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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贰】
      日头从沙丘那头完全跃起的刹那,阳光窜入了客栈的大门,所到之处无不弹出薄薄的微光。

      “你识得我?”阿青打量着年轻公子,丝毫嗅不出任何似曾相识的味道。
      那人满眼惊疑,忽然看到了阿青紧扣桌边的左手。她的手指修长,因为太过用力而显得有些骨节凸起,使得手指看上去愈发纤细。

      看得出来,她心中很是激动,甚至紧张。
      “我……”片刻后,年轻公子抬起眼,却加深了笑容,“不识得。”

      阿青眸色暗了暗,却仍狐疑道:“那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咳,姑娘和梨花阁的当家花旦青青有两分相似,乍看之下,我还当是故人呢。”公子一笑,“啪”的甩开手中折扇,金漆的扇面遮不住他满眼的玩世不恭。

      阿青的目光在他身上扫了几个来回,忽然站起,拍了拍一旁的胡老板,道:“走吧,时候不早了。”
      胡老板早等着她这一句话了,还没等阿青说完,便转身吩咐一行随从准备上路。

      年轻公子始终笑着,目光莫测。
      阿青将包袱轻轻往身后一甩,竟不再看那公子一眼,如一阵青烟般轻盈地跃出门去。

      年轻公子兀自摇着折扇,挂在嘴角的笑容却渐渐变了味道。
      他有些怔然,俊逸的侧脸仿佛嵌入了晨光之中。怔忡间,一阵夹杂着清香的凉风又至。

      “嘿。”阿青清脆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他抬头,看见了阿青的脸。
      阿青微微俯下身去,这让他发现了阿青眉间那颗醒目的朱砂痣。

      眉间朱砂?他怔了怔,有些疑惑,却强自将心中的不解压了下去。
      阿青并不理会他的注视,而是一脸狡黠地贴近他的右耳,低声道:“我猜,你其实认识我,却因某种原由,不得不装作与我素不相识?”

      “你果然……”年轻公子神色瞬息万变,却忽而揶揄一笑:“姑娘果然有趣的紧啊,哈哈。”他笑着笑着垂下了脸,目光落到了阿青挂在腰间的短萧。
      他忽然笑不出了。

      那是一只极为普通的玉萧,像是被用了很多年。
      握着扇骨的手有些抖,年轻公子禁不住的想去触碰那支短萧,却突然狠狠一合扇,满目促狭的迎着她的目光,“姑娘交朋友的方式很特别嘛。”

      阿青缓缓直起身,微风拂过她似笑非笑的脸。
      “好吧。”她努了下嘴,正要离开,却忽得回首。

      “你叫什么?”她问。
      “少黎。”他答。
      “噢。”阿青一脸了然,不再停留,出了门去。
      少黎望向她的背影,迎着晨光,眯起了眼。

      曾有人问阿青,既然她那么怕鬼,为何还要当一名牧魂师。
      阿青挠挠头,说她生平唯一会吹的曲子便是用来驱鬼的,大概是天意如此吧。

      阿青原本不懂任何乐器,没想梦里那男子却常常对她吹同一支萧曲。阿青纳闷之余,兴致突来,请了乐艺师傅教她吹奏短萧,谁知她才将曲调哼出口,那师傅登时变了面色。

      “姑娘啊,这曲儿可是牧魂师才吹的,这……你还要学吗?”
      “学!”想起梦中那人的眼神,阿青回答的无比坚定。

      后来阿青便将一曲牧魂调吹得流畅无比。
      再后来,阿青发觉自己身上似乎带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令群鬼不敢靠近。
      再再后来,阿青就顺理成章的成为了一名牧魂师。

      牧魂师向来是个苦差事,因为多是要行走夜间。
      比如此时,胡老板急着送货,竟是打算连夜赶路。

      阿青困极,委顿在驼背上打盹儿,耷拉的脑袋随着驼背的起伏左摇右摆,酸痛不堪,迷糊中,她下意识地仰头想舒缓下脖颈,谁知却是头重脚轻地向后靠去,接着便是一阵天昏地暗,就见一个青色身影仰面从驼背上滚落下来。

      “噗。”阿青狠狠吐掉嘴里的沙子,彻底清醒了。“竟然掉下来了,真是丢人。”她一边拍着衣裙上的残沙,一边有些面红的爬了起来。
      商队中并无一人理会她,阿青目露疑惑。好在月光出奇湛亮,驼队还没有消失在夜幕中。
      阿青不由抬头望了一眼夜空,天上没有云。

      “糟糕!”见此景象,阿青心中“咯噔”一声,忙朝着第一匹骆驼疾奔。好容易拽住队首的骆驼后,其他骆驼便也停了下来,适才还叮当作响的驼铃片刻后陷入死寂。
      “你们……”话音戛然而止,阿青倒吸了一口凉气——除了她,队伍里每个人都面目呆滞,似是被什么迷了心窍。

      “鬼魇!”阿青脊背凉意顿生,下意识拽下腰侧的玉萧。
      月色渐渐暗了下去,大漠之上缓缓弥漫起一片极淡的青气。四下愈来愈冷,似是有什么无形的东西从蛰伏中醒来。

      握着玉箫的手满是薄汗,说实话,阿青打心底是十分惧怕那些厉气瘆人的东西的,那种惧怕夹杂着十足的厌恶,好像打娘胎里带出来似的。

      阿青动了动喉头,感到嗓子有些干涩。“怕什么!那些‘东西’其实更怕你呢!”阿青努力给自己打气,虽然她也不知道她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会让群鬼从来不敢近身。

      不过盏茶时分,连月光似乎都渗出一片惨碧色来。
      阿青强压下心中的惧怕,将玉箫举至唇边,运气吹奏起来。
      箫曲呜咽缠绵,仿佛并不是在驱鬼,而是在诉说着云烟般的过往,夹杂着淡淡忧悒,散落于风沙。

      阿青心中蹊跷,往昔她吹奏的萧曲从来不带有任何情感,都是例行公事吹完便完。此时她差点以为这支萧不过是借由她口来讲述它的过往。

      渐渐的,原本浓烈的青气似乎被什么东西所遏制,缓缓淡去,只是不知为何,不论阿青如何吹奏,剩下的妖瘴却始终不曾散去,手中的玉箫也莫名奇妙的热了起来。如此吹奏良久,阿青胸中逐渐气短,头脑也开始发懵,整个人像是陷入了莫可名状的恍惚。失神中,唇边萧曲不断,人却不自觉的向前走去,似是要追逐那一片无际的青障。

      夜风卷起了她的裙摆,月色隐匿在青灰色的妖障后。阿青吹着走着,不觉中行出甚远,终于在越过一方低矮的沙丘后,停下了脚步。

      她似是被钉死在原地的木雕,背影在氤氲戾气中凝然不动。
      终于,透过一片浅淡弥漫的青障,她看见了梦中的他。

      墨发,白衣,浅笑无言。

      **********

      【前尘之夜行】

      月上树梢,少黎“啪”的一合骨扇,半道中转了方向,进了侧园。
      那是她住的院子。

      喝了点小酒后,少黎有些熏熏然。
      夜已深,她的屋内仍然亮着一豆灯火。透过微开的窗,少黎向她屋中望去,却见她正伏在桌上,似是早已睡去。
      少黎看着她,有些出神。

      他想起分别前小师弟的揶揄,师弟说少黎师兄你该不会真的喜欢上那个师父救来的小姑娘了吧?
      “莫要乱讲,阿青那丫头可是千言的。”众人的哄笑中,少黎漫不经心的摇着纸扇,浑然一个不为情愁的纨绔子弟。
      “可是千言点了天灯啊,真搞不懂为什么。”众人唏嘘,少黎甩着折扇,神情淡淡。

      伫立良久,少黎略一思忖,悄然进了屋去。
      桌上的蜡烛即将燃尽,他解开披着的外衫,轻轻罩在阿青身上。自千言点了天灯后,她一病便是半月有余,脸色仍是血色淡薄。

      少黎浅叹一声后,掩门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最后一截绵芯燃烬,屋内陷入一片黑暗。

      伏在桌上的人缓缓直起身,“谢谢你,少黎。”她轻声道,只是这话终究没有说与他听。接着,她理了理有些散乱的头发,取出柜中早已整好的包袱,出了门去。
      走出小院的时候,她最后一次回头,看了眼住了很久的小屋。

      飞沙被风扬起,又落下。
      她想起过去那场月夜里的相逢,彼时云淡风轻,他墨发白衣,笑颜清隽。而今只剩夜风十里相送,走了很远忽得回头,一切都已消失在苍茫夜色之中。

      行出数里地,风起扬沙,她几番拉紧领口,无奈仍抵不住刺骨寒凉。
      这是她第二次一个人走夜路,第一次险些丧命鬼口,幸而被路过的一位老牧魂师所救。后来她便跟着那位年迈的牧魂师来到了大漠,再后来……

      她无声的笑了笑,再后来便遇到了千言。
      月光下,青衣女子仰头,伸手随意揽了下被吹得有些散乱的长发,忽得瞥见了几十步外的祭神坛。

      撤去了那日点天灯所用的一切仪式用具后,此时的神坛只剩下一方不大的石砌平台,在一片漫漫黄沙中显得光怪陆离。
      风过沙起的时候,她甚至会错觉,在那方冰冷的石台上仍有一个白衣孤然的男子,手持一把短萧,临风吹奏,笑意浅浅。

      鬼使神差的,她朝着神坛走了去。
      四下忽得生起一阵大风,凉意逼人。她打了个寒噤,只得将背后包袱拿下拆开,掏出了唯一带着的一件衣物——那件大红喜袍,穿了上去。

      她坐在石台上,自嘲地看看重新被自己穿起的嫁衣。
      “其实那晚我本是想跳舞给你看的。”她说着,好像一扭头便能看到那个白衣牧魂师。“不如我现在跳给你看怎么样?”话罢,她真的便侧过脸去,向着一片虚空询问道。

      她的眼中尽是期待,片刻后像是得到了许可,竟欣然的舞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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