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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其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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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峦素来不喜这读书人惯拿表字相称,虽说叫起来显得更为亲密,但总让张峦觉得腻味,两个大男人,好好的名字不叫,反而又取个表字让人来叫,这些读书人也不嫌麻烦。
其实就任两人交情如何好法,张峦心里也自知不过是个下人,柳少愚再怎么说也曾是个大家少爷,现如今也是个有望金榜题名的读书人,他却不像那些把眼睛长在脑袋顶似的书生,不计较什么身份门第,与自己称兄道弟,张峦着实有些受宠若惊。
所以张峦对柳少愚一直存着好感,虽然没有大方得用银子接济他,但也会时不时帮帮他们家的忙,送点吃的,买点东西,有时间也会帮着干点活。
当然,一半是好感,一半是押宝的心态。柳少愚读书是有目共睹的勤奋,他真的很需要功名来改变家族的命运,祖母与母亲含辛茹苦,对他的管教不曾懈怠,本质上是孤注一掷的想让他光宗耀祖,重振家族。来日,若是他得中,必然会记得他张峦的好,若是没中,张峦也算交了个书香门第的朋友。
论交情,张峦与柳少愚认识有几个年头了,关系一直不错,除了有张峦本人刻意亲近,柳少愚对张峦也十分友好。可能因为这几年雪中送炭的行为,让柳少愚认识到张峦除了嘴巴有点坏,心地却是不错的,遂心生好感,当然更可能因为柳家遭难,墙倒众人推,谁也不愿搭理他们,柳少愚身边一直没有朋友,正好有了张峦出现,填补了这一空缺。
回忆起张峦第一次见到柳少愚,还是在他跟着三少爷上学的时候。
少爷上的学堂本来是薛家为本族子弟而办的,后来为了紧密各大家族关系,又有京中一些望族参合进来,以合办义学的名义将学堂扩大为书院,宣称,各族内有子弟因贫穷不能请先生者,便可入此肄业。
柳家也曾加入合办的行列,不过当时已经衰败。
柳少愚在那时不过十三、四岁,比三少爷略大一点,因了柳家倒台,家中贫困,竟是连束脩都交不上,老师也不让他进门。
他只好坐在课堂窗外的台阶上,偷听老师讲课。
还记得,那已经是入冬时节,天气迅速转凉,张峦将三少爷身上的披风解开,脱下,搭在手上,让他穿了件薄棉袄进课堂,并嘱咐他,若是热了发汗就赶紧脱下。屋里门窗都关好,也放了火盆,温度比室外高得多,不会冷,穿多了反而要伤风。
三少爷的身体并不好,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说是从娘胎里带来的病根,要小心调养,让人时时盯着。
送了少爷进屋,张峦退出来,关好门,却因吸了口冷气,一个喷嚏打了出来。
他还记得,入冬的院子十分萧瑟,角落里那棵梧桐树早就秃了,只剩了些个光溜溜的树枝,地上偶尔还有些枯黄的叶子被风吹着,打着旋儿,想来是从隔壁院子飘进来的。
张峦踩中了一片在他脚边飘来飘去的枯叶,发出细小的碎裂声。
他正想着到书院门口去候着,不要在这空旷的院子里久待,却突然被墙角里的一个身影绊住了脚步。
慢慢走近了看去,那似乎是个穿着青衫的小僮,又走近了仔细看,张峦又觉得这不是什么小僮,是个小公子,因为他并不是仆人的打扮。
于是,张峦又凑近了几分,见那小公子一直埋头用笔在石阶上写着什么。
笔蘸了一碗清水,在干净的石阶上勾来划去,一片密密麻麻的字儿,因为天气冷,干得并不快,似乎有越来越多的趋势。
张峦轻声问道:“这位公子,开课了,为何不进去?”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这静悄悄的院子里却也能让人挺清楚。
埋头苦干的小公子被身后的声音惊了一下,抬起头,露出一张小脸,小嘴冻得乌紫,睁大眼睛看着张峦。
张峦这时才发现小公子穿得十分单薄,并不像是准备入冬的样子,看上去像是一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小狗。
心里顿时琢磨着,该不会是因为调皮,所以老师责罚,让这位公子出来练字吧?
张峦又开口:“外面天寒,公子若是一直在这练字,恐怕落下伤寒之症,此时进屋,想必先生不会怪罪,您还是赶紧进屋吧。”
小公子瞧见张峦是个小厮模样,听了他的话,眉头也没抬,又开始埋头苦干。
那时的张峦没怎么经历人情世故,心思倒也十分单纯,存着善心,再加上在府里被养出一点喜欢讨好别人的性子,张峦对这小公子又是几番劝说,但人家依然头也不抬,视若未闻。
眼看着小公子手都被冻得打颤,写字也不利索了,张峦也不知跑去哪里弄了碗热水来,喘着气,笑着端给他。
眼前出现一碗热腾腾,冒着烟气的热水,小公子终于挨不住,向这碗热水伸出手去。
接过水,他没急着喝,冻僵的手接触到散发着热量的碗,血液放佛解了冻的小溪,又开始流动,等手暖和了,他才用嘴小心沾了沾碗沿,抿了点水,嘴唇的颜色也好看了许多。
一直等到他喝完了第三口水,他似乎才注意到张峦。
他站起来,比张峦矮了一头,于是便还微微抬头看着张峦。
张峦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被生得好看的公子盯着瞧,脸上有点热,别过头道:“公子身上单薄,还是不要与先生赌气,赶紧进屋吧。”
小公子眨了眨眼,微微蹙眉,十分突兀地从嘴里冒出一句:“我是柳氏少愚。”
张峦愣了一下,没弄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又只在一瞬间抓住的一点,原来眼前的这位是柳氏的幺子,那个家道中落的氏族子弟。
柳少愚本以为把自己的身份一说,这个小厮模样的人也该后悔吃力不讨好,为自己手忙脚乱端碗热水,却是帮了一个没落公子,再瞧见张峦愣住,也就料想此人不会再搭理自己了。
张峦挠了挠头,仿佛知道柳少愚想到了什么,嗫嚅道:“小人,小人知晓了,只希望公子保重身体,别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还没等柳少愚反应,他又问:“公子可还要热水吗?”
柳少愚看着他,眼里充满疑惑,心里也不知在想什么,摇了摇头。
这便是第一次见到的印象。
时间有些久远,记得有些不真切了。
那时候的张峦没那么多心眼,遇到一个跟自家少爷不一样的公子,总觉得好生好奇。
柳小公子斯斯文文的,好像话不多的样子,一句话,每个字都吐字清晰,有些刻板,但每说一句话就让张峦觉得他十分温文尔雅,浸泡过诗文的味道,又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是在眼前,看得见,摸得着的。
而且,虽然家族衰落,备受旁人冷遇,他依然不卑不亢。
张峦看得出这公子骨子里其实挺傲气,书院里的其他少爷公子都不愿意与他接触,有时见了他躲在窗外听课,不免一番冷嘲热讽,一众小厮也要来看热闹,嘴巴上凑两句,他都置若罔闻,不理不睬。待人都走光了,张峦悄悄看着他,他红了眼睛,继续埋头在地上写字。
张峦心里生出莫名的感觉,有几分仰慕,有几分同情,又有几分佩服。
他曾听少爷读书,知道古人有囊萤映雪,凿壁借光的,而今,眼前不正是有这么一位勤学苦读的样板吗。
他以为,这柳小公子就是一颗埋没在尘土里的明珠,若有机会,待到来日,一定会大放异彩,比自家少爷更有出息呢。
之后,张峦对柳少愚一直不错,在书院里总是照顾他,虽然小公子还是一板一眼,不怎么搭理爱他,张峦却没觉得他在端架子,竟也没恼他。
张峦哪里晓得,柳少愚经过家族剧变,昔日荣华不再,分崩离析,小小年纪就看透了世态炎凉,祖母与母亲也教他防人多于交友,在书院里也只有受人冷遇,因得比起与人打交道,他更愿意埋头读书,来日考取功名。
他自家道衰落以来,还是头一次遇到张峦这种人,好像没有什么利益相关,也不图什么,却又一个劲儿地对自己好,实在是让他觉得别扭,他又不知道是何原因,因而打算任张峦怎么动作,自己静观其变。
想是这样想,态度却是一天天软化。
不知不觉,张峦竟与柳少愚相处得越来越融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