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0、赤诚之心 ...
-
在百年后的某问答平台上,有这样一个问题:“如何成为一个意见领袖?”数千条回答囊括了形象塑造,迎合公众,学术建设等等不同方面不同层次的内容,然而点赞数最高的一条回答却非常简单:“意见突出,一直坚持,活得长。”君不见,多少当年不算突出的人物,因为寿命漫长而得到了最终解释权吗?
对现在的易之来说,活得长这个要素恐怕还有些远。但是“意见突出”的第一步,他却已然达成。
至少,在这种局势波谲云诡的时候,作为朱怀仁所谓“生前好友”,他本就鹤立鸡群,价值此前对目前看起来声势浩大的绥靖势力,直接地提出反对意见,已经有点出头的椽子先烂的味道了。
而最根本的问题是,所谓的笔杆能杀人,往往只是在有所顾忌的情况下。而朱怀仁的死正在激化矛盾,皇室的军方的摩擦,新旧思想的冲突,乃至于各个派系内部的纠葛,在这一刻都仿佛要立即爆发。
整个舆论圈内,一片哗然。
到底大明建极以来,从未妥协。一位亲近军方的亲王的死,在对外的态度上,造成了前所未有的强硬。甚至于大明所统之地,无一不高喊着复仇,高喊着报复。此前的绥靖之势,仿佛销声匿迹。
然而,有人给易之透风,关于军方和皇室的扯皮。
易之知道事情的真相,他恐怕不是唯一一个知道的。但是在普通人当中,真相不存在。而在势力的交锋中,真相不重要。重要的只有这一场死亡,谁看起来更占道理,谁理应占据上风,谁需要攫取更多的权力。
“不是所有人都觉得,一定要打到底,但是在表现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会这么表现。”
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易之的眉梢带着倦怠和迷茫,他读着白忆娥给他的几页稿纸,一边和白忆娥闲聊:“任何事情,其实都是有其规律在内的,包括人。”
“大明上下数亿人,可能每个人的想法都是一样的吗?既然不可能,那么当某一种言语或者说风潮在整个社会中看起来毫无对手,只能说明有人选择了沉默。而人是从众的,如果没有声音出来表示反对,那么这个声音就会真正成为社会的主流,所有人都会默认它就是正确的方向,甚至走上极端。”正如当年德意志的民粹主义,没有反对思想的情况下,所有人都默认了所谓正确的方向,甚至自我催眠。
“但是,”白忆娥轻轻挠了挠下巴,问着:“报纸上不是说,无论是顾帅还是陛下,都认为应该报复吗?”
翻过一页稿纸,易之并起右手食指和中指,在空气中画了两个圈,回答道:“这就是圈子的问题,背后真正受这件事直接影响的人,只在上面一个小圈子内。而他们几乎达成了一致,对舆论……文化圈子内,发出同样的声音。”然而,在这样一个时代,文化圈本身就代表着面向整个大明绝大多数普通人的宣传。
而他,终究不是鲁迅先生,他在茫然里,竟然沉默。
是畏惧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吗?还是因为很清楚,这一场盛大的死亡反而会促成大明的变革?又或者单纯记得宋谦士阴森面孔下隐藏的情绪?
他见到的这些人,谁不是爱着这片土地。而谁又不是多有掣肘,无计可施?
不断与人争斗的顾斯,端坐在帝位上的朱鼎钧,选择杀死自己挚友的宋谦士,因为立场成为牺牲品的朱怀仁,背叛自己的过去以践行理想的岳激流,被当做保守派泥塑雕像的赵静章,在深宅中磋磨至此的白婳,和懵懂还不知时代变换的白忆娥……
众生皆苦。
令人想要逃离的,就是这样,各种势力交织在一起,因为不同的利益不断拆解和追求的斗争。但是易之心里清楚这一团乱麻,却深陷于其中,不得自拔,甚至被顾斯轻轻诱导,就向外界传递出了他靠拢顾斯的信息。
这让易之感到自己的愚蠢,却不知为何,不觉后悔。
因为,因为大明虽有太多问题,却比那个国度最悲惨的时代,更有希望。这总让他去回想,想起他所深爱的那片土地的苦难,想起学习近现代史的时候不忍卒读的一个个条约,想起历史老师用平静的口吻念的那四个字:丧权辱国。
当年学近现代史,不忍卒读,想着为什么会这样,其他人在做什么。
而现在,当易之站在这样一个场景下,在这个同属于炎黄一脉,似曾相识的大明,当某些似乎是既定的命运即将发生,有些事,他做不到。
不是不懂沉默是金,只是见不得割让土地;不是不懂明哲保身,只是听不得辱没军功;不是不懂独善其身,只是做不到就当一个旁观者!
屈子写“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时候,是否也是同样的心情?
“老师觉得我写的怎么样?”白忆娥的询问打断了翻涌的心绪,易之手上的稿纸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
这稿纸是白忆娥自己写的作品。
或许是因为白婳的刺激,白忆娥需要一些宣泄,她开始尝试着自己撰写白话小说,而内容则是一个家族中的年轻继承人和老一辈的矛盾,从生活中取材的意味,颇为深厚。
“很不错!”压下纷乱的心绪,易之先表扬了一句,就见白忆娥眨了眨眼镜,嘴角不自觉地往上翘。
“但是,忆娥,”看着自己的学生,他也觉得无奈,“这篇作品,对矛盾的描写可能稍微浅了一点,停留在了年轻人和家长之间的矛盾。”而现实中,白家的矛盾,何止是这样,在简简单单的白婳的控制欲和白忆娥追求自我的理想中间,还掺杂了太多别的东西。扭曲的封建思想,追求利益的商人思维,女性权利追求的问题,而最麻烦的,恐怕是白婳在商业上的一些越界行为,已经牵扯颇深了。
但易之话头一收,并没有深入下去,“不过,第一篇作品,已经非常优秀了,可以尝试寄到报社去,说不定可以刊登。”
“真的吗?”一句话点亮了整个眼神,白忆娥显得很是兴奋,“那老师可以给我写一封推荐信吗?”这个时代常见的做法,学生初次刊载文章,身为老师,都会有信笺介绍。
易之点点头,在这个关头,即使是他学生的作品,恐怕也会被左右审视。但他只是答应下来,恍若不知。
年轻的女孩所不知道的,是她姐姐的焦虑。
“第五批货被那群走狗拿走了?”紧张地拽着松垮垮地挂在手腕上的镯子,白婳在厅堂中来回踱步,细碎的步子走得有些急,只是没什么方向,就这么来来回回。与这步子映衬的,是她灰暗的脸色。
平时的她,总是画着完美无瑕的妆容,厚重的粉底和嫣红的口脂是她的盔甲和武器,然而此刻,即使是浓重的妆容,也遮不住惨白的粉底下厚重的黑眼圈,还有那嘴唇上的干涩纹路。一双眼睛里,血丝密布,模糊了眼球与瞳孔的色彩。
站在她面前,一个男人战战兢兢,低声回话:“昨天晚上的时候,按道理船就该回来了,但是一直没有消息。那边正好派了人,坐了快船来,也说没有按时收到货。”
“这个我知道,但是怎么会是那群人呢?”她的脚步骤然停下,转过身就抵到男人面前,声音严厉:“有没有可能,是弄错了?也许是遇到了风浪,还是遇到了海盗?这些都是常有的事,不是吗?”
男人的腿更弯了,背也佝偻了起来,不敢抬头,声音嘘嗫。他说:“夜里的时候,我请那边府上送菜的人去了酒楼……他说,五天前到三天前,那几位大人,都不在自家宅子里。”
白婳攥紧了镯子,半晌,忽而放软了声音,“也说不准,谁都知道宫里和军里不对付,现在一直没有军里的消息,他们出去,也可能是对付顾家那个?”
“夫人,这话可说不得!”男人吓得连连摆手。
“……小姐呢?”白婳沉默两息,忽而问。
“表小姐,表小姐不是在学校里?”男人的表情有些茫然,不明白白婳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问题。
定定的看着男人迷茫的神色,白婳深深吐出一口气,方才哑着嗓子回答:“行了,你先下去,我会处理的。”
待到男人退开,白婳方才收拢镇定的神色。她的脸上一片茫然,却难得眉目舒展。
怎么会呢?
这群人不是应该盯着顾斯那边咬吗?她和这事情本来没有关系,怎么这批货竟然会被这群人给拿走了?她做的事情不是在帮这些人吗?
还是说,连这些人都会站到顾斯那边去?那皇帝还有什么尊严可言?何况这群密探从英宗开始就和皇家最近,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换了立场?
皇帝,皇帝不至于看到这么一点小事情才对……
纷乱的思绪在白婳的脸上变幻,直到觉得手腕上一阵胀痛,她才下意识低头一看,才发现因为一直抓着镯子不放,镯子的另一侧压在手腕上,此时已经发青了。
一时间,心头火起!她一把掼下这镯子,狠狠往前一摔!
“连你都欺负我,连你都欺负我!”揉着自己发青的手腕,她几乎是咒念了,抱着自己的手腕,她再度像是陀螺一样在厅堂中转了起来,踢踢踏踏,脚步急促,没有方向。
已经是五天前的事情了,如果消息没错的话,反应也应该来了。但是反应会是什么呢?这群人到底在想什么?
直到脚底一硌,她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倒,却发现正巧踩在了之前摔下的镯子上。一时发狠,把这镯子直接踢了出去,叮叮当当弹到了角落。
她看着镯子,忽而又像是冷静了下来,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轻轻地念了一句:“白家?哼,白家!”
慢慢走上前去,白婳弯下腰,重新捡起镯子,戴回到自己手腕上,忽而盯着那镯子一笑,“夫人和表小姐,是吧?夫人就是夫人,表小姐就是表小姐,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