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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东风寒(下) ...


  •   赢兰冲出长华宫的时候,还是气势汹汹,仿佛万夫不可挡。

      但是,当她已经没头没脑地在宫里转悠了一个时辰之后,之前的那种气势,就像是凋谢的秋花,慢慢地萎靡了下去。

      她对皇宫不熟,平日里又鲜少有机会在外游荡,走时因为发脾气,完全没有记路,现在像是没头苍蝇一样乱转。胸前泛起涔涔的冷意,那是血腥的气息,渗透了她的衣裳,已经渐渐干涸,凝成了黯色的深紫。被萧瑟秋风一吹,更是平添无限凄凉。

      不知此地是何处宫苑。

      夕阳西下,暮色四合,迟迟白日晚。赢兰走到一株古槐树下。浓荫似水,凉风掠过,那影子便如縠纹隐隐跃动,竟有几分悄然诡谲。

      赢兰抱着小燕子,还没有撒手,被冰凉的血一浸,手指也都是凉的。因为不敢动,有些发僵。

      天幕渐渐晦暗,秋风渐厉,吹得纷扬落叶聚散不定。赢兰打小就没真吃过什么苦,以前背《古歌》,什么“秋风萧萧愁杀人。出亦愁,入亦愁。”“离家日趋远,衣带日趋缓。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都是死记硬背下来,一点也不理解其中感受。可现在她是真的有几分明白了。

      原本被擦干的眼泪,又有些在眼眶里盈着。

      她忽然想起爹爹。也就是去年这个时候,她在书里读了一句诗,“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想象了一下,夜色之中,流萤明灭,定然是绝美一幅画卷。便缠着爹爹,要他给自己捉萤火虫。爹爹拗不过她,就答应给她捉几只来看看。可他一个文弱书生,哪里有传奇里大侠一指一花的本领,笨拙地举着“轻罗小扇”,一个劲在草丛里东扑西扑,到头来连一只也没有捉到。

      那时她在旁边笑得前仰后合,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可她现在已经没有爹爹了。

      她在这里,没有人会知道,也没有人会找到。

      赢兰擦了擦眼睛,她的手掌上本是干涸的燕血,此时也忘了,径自抹在自己脸上,被泪水一刷,煞是可怖。

      也许是心理作祟,她似乎隐约听见脚下什么窸窸窣窣的声音。依稀一线女子的脂粉香气,又似伴随着凄凉哭声,那些关于蛇虫的鬼怪故事一瞬间全部涌进脑海,赢兰脸色有点发白,一手抱住小燕子们,一手轻车熟路地爬上槐树。结果一不留心,裙幅缠在一道树枝上,赢兰微一用力,“刺啦”一声,一块衣料便被刮了下来。

      天边隐约露出一痕莹白,透过朦胧的泪光,那月色也像是湿的,仿佛在下一刻就要滴下水来。

      “阿姒?”

      熟悉的呼唤声,熟悉得简直不似是真的——

      赢兰还噙着满眼泪花,朝下看去,睁大了眼睛。

      “阿良?”

      神色尚有着一丝慌乱的小少年,尤带着几分气喘,见到她平安无恙,心中大石总算放下,碧蓝的眸子漾起了笑意,又念了一遍她的名字:“阿姒,是我。”

      赢兰的眼泪簌簌地涌出来,衬得面上那血痕更是怕人。

      诸良一惊,问道:“阿姒,你受伤了?!”

      赢兰摇了摇头,又用手擦了擦眼睛。

      诸良放下心来,又见她坐在树上,怀里还紧紧揣着三只雏燕的死尸,眸光一暗,轻声道:“阿姒,下来吧。”

      赢兰慢慢扶住树枝,小金豆子一直在掉,说道:“我……我刚刚想起爹爹了……以前他和我玩半仙戏,总是故意不找我……然后,我快要哭了,爹爹才笑嘻嘻出现……我每一次都好生气,可是下一次还是要缠着爹爹和我玩……因为每一次,只有爹爹才能找到我。”

      “爹爹……不在了……”赢兰低低喃着,“你……我……我还以为,没人能找得到我……”

      “怎么可能找不到你?”诸良面上尤带着几分苍白,笑容却是释然,“你看,我不就在这里?”

      赢兰喃喃重复道:“你就在这里。”

      诸良走到树下,仰头看她,说道:“王皇贵妃很着急,大家都在等你。下来吧。”

      赢兰噙着眼泪,点了点头,站起身来。不料脚下一滑,猛然从树上栽倒下来,诸良一个箭步冲上去接住她。

      她落在他的怀里,毫发无伤,他却被这冲击带倒,蹭破了半边脸颊,血流如注。

      赢兰惊得尖叫:“阿良!”

      “我没事。”诸良并不在意,只抹了抹面上血渍,“快回去吧。”

      他面不改色,正要拉着赢兰起身,却忽然被她拽住了衣摆。

      小姑娘的声音娇怯怯的,就像是随时都要哭出来——

      “阿良,我们一起,把小燕子埋了,好不好?”

      诸良看着她,缓慢而坚定地点了点头。

      ***

      他们最终把三只小燕子,埋在了那棵大槐树底下。

      诸良做起这种事情来,又迅疾又利落,赢兰见他挖坑的速度那么快,眼睛都有些发直。诸良大概察觉了她的心思,笑了一下:“习惯了就好。”

      赢兰颦着眉看他,习惯?哪里能习惯?

      但诸良并未多言,赢兰慢慢将怀里的雏燕们放下来。尚含着一线湿润气息的泥土,柔软的,仿佛大地母亲的怀抱,可以无私地接纳一切。她的手指触到那毛绒绒的羽毛,已经被血浸透了,又硬又冷,鼻子一抽,竭力自持,才没有继续掉眼泪。

      诸良静静看着她,待到她的手离开,才慢慢和她一起,把泥土撒下去。

      “阿姒,你知道吗,从前的人是不会哭的。”

      “为什么?”赢兰眨巴眨巴眼睛,哭得红肿,“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诸良道:“这是我娘对我说的,是琚族人世世代代的传说。阿姒,你晓得寒江的来由吗?”

      赢兰点点头,说道:“是因为寒龙丙辛和辰白战于野,后来丙辛被辰白所杀,辰白也身负重伤,不得已降世休养,化为后土,所以策梦地势连绵如蟠龙藏卧。其血玄黄,化为江源,所以寒江千百年来玄黄江水滔滔不息。”

      诸良亦点了点头,说道:“是了,‘高山多林,必有怪虎豹蕃孕焉;深渊大川,必有蛟龙焉。’这是北人的说法。在穆南,这个传说没有那么雄浑,而是更加凄婉。寒江叫做斯勒达江,斯勒达是琚语里‘泪水’的意思。”

      赢兰有些不明白,问道:“你刚刚不是还说,传说里从前的人是不会哭的吗?”

      诸良说:“以前是不会哭的。因为神刚刚创造出人的时候,人什么都不懂,不知道悲伤,也不知道欢喜。等到人渐渐通晓了世事,难过得快要落泪的时候,神会派一朵云浮在天空,那云会把人的眼泪统统吸走,然后降落下雨水,滋养大地。”

      赢兰静静听他讲述,忘记了自己之前的眼泪。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有一天魔鬼囚禁了神,世间陷入了一片黑暗。人类之中出现了一个勇士,他叫阿依,他的情人叫做阿侬。阿依决定去打败魔鬼,阿侬在人间一直苦苦等待他。凭借自己的勇气和智慧,阿依在草原最深处得到了一把神剑,拥有了永生不死的体魄,和战无不胜的力量,驱逐了魔鬼,解救了神。阿依高兴地回家与阿侬相聚,没想到魔鬼已经先一步,把阿侬的心玷污了。阿侬变成了新的魔鬼,天下又会陷入新的黑暗。阿依不忍心杀害阿侬,可阿侬却拼着最后一丝神智,往阿依的剑上撞去,顿时灰飞烟灭。”

      赢兰听得心都纠起来了,不由问:“然后呢?阿依怎么办呢?”

      诸良道:“阿依深深地痛苦和懊悔,他不断地哭泣,连神的云也无法承载那么多的泪水。他拥有如神一般无尽的寿命,以及无尽的泪水,雨一直下,一直下,多得几乎快要淹没了他身边的一切。最后神没有办法,只好用那把神剑在地上一划,将阿依的泪统统凝在了那道天堑之中。后来的人们,为了纪念阿依和阿侬,就称那条江是斯勒达江。”他轻轻道,“据说阿依现在仍然活着,因为他无法死去。他经历了人世间无数的悲欢离合,无数次的得到和失去,所以不愿再亲近任何人,只有琚族里最年迈的老人才会说,自己小时候曾经在草原深处见过阿依的背影。”

      赢兰不由慨叹道:“阿依真是可怜,阿侬也很可怜。他们明明那么相爱,偏偏一个死在了挚爱手上,一个不得已杀了挚爱,还落得这样一个下场,他明明可是世间的大英雄呀!这是多无奈的事情啊,这个故事真不好。”

      诸良轻软地一笑,赢兰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跟着他一起轻软了。他的声音极好听,只是有些萧索:“可这世间的事,总有比这些更多的无可奈何。”

      ***

      晚凉天净月华开。时候晚了,赢兰有些撑不住,回去的路上,眼皮慢慢打架。诸良便背起她,一路回去。

      九转回廊,芳影如烟,依稀看得清流萤几点,飞来又去。赢兰的头靠在诸良肩膀上,默默数着步子,他走了多少步……一步……两步……九十九步……走了一千三百二十六步……

      诸良落足极轻,踏在玉阶之上,悄然无声。

      那样静,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她昏昏沉沉的,半抬起眼睛,月生河影带疏星,萧萧庭树之间,一点华彩如灯火明灭,她伸着指头,一点一点,数着萤火虫的数目。

      一只……两只……七只……八只……好多好多只……在眼前闪烁着,像是天上的星星,数不过来。

      赢兰低低开口道:“阿良,你说,我们应不应该救那些小燕子呢……”

      诸良的脚步没有一丝停滞,轻轻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小燕子被我救了,可是依然……没有什么好下场,反而……那么惨……”赢兰的声音里满是疲惫和惘然,“我到底是救了它们,还是害了它们呢?我是不是错了呢?”

      诸良坚定道:“你救了他。”

      “……嗯?”

      诸良的唇际动了动,那是黑暗里绽出来的笑靥,转瞬即逝,赢兰并没有看见。他淡薄清澈的声音低低地萦绕在她耳畔:“那不是你的错。你没有害小燕子,你救了它们。”

      赢兰闷声道:“真的吗……”

      诸良道:“真的。无论好还是不好,你给了一个希望,做得已经足够。只要能活下去,一切皆有可为。他死也不会是你的错,羽翼未丰,事不如人,那是他的无能。”

      赢兰听得昏昏沉沉,又有些呜咽:“如果……我爹爹还在就好了……”

      诸良一步步走着,并没有应声,他知道赢兰也不需要他应声。

      小女娃几乎是在呓语着:“如果,那一天我不和他怄气,躲在房间里不出来就好了……如果,我能在他入宫前,和他好好告别就好了……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上……”

      诸良道:“我娘亲说过,有些亡故的人,来不及见上牵挂之人最后一面,会在生者午夜梦回的时候,从黄泉路上回看最后一眼。这样不留遗憾,他们才能心甘情愿地饮下忘川河水。”

      赢兰咬了咬下唇,眼皮已经快抬不起来:“……真的吗……爹爹真的会到梦里来看我吗?”

      诸良说:“一定会。”

      赢兰终于破涕而笑。

      幽蛩切切,扰人心绪。赢兰困得快要睡着,到最后什么都数不清楚。不知道诸良走了多少步,也不知道路上有多少萤火虫。轻云时度,风来夜清,她趴在他背上,低低在他耳畔呢喃。

      阿良。

      怎么了,阿姒?

      阿良。

      阿姒?

      阿良阿良阿良阿良阿良……

      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想,喊你的名字。

      诸良似乎轻轻笑了一下,郑重地喊了一声。

      阿姒。

      赢兰心满意足地闭上眼。那一刻夜凉如水,她却在他温暖背上沉沉睡去。仿佛在他身畔,便是世事安好,天地静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第十章 东风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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