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0、一部中国的《乱世佳人》 ...
-
沈彦同田伟国的确算是较为幸运。此次溃坝事件,工程从施工到监理,再及分包人,朵颜在内,入狱人数达十几人。
江薇的房子被罚没,并于笔录中完全真实地回避了沈彦。而朵颜也滴水不露地一再声称田伟国不知情。
然,无论如何,田伟国的副厅级仕途彻底灰堆,断送于这件事情之上。柳河县上级主管市,将田伟国调回市人大任农工委主任。
□□霍刚找他届免谈话时,田伟国倒比沈彦,还更难上几分接受同级别虚职的落差,忿忿不平,大谈贡献以及不公平公道。
霍刚此一生中,同不少干部谈过,或喜或忧大大小小数千场话。还从未见过如田伟国这般利令智昏,不识号的人物。
恐怕此人正是凭着张飞粗中有细的一股莽劲儿,升迁上来。现而今,略倒于此,也不算奇怪。不过是偶然中的必然。
更何况,他难道还感觉不出来,自身有多幸运吗?简直是从牢狱之灾脱身,还能继续于党的队伍里面任职。不知感恩庆幸,居然仍气息难平。
最初霍刚就不把田伟国视为己线上的人,对他也打心眼里不存欣赏。只是,作为地委书记,心胸总是要宽大些的。干部不论优劣,都是跟着自己干的,能干出成绩不也是霍刚的政绩嘛,所以万事都不可太明显。
再加上,后来柳河县发展大有一飞冲天之势。不仅经济搞了上去,就连城市格调品味也大跃跻身于国际视野。很多外间传言,直指柳河县有望升到副地级的架子。加上后番田伟国越过霍刚,搭上沈彦,借助其人脉进入到省委领导视野。
那两年,田伟国如此顺风顺水,于霍刚这里,亦从来没有阻了干部青云之上再青云的心思,没少在促成上面顺水推舟。
事情几经陡转,到今天这个地步,霍刚也是不想。千算万料不及,总算没有给市里大的政治格局造成动荡,舒了一口气的霍刚,未被闯祸人田伟国感激不说,反而大有不悦反问之势。
眼见田伟国于办公室长吁短叹,大有跳梁跳脚的情绪,本想浅浅谈过话,就作罢的霍刚,多年来忍无可忍,忽地起身。良徐,摇摇头,复控制好情绪与身形,又稳稳坐回办公桌后的大班椅内,霍刚指指桌前的公事椅,示意田伟国从沙发上移位过来。
仍沉浸于个人得失之间纠结,误入迷途牛角的人,怎能清明辨及识别眼前?田伟国难道忘了霍刚同自己不曾私交,眼下召之进一步说话,是霍书记发作的前兆。
果然,霍刚雷目电神相注田伟国,这曾经一县之父母官,霍书记道:“听说过因嫌乌纱小,致使枷锁扛这句话吗?作为你的上级主管市书记,保护干部是我份内,于情于理应为。
然,让你脱身于如此重大恶性的渎职事件中,于法我是有愧不安国家法制的。
事实上,若说这件事你田伟国没有直接参与唆使,我是相信的。然,若说你完全不知情,我想你不必答我,只需扪心自问。
方才你一再而举,愤愤不公的那些政绩事迹,不过是党给了你机遇。让你有机会顺应时代,而时代也恰好选择了你,让你把握机遇实现自身价值,为人民做些有意义的工作。没什么可居功自傲的,不要觉得正常工作就是无可磨灭的奉献,更不能反倒觉得党和国家欠了你个人什么。组织上就永远都欠你一个佳位儿···”
有多少年不曾这般言辞坦犀,直接同下级在谈话中表达自己真正想说的话了?霍刚自觉敞快之余,心脏因着长年不曾这样作过激之言,而感到稍稍有些不适。
借机当口插言,田伟国紧张表白:“霍书记,您可不能误会。我的牢骚可不是针对您···”
见田伟国仍做如是说,罢罢,志不同,不相言。道儿不同,不相为谋。政见不同,乃是共事者之间最大的痛苦。霍刚伏下身子,于抽屉中寻药。
没有接田伟国战战兢兢相递的水杯,霍刚只自向其低声交待道:“去吧···”
*
沈彦已于省人大财工委报道上班多日。每日若非必要,可去可不去时,他仍会泡杯清茶,将正常八小时工作时熬满。不沮丧,亦不特别揽活儿多事。只是觉得,与其回家看张培红的眼色,无事生端,口角争执,还不如在单位里清醒。
省人大院内传达室老刘,于葱密的梧桐树下,饲有巧嘴儿八哥一只,名叫八格格。每日这鸟儿傲气得很,不多搭理旁人。只是见沈彦立于笼子底下,它相瞧片刻,就会如同打了鸡血般来精神头,扑棱着翅膀,欢快地畅唤:“你好你好!”
有了这只在心底儿酷似李璇美的小畜生勾魂,本一段时间不太窜门子,公众面前曝光的沈彦。有时耐不住,会端上信阳毛尖一杯,透过冬日清阳,自干枯枝桠间传递下来的点点星星温暖,看这只同样披着黑袍,初视端庄,再见撩搔,多见人来欢撒野的小畜生。
只要但见沈彦是专程为它而来,那小鬼东西便会乔模乔样地清清嗓子,开始卖弄着背诗: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沈彦曾久久逗留于树下,想听后番的两句。后来于老刘的解疑释惑下才知道,它只会这两句。
茶杯于冷空气中升腾着氤氲的水汽,象是一段飞不高的记忆。多好的诗啊,可惜只有两句。如同一段没有下情,耐人寻味的邂逅。沈彦遗憾相问老刘:“这鸟还会别的吗?”
能养出这等活物儿的老刘,自是逍遥派,不属市侩类,且于这省人大院内,见惯了高高低低上上下下,一夕之间的得与失。此际见沈彦相问,老刘不远不近,不欺身而近,亦不怠慢,手拎着活计答:“诗就会这两句,它大概觉得防身讨生活足矣,所以死活不肯再学。”
见鸟儿同沈彦挺近乎,老刘心下稀罕,嘴也较往日多了些,促狭着补充:“不过,还会些别的···”
“哦?”沈彦好奇地打听:“如何我逗它,也不见又说了些旁的什么?”
老刘笑赤了脸,不象是被拆穿了吹牛,倒像有些惭愧。为了演示,老刘不惜以身作饵,向那小八哥做个鬼脸,又扬扬拳头作势动粗。
顷刻间,八格格便似李璇美变了嘴脸一般,一改拢翅揣袖为沈彦文绉绉念诗的雅致,扯着嗓子对老刘大吆喝了声:“去你妈的···”
老刘收起拳头,半得意,半道歉向沈彦讲解:“它还会些骂人的句儿。这院子里,不论男女老少,官衔大小,只要在它身子底下久了,都被它骂过。奇怪的是,它就不骂您。”
沈彦心道,是了,这只眉眼神致服饰,甚同李璇美的鸟儿,若然正是她幻作它来相伴,自是有些情分,与旁人待来不同。
没想到,即便是如今,他的所有欢乐,仍是同一只类似于李璇美的鸟儿有关。男人由衷的开怀,仍然同她有关。
沈彦开心笑起来。那笑容真好看,就连老刘都看得入迷,心道,这真是个有魅力的男人,倘自己是个婆娘,也会夜夜想要往他怀底下钻,请压盼砸吧?
喝一口杯中热茶,念片刻思念中那个酷烈活灵活现的女人,沈彦想,一生就此这般蹉跎过去,亦不错吧。
然,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命运常常会一发不可收拾,将人逼至墙角,抢夺手中仅存的最后。
没有人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没有人会知道老天爷要拿走多少,又将于几时何刻才会再给予些···
*
念想间,院门口省文联翟主席和画家苗轲嘉,相隔老远就同沈彦打招呼。心下知晓,大约出事离任前,曾批过一笔钱,以政府名义资助苗轲嘉在境外办画展。现在他们来慰问相探,以示不改情意。
沈彦不由得暗自苦笑。从四面都是哈腰,八方都是招呼的财政厅来到财工委。虽是平级,倒像是下岗闲置挂起来。
然,其间经过双规的那些日子,从起初不知祸从何起,到不知道柳河县以及淮委下游经济损失,人员伤亡。从不知道此生放得出来否,到希望少判些年,再到能有如今,树下逗精灵鸟儿,忆旧面故人。沈彦已了悟欣然,再不敢有任何心怀不忿。
翟主席苗轲嘉亦是好意,然,沈彦却只希望凉薄之人不必那样,热忱热血之心也不必这番,之于他来说,不过都是负担。
大约凡是经历过些场面的人,都心同此想。人人都太通透,又嫌旁人过于通透不可爱。只因大家都习惯了路数来,路数去,必得这样似的。
人一多,那鸟儿反倒闭嘴相瞧。翟主席逗弄几下,八格格不仅未答话,反倒衍生出几分不屑神情。沈彦担心此乃它开骂前奏,于是忙招呼着来客到办公室叙话。
省人大招牌响亮,衙门大。然,终究是龙尾压不住蛇头。来了客人,办公室工作人员见沈彦并未招呼倒茶,于是脖子一缩,乐得领导自便,大家清闲。
抿了口功夫茶,翟主任笑道:“依我看,艺术也好,茶道也罢,不过是精品中又加些讲究,而已。
拔得太高,往透了说,就是一层窗户纸。
你就说这茶吧,能得沈彦老弟亲自沏来,苗轲嘉老兄作陪,恰巧于渴处,一小杯一小杯的喝。就是矿泉自来水,恐怕也不是一般滋味。”
翟主席话说得免不了有些以偏概全。然,沈彦细想想,艺术,茶,女人,好的自然是好。只是要上一定境界,有时只怕的确是言过其实,个人感官升华。心里这样想,嘴上虽没说,头倒是不着痕迹地微微点了点。
大家心知肚明,翟主席也马上到二线休息的年纪。前番一直闹腾着,想于临退前,落在一个待遇各方面更好的实权单位。仿佛为党和国家干了一辈子,事业即将圆寂,便是产不出什么舍利子,亦总该找个关键部位,将肉身安置好,供奉起来才是。
后番,沈彦的事一出。翟主席反倒偃旗息鼓,大彻大悟了。明确向组织表示,到哪里都是退二线。从前在任上的时候,也没干得多欢,翻起什么大浪。今后更当转换思想,养好身体,少给国家组织添麻烦,省医省药省花圈才是。
几人各怀心事,苗轲嘉常游走官商边缘,善观人于微。见沈彦心情不错,便从随身挎提中,取出笔墨颜料宣纸,寻案台欲献画相留。
今时不同往日,沈彦觉得大可不必,忙相阻苗轲嘉道:“闲聊即可,大家都闲散些。谁都莫要劳作耗神。”
苗轲嘉怎可依,向外拉纸。沈彦客气推辞间,几卷成品画,由内里露出端倪。沈彦顺势道:“这几幅可否让我观赏一下?”
见他不似作伪,苗轲嘉同翟主席相递眼神,片刻,翟主席笑称:“沈彦老弟,本想过来借着他为你作画,我也夹走一副你相不中的新作。这,你看你···”
苗轲嘉一边向外掏包里的画,一面道:“包里这些不值钱。是我多年前于省政协会议期间,应一位女港商之请,命题而作。
她不喜笔墨作些传统画,然,还非要我以国画形式来表现。当时心下觉得主题有些媚俗。近些日子,缘起缘灭,于命运牵引之中,此画居然又辗转重回我手。失而复缘,再次相看,倒亦品出几分情趣。
不能算代表作,甚至没能完全传承我的画风。然,却是我屈指一数的另类作品。沈哥要是不嫌弃,就先送予您。要是不稀罕,我再画于您。”
摊开画轴,一套六条屏。四位张爱玲,李碧华笔下神态迥异,却都很有魅力的女性:红玫瑰白玫瑰。青蛇白蛇。另有两幅李碧华为现代女性总结的两位男性代表:许仙法海。
此一套六条屏,取自港台内地两位作家的六段话。沈彦自然不知这套画作,就是当年青莲酒店,几个贵宾房的装饰之物。更不知画同自己亦有着些渊源,江薇朵颜就是于赵中锋宴请景朝阳的席间熟络,继而套上关系。
他只是曾同李璇美闲聊之中,听到女人提过这两位作家,以及这几段话。现见有人命题作出画来,且苗轲嘉自己亦说不算值钱。心念一动,既可遂画家还情的心愿,又能少动神费干戈,再作新画,还有睹物思人之隐效。于是沈彦装作欢喜异常,愿留下此套六条屏。
要得人显示出一番心劲儿,给得人更是痛快利索,接下来自更是相谈甚欢,皆大欢喜。
翟主席同苗轲嘉又次偷眼相望,仿佛同想,这沈厅长,怪不得受女人牵连。偶然之中的必然之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