客气地问道：“这个小畜生不正是小皇叔您送给我的吗？”
秦王微扬了扬下颔，说道：“我可没和你说话。”
端王顶多是喜怒无常，教人捉摸不透。可论到和她撒泼斗狠、惹人发怒的本事，连秦王的一个指头都比不上。赢兰被他阴阳怪气地戴了顶“小畜生”的帽子，憋着一股气，想回击又想到那一日宫冰玉，软下态度，说道：“小皇叔为什么也在这里？”
秦王冷哼了一声，说道：“这是我该说的话。这是我的侍读！这是他的家！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赢兰道：“以前没有，现在不就有了？而且本来是我和叔一起约着出去，为什么中途又加了个小皇叔？”
秦王冷冷道：“你还有脸说！前几天，你被那女人——”他的话半道崩殂，瞥了一眼宁王，“那女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现在是不是知道了？”
赢兰沉痛地颔首，第一百零一次真诚地忏悔道：“小皇叔，过去是我误会您，都是我的错。从今往后我们统一战线，共同抗敌……”
秦王先是满意地点头，听她越说越不像话，又哼道：“得了，就你这傻样，和你一战线的人，估计怎么死的都不晓得。”
赢兰只好赔笑，手下轻轻抚摸着小不侵，僵硬地转换话题道：“这地方布置得精巧，室内又处处古董珍玩，可见主人一定是个风雅淡泊之人。”
秦王嗤笑了一声，道：“你说风雅淡泊，在我看也不过石崇王恺之流罢了。倘若是真人，会在意这些东西？”他随手拿起眼前价值不菲的琥珀杯，茶香芬郁，沁入襟怀，“可得风流气度而不留痕迹，那才是高人一等。这种只靠身外俗物为自己添价的，嘴上说的再妙，故作清高，也不过是附庸风雅，引人发笑。”
赢兰本只是顺嘴一提，不想被秦王揪住不放，百般嘲讽，多少有些不开心。她道：“小皇叔身份当然不同凡响，路氏岂敢用些破铜烂铁随便打发您？”
秦王冷冷笑了一下，说道：“随便打发我？那女人可是……”
宁王斜乜了他一眼，问道：“你竟然还在耿耿于怀？”
赢兰眼角一亮，嗅到了八卦的气息，抱着小不侵就凑过去，问道：“叔，什么女人？和小皇叔有干系？难道是……裴予安？”
秦王没说话。
赢兰托着腮帮子，连连道：“真的是她？可她不是已经嫁给严武将军了吗？还是叔做的媒，陛下赐的婚，傅渊亭亲自主婚，漠北十万萧氏子弟见证……难道小皇叔还在对她虎视眈眈，想跑过去抢婚不成？”
秦王逶如远山般的眉，隐隐地打了个结。他道：“你还能不能闭嘴听竹声了？”
居然……
居然被她说中了！
赢兰捂住自己激动的尖叫。不是她不淡定，但是秦王——以秦王的脑壳子，居然有一天开窍了，居然还会求婚，居然还会对那个拒绝了他的女人念念不忘——她已经认定了秦王告诉她的理由不过是掩饰自己被拒后的伤心逞强而已。她定了定神，简直有种想跑到大街上和人倾诉八卦的欲望。
不过秦王此话既说，她也不好再提。万一再戳他伤疤，他恼羞成怒，倒也不美。赢兰望向宁王，他回之一笑，她的心也因此安定下来，清明空彻。
不多时，轩门打开。进来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一脸诚惶诚恐，正欲跪拜道：“诸位……殿下莅临，蓬荜生辉，乃是臣等路氏百年不出之荣耀……”
“免礼。”宁王道，“我们轻车简行，只知会门房是你的朋友，就是不欲这些繁文缛节。”
路茞擦了擦额间汗水，连忙道：“是，是。”他抬起眼，有些犹疑道，“殿下，小人，是否是小人家中有何……”
秦王摆了摆手，说道：“没事，就是我这小侄女顽劣无知，一时心血来潮，想要出宫逛逛，看看寻常人家。”
赢兰还坐得好好的，忽然锅从天降，也十分震惊。一时之间也不能反驳，只好笑道：“你家真漂亮。”
路茞的脸色变了一变，说道：“能得殿下青眼，是小人的至大荣幸。”他还想要说什么，不料不远处竟传来一阵孩童哭声，而且越哭越烈，止也止不住。路茞青了脸，“幼女无教，惊扰殿下，实为……”
宁王道：“小孩子哪里有不哭的？天性所在，谈何无教。”
秦王道：“说起来，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还没见过你的妻儿，不若教他们过来，让我瞅瞅吧？”
路茞不敢犹豫，立刻朝外唤道：“叫夫人和小姐过来。”
赢兰有些古怪地看了秦王一眼。他会是那种好奇人家妻儿什么样的家伙？
轩门再开，进来的不期然是位婉约佳人，一身杏红衫子，薄施脂粉，眉如翠羽，肌如白雪，一张芙蓉秀脸漾着微笑。身后跟着的丫鬟正抱着那个还在哭哭啼啼的小千金。
路茞道：“这是拙荆水云瑶，幼女路灵儿。娘子，这位是我的好友……”他顿了顿，“这两位陈公子是一对兄弟，这位女公子是他们的侄女。”
秦王笑了一笑，说道：“久闻水氏为江南巨贾，尽出少艾，一见水夫人，果真名不虚传。”
他这一笑，水云瑶登时轻霞晕颊，眼里也有几分恍惚，羞声道：“陈……陈公子谬赞了。我素来自以为有几分薄色，见了诸位仙姿玉质，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实在羞惭不已。”
丫鬟偷眼一觑，登时软了半边身子，手抱得也不自觉地更紧。路灵儿的哭声本已经渐渐消停，被这一出又立刻嚎啕起来，丫鬟怎么样也哄不过来。
水云瑶只是担忧女儿好哭，路茞则是眼前发黑。
常人看来，小孩哭声又闹又长，本最让人不耐烦，但赢兰倒不觉得。她这辈子都没有听过孩子的哭声。唯一一次最靠近的机会，也湮灭在梅花香气中。水云瑶有些惊讶她痴慕专注的眼神，不由问道：“这位小娘子，是不是很喜欢孩子？”
赢兰点了点头。
还不及路茞反应，水云瑶温柔道：“那陈小娘子愿不愿意更近一些瞅瞅这孩子？”
赢兰当然点头不迭，用虎抱的速度扑到孩子边上。水云瑶只觉好笑，赢兰惊叹道：“原来小孩子是这个样子。”
路灵儿生得十分可爱，杏色的衣裳前挂着金麒麟，背上又佩金锁，伸出手脚来，都是一串串金手镯、金脚镯。因为哭得狠了，小脸都涨得通红，半闭着眼睛，犹自抽抽噎噎的。
赢兰顺手取下自己的一只镯子，上头镶满各色宝石，流光溢彩。小孩子果然起了兴趣，伸出小手来。她眼巴巴地把镯子塞到路灵儿的手里，见小娃娃喜笑颜开，自己也笑了。
水云瑶笑道：“陈小娘子真是喜欢孩子。”丫鬟得了她的眼色，从路灵儿手中取回赢兰的手镯，正要物归原主，没想到小娃娃被抢了东西，扭着脸，眼看着要又大哭起来。
赢兰连忙把手镯又推给路灵儿，可惜这一回不太凑效，她一边哭还一边指：“娘，要！娘，要！”
她和水云瑶顺着路灵儿的视线看过去，小娃娃指的是一枚东珠，明亮溢目，端端正正地镶在宁王头冠上。
路茞一时腿都软了，惊吓得甚至忘了呵斥。水云瑶皱起眉来，丫鬟晓得她的意思，在路灵儿的手腕上轻轻一拧，水云瑶道：“对着客人这样无礼，怎么像话！”又端正行了一礼，致歉道，“小女年幼无知，陈公子可莫见怪。”
路灵儿撅着嘴，脸拧得更难受。赢兰看着有几分心疼，回头看宁王。
宁王触及她的视线，略略一愣，很快道：“我等冒昧，登门拜访，正愁没什么东西可以给令爱做见面礼。”他毫无芥蒂地取下头冠，拧下东珠。
路茞暗道万万不可，正要谢绝，秦王一个眼风扫过去，他立刻无言。
水云瑶掩嘴一笑，说道：“那我就代小女谢过陈公子了。灵儿，快去谢过陈世伯。”
丫鬟抱着路灵儿走近宁王，小娃娃靠得近了，也不闹腾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望着他，眨也不眨，伸出小手。宁王将东珠给她，她却不要，只握住了宁王的指头不松。他也不恼，顺势从丫鬟手中抱起路灵儿。
路灵儿似乎十分喜欢宁王，咿呀咿呀地，再不愿意回丫鬟手上。
水云瑶啧啧称奇道：“看来这孩子和陈公子倒是投缘。她原是从来不让家里人之外来抱她的。”见宁王为她找了个最舒适的地方，姿势十分娴熟，“陈公子这样会哄孩儿，想必在家中一定是个慈父。”
路茞脸色一沉。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宁王淡淡道：“我妻子早逝，尚未为我留下儿女。”
赢兰目不交睫地看着宁王。他抱着那个小小的孩子，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她想到书弦和宫冰玉，心下发酸，简直要落下泪来。匆忙转过头，拼命眨眼，眨去眸中盈盈的水气。
水云瑶自知失言，拿帕子擦了擦眼角，说道：“唉，陈公子原来也是个福薄的。少年好侣，情深爱极，相慕之殷，心同胶漆，总为鬼神好忌……”帕子下面的眼神却越发灵动起来，“不过陈公子这样宠孩儿，若要续弦，可得找个性子伶俐、身体康健的，才能镇得住。往小里说，慈父慈母，孩儿的性格被惯坏了可就糟了。往大里说，这也是有利于一族基业，否则家里产业再大，性子温软、身子不好，还是容易被那些刁蛮的贱仆欺瞒。”
她自然不晓得宁王等人身份，但是眼见这一家子通身的气派，也知道必定贵重不凡。既是路茞好友，又中馈犹虚，看着还如此好容貌、好脾气，便不由令她动了心思。
倒是苦了路茞。他见水云瑶越说越不像话，早就有心喝止，可又忌惮秦王恼他自作主张，进退两难。
宁王道：“夫人美意我心领了。不过我已无意再成家。”他看向秦王，笑意清浅，“好在我下头还有个不成器的弟弟。我就盼着他早点娶妻生子，然后给我过继个孩儿。”
赢兰和秦王同时瞪圆了眼睛。
“那怎么行！”
他们俩同时喊出声来。
路茞极力控制自己的神情。
宁王若无其事，目光却投向了赢兰，说道：“我这个小侄女，是我长兄留下的，自幼失怙恃。我从来将她当作我的亲生女儿。若是她愿意，我也想把家业交给她。”
路茞惊得差点尖叫出声！
赢兰大惊之后，反倒冷静下来，甚至还笑了下，撒娇道：“叔，您胡说什么？我这么个性子，天生就是个富贵闲人，我哪里是做……的料子！您忘了吗，我从小就不想做呀。”
宁王道：“那你想做什么？”
赢兰呆了一呆，微赧道：“从……从家里寄到漠北的信都是乔媸帮着我，您……您知道的。”
宁王垂首，看向怀中稚儿，轻声道：“我知道，你是大姑娘了。都能自己做主了。”
他的语气不似以往，赢兰不得其解。路灵儿之前哭了许久，早就累了，宁王又抱得她十分舒服，渐渐合上了眼，有一声没一声地打着小鼾。水云瑶眼见，立刻叫丫鬟把路灵儿抱了出来，笑道：“真是辛苦陈公子了。”
宁王道：“不碍事。”他瞥了一眼路茞，“令夫人美丽大方，令媛活泼可爱，实在是一家之幸。”
路茞心知他不愿让自己和水云瑶吐露身份，挤出一个笑容，说道：“陈公子谬赞了。”
赢兰盯着路茞，忽然心间一悸。
他笑起来的样子，有几分熟悉，她似乎在哪里见过。
是在哪里？
树影婆娑，隐约一线月光自树荫的罅隙中漏过，照见他清雅俊美的脸孔。她在心神恍惚之中，似乎将他错认。但他并不是那个人，他更加高挑，脸庞更加冷峻，但气质风神却不如远矣。
端王冰冷的话语在耳边回荡：“小心，混淆天家血脉，这样的罪过，即便是你也承担不起。”
正是那一日清河节，出现在银宫附近的男子！
赢兰心神巨震。她毕竟长于深宫，不动声色的本事是一等一的，面上分毫也看不出来，心下却是一团乱麻。
今日出宫，是因为之前宫冰玉之事，扰了她的心神，宁王愧疚，许诺她一起出去散心。后来又多了个秦王，说他也要去民间微服私访，于是三个人凑做一堆，按着秦王的安排一起到了路氏。
她本来以为是秦王和路茞少年至交，所以来他家中随意坐坐。可是想通了这个环节，登时觉得另有玄机。想来也是，秦王那个天怒人怨狗都嫌的性子，还能有什么鬼的好友？
水云瑶等人已经退下，只余路茞在此，与他们共坐一席。他握紧茶杯，方道：“有茶无乐，到底不美，殿下可需要小人叫家伎……”
宁王摇了摇头，说道：“山水有清音，何须丝竹？”
路茞沉静许久，才道：“若有朝一日，小人能放下路氏，得守一山，煮酒烹茶，不问世事，也便很好了。”
秦王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哪来的世外桃源？身在这浊世之中，你不找事，事自来找你。你唯恐避之不及，旁人说不准争着抢着去做。”
路茞道：“小人所学者，不过春蚓秋蛩之句，叫殿下见笑了。”他又有些紧张的神色，看向宁王，“殿下，拙荆一闺阁妇人，陋学浅识，语出不逊，惊扰龙子，还请您千万见谅。”
宁王道：“不知者不怪。何况她确实和你很配，对你大有助力。”
路茞能有今天的族长之位，从户部尚书路桭若那里虎口拔牙可并不容易。水云瑶身为江南巨贾水氏的三小姐，自然给他的单薄身家增加了巨额筹码。
路茞垂首道：“殿下所言极是。”
话不投机半句多。路茞一直战战兢兢，不敢举首。秦王也无甚意思，没多久便准备离开，路茞明显地松了一口气，退下叫人准备车马。
秦王看向他离去的方向，皱着眉道：“……真是个废物。连他妹妹一根指头都比不上。”
他那个神色，教赢兰觉得有几分面善。略一思忖，恍然如醍醐灌顶，惊道：“小皇叔，他的妹妹就是……裴予安？”
秦王挑了挑眉，有点讶异，随即笑道：“原来你也不是真的傻。也对，你毕竟是她的女儿。”
这个“她”当然不会是燕王，赢兰的神情僵在当场。
宁王寒声道：“小水。”
秦王扭过头，不发一语。
赢兰缓缓垂下眼睑，问道：“叔，宫冰玉所说，是真是假？”
她这一问看似前言不搭后语，宁王却心知肚明。
秦王却有些始料未及，发问道：“宫冰玉？那个死怪物说什么了？她都告诉你了？”
宁王问道：“怎么了？”
夏天已经终结。那些曾经点缀皇庭的鲜花已经零落成泥，无人来拾，无人可怜。
小不侵抖了抖浑身的毛，跳到赢兰的膝盖上，亲昵地舔她的手指。
赢兰道：“如果她敢拿皇婶的事情作假取笑，我就杀了她。如果那一切所言不虚……”少女尚含着一线优柔婉转的声线，却字字凛冽如二月飞雪，有朔风夹着片片雪花刮着耳膜，疼得几乎要滴出血来，那是承景独一无二的香气，“我更想杀了她。”
秦王怔怔望着她，竟有几分失神，许久才开口。
“我还是头一回见你这样。”他眯起眼睛，像是在端详什么时光遗落的痕迹，有些怨恨，也有些出人意表的温柔，“原来你带着杀意的样子，还真的挺像……”
宁王冷冷道：“小水，你在胡说甚么？”
秦王忽然低低笑了，说道：“阿倾，你以前天天护她就像护崽的老母鸡。可那又如何？你也看见了，这个小泼猴现在也能露出这种表情了。身为赢氏儿女，不是为了你，不是为了我，哪怕就是为了那口气，你也不能让。”
作者有话说
第100章 第一百章 苏幕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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