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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 ...

  •   那只蜂巢是一夜之间出现的,它就在我床的正上方,我阁楼冷柜的正下方,水滴状的,看来很像一个由脊椎倒吊的大脑。
      我第一眼看到它,就爱上了它。
      那是一个多蜂的季节。对面邻居家的院落,虽稍显凌乱,却依旧像往年一样,繁花似锦。而我的门前,只有荒土杂草,我坐在二楼灰暗的窗前,坐在轮椅上。
      我先天残疾,这辈子势必固守在伸手可及的范围内,领着可怜的救济金,举目无亲。
      几周前,自从楼梯坏掉后,我几乎就没再下过楼了,除了警察上门聊两句,关于邻居家的人口失踪案,可是他们却对我的楼梯视而不见,根本不打算帮忙修。
      我原本就有情绪问题,从那之后,一天更比一天严重起来,药吃光了,也不会有人来管。极端的时候,感觉头部被真空袋裹住,有一台泵在往外抽气,人只能发出打瘸的狗的那种呜咽,感觉从食道以下,所有的内脏器官,都在向下沉坠。
      剩最后一些镇静剂和安眠药,我本已经想好一死了之,而它就是在这时,突然出现的。
      应该叫它,还是它们呢?
      总之,当我在晨曦中睁开眼,我一眼就爱上了这个蜂巢。
      蜂巢有皮革样的丰富纹理,中间有一条深深的沟壑,就像轧进去的。
      蜂巢仿佛也才刚刚苏醒,几只蜜蜂在玻璃上缓缓攀爬。我挪动过去,打开窗,让它们飞出去。
      我不明白,这些蜜蜂,是怎么进入屋内的。
      太阳升起后,更多蜂倾巢而出,从成百,到上千只,它们密密匝匝,嗡嗡作响,在屋内纷飞盘桓,不时撞到我脸上,痒痒的。
      我的鼻底,传来一股温暖浓郁的芳香。
      它们一定是被对面盛开的花院吸引来的。
      简直像是一场阴谋。
      两扇窗都已大开,然而,我逐渐注意到,这些蜜蜂,似乎并不打算去采蜜,甚至其中绝大部分,不曾飞出过窗户。
      一开始,它们会本能向着阳光飞去,却执拗地停滞在窗沿,好像那里有一道无形的界墙,慢慢退回,爬满整只巢,密密麻麻蠕动,发出嗡嗡振响。
      千只蜂在头顶轰鸣,持续至次日,根本无法休息。
      约到天蒙蒙亮时,我发觉这声音,似乎与昨天不大相同了,逐渐变得,不再是种无规律的蜂鸣,像经过了漫长磨合,开始统一了。
      群蜂覆盖满巢和临近天花板,千只蜂几乎同时振翅,伴随振翅整个蜂群展现出奇妙的涟漪,如风拂过铺满爬山虎的墙壁。
      而这种集体蜂鸣更加响亮,我体内仿佛都在共振。
      终于对面花园憔悴的老头吼:“那是什么鬼动静!”
      “是我的冷柜,它储存了太多东西!”
      我必须闭紧门窗,他会找人来把它捅掉。
      不,我不想招人来。
      蜂仍无休无止,无休无止重复的共鸣。若你听过蝈蝈或者蛙叫,这蜂鸣仿佛还带有某种节奏。
      我太倦,在我睡着时,仍能听见嗡嗡声,恍恍惚惚的,不由随着它的节拍,手指轻轻动弹起来。
      随即,一个念头突然划过我的脑海,使我蓦地睁开眼。
      嗡嗡——嗡——嗡嗡——嗡……每次均是相同节奏,如此四个小节,然后重复。
      我用手指轻击床沿,嗒嗒——嗒——嗒嗒——嗒,首先这代表C。然后嗒——嗒——嗒嗒,这是Y。
      然后这是H,是M,然后又回到C……
      就像儿时同最好的伙伴常玩的,用电码在窗口互通讯息的游戏。
      CYHM,把它们排列起来,就是:你能听到我吗。
      此时在我四周,还响彻着,那不断的重复的嗡鸣。
      你能听到我吗……你能听到我吗……你能听到我吗……
      我的心脏狂跳起来。
      你一直这样的,在问我吗。
      而我不可抑制的,连滚带爬的从床底的箱子里翻出那只旧手电,竟还能亮。
      幽暗的房间,我因激动而颤抖地举起手电,面对一群涌动的,几乎已不可认知的生物们,拧动开关,发出了这样一串闪烁的讯号:嗒——嗒——嗒嗒,Y,是的。
      是的,我听到你了。
      一瞬间,蜂群戛然而止。我猜错了吗,难道仅仅是巧合。忽然它们乱作了一团,搡动着,但很快,又安静下来。群蜂整齐划一地,鼓动起翅翼,嗡——嗡……
      我敲打节拍,G——D,Good。
      它对我说,很好。
      这群蜜蜂,听懂了我的话,并且,准确地给出了回应。要么准是我疯啦。
      于是我迫不及待地:知道吗,我爱你。
      它回答:是的,现在知道了。
      我发现每当我发完一句,蜂群便停下,乱作一团。那并非真的乱,一只蜂不断与周围的蜂交头接耳,周围的又再与周围碰头,一只接一只,一层接一层,就像在交流或传递某种信息,当纷乱结束,它们又将整齐地给出一个答案。
      我完全被迷住了。它讲述飞翔是多么自由自在,将各种经历逐一同我分享。
      我们对谈缓慢,常需逐字记录,可我有的是时间,这幽暗的世界是我们的,外头满大街寻人寻狗的启事,滚他们的吧。
      很久后,它停下,说:饿了。
      再讲点吧。
      饿了。
      我爬上阁楼,从冷柜里搬出糖和冰激凌,融化时,蜜蜂们已急迫拥上来。我捏起一只在糖水中挣扎的蜂,用刀尖扎它,用火烫,这真的只是一只普通的蜜蜂。
      吃完,我说:继续。
      沉默。
      我说继续。
      不,它说,就这么多了。
      故事讲完了。虽然它没有表情,我却分明感受到了那种颓然。
      我说:我开窗,你可以再去外面,然后回来告诉我。
      它说:巢在这里,飞不了多远,再说花期一过,我必须离开。
      顿时,我腹中窜起一股火,我又感到,我像锚一样禁锢着身边的人,我一天天长大,就在把他们拖往深渊。
      最后,连我最好的伙伴,也弃我而去啦。
      我捶打着腿呜咽起来,蜜蜂爬满了我全身,暖烘烘的。正是在这时,一声巨响,门被撞开了。
      他们冲进来,惊愕地说以为我出了事,不应门,他们一定看到了一幅诡异的场景,一个轮椅上干巴巴的人,一屋子蜜蜂。
      然后他们驱赶蜂群,喷洒烟雾,他们全副武装,是驱虫公司,紧随其后跟着对面邻居老头。一定是他打的电话。
      死去的蜜蜂,干缩着,铺满了地板。
      空蜂巢被包好往下摘,这时摘巢的人忽然道:“哎?这是什么?”
      巢穴的根那么长,嵌在天花板里,他往下一拽,陈腐的木板碎了,那片天花板坍塌下来,随之落下的还有冷柜。
      冷柜盖砸开,一具冰冻的尸体翻滚出来,脑壳上有楼梯撞出的洞。老头惊呼着扑上去,他认出了,那是他儿子。
      我不要他儿子,那个家伙跑来告诉我,说他早已打算好弃我而去啦。
      我抱着我的蜂巢,琥珀色的蜜汁流出来,一直流到我的腿上。灵魂是什么,它是如何诞生的,又将会以何种形式存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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