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精的梦想（短篇小说集）》一生之水

3、永世孤独（水仙篇）

　　月光皎洁，细碎洒落，恍惚间疑是霜雪。
　　我于是走至窗边，伸出手，竟真有些东西落在掌心。细看，是我翩然的长发，白色，亦如霜雪。我微笑。请不要以为我老了，还没有。
　　我流光的眼波婉转顾盼，为粼粼秋水所迷醉。
　　然而，此间却有一男子，迷醉于我的美。他痴望我许久，是几年，十几年，还是几十年，我已忘记，只记得当我由水中赤裸地站起，穿上由青青水草编织的衣，他既已如此了。他的乌发如今已变成银丝，和我的一样，远远看过去，美了些许。原来，人这么容易老去。我于是又微笑，而他因为我的微笑而微笑，笑容灿烂更胜于我。原来，人这么容易满足。
　　我步下绣楼，走到他近前。我说：“你还想站下去吗？”
　　他说：“是的，如果你依然不爱我。”
　　在月光下，我看清了他的脸，他比我初见他时更丑了，皱纹无情地深刻，嘴角无力地下垂，还有那唯一开始变美的发也似乎干枯如稻草。
　　我说：“你看上去很丑。”
　　他说：“除了你不曾有人这么说过，即使是现在。”
　　我吃惊地望着他，以为他疯了。

　　数月之后，一支长长的送葬队伍从我门前经过，白色的纸钱飘飞，随风落进我的窗内。我拾起一片，觉得它很美，一如我的头发。我下楼，走到送葬队伍的前面，拦下其中一个丑丑的人类，其实我觉得他们都很丑。我问：“棺中是何人？”为何他（她）后会有这么美丽的东西随风飘舞？
　　他告诉我：“他是世间最俊美的男子。”
　　“可否让我看他一眼？”
　　人们纷纷阻拦，以怪异的眼神看我。
　　我于是看着他们远去，看着他们在那高高的凌霄山上停下，看着他们打开将棺椁掩埋然后离去。我又笑了，因为他们无法阻止我看世间最美的男子，我比这些脆弱的人类力量强大。
　　夜深了，我撩起绿色衣裙，飘然来到山顶。我轻轻挥手，碎石黄土随即自然分来，下面露出那世间最美的男子的棺椁。我纤指轻点，棺木顿时碎裂，飞散到空中，漂浮着，未落。我低头看坟中那男子，竟是他——那个痴望我许久的男子。
　　他美吗？我蹙眉。
　　原来，人们并不知道什么是美。

　　次日，我百无聊赖，走到水边，对着水中我卓然的娇影微笑，惊叹。我是这世上最美的，无人能及。
　　我身边走过一个农人，他停下来问：“你是否在思念那个世间最美的人呢？”
　　我说：“不是。”
　　他怔愣，然后憨憨地笑，他说：“我误会了，因为你正站在他曾经常站立的地方，他曾是这些这一片水域的主人，他爱这里的每一簇水草，每一朵美或不美的花。”
　　我于是恍惚，忆起我还是一株娇嫩的小小水仙时，曾有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扶起我几乎被风折断的茎。我潸然泪下，因为，我曾誓言今生要找到它们的主人，然后嫁于他。然而，即使他就站在我面前，我亦不曾顾他一眼，我只独独眷爱自己的美。

　　于是，我永世孤独。

作者有话说

　　此文的构思来自于那段被传烂了的希腊神话，但故事的主人公由男的变女的，地点由西方变为东方，故事的情节却没有从悲剧变为喜剧，自恋者依旧自恋，追求者依旧追求，不改千年不变的遗憾。
纯白水仙的花语是——陶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