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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不速之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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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帝姬,不是侯爵千金,不是天空霸者的伴侣,不是深渊使者的情人,不是光明君主的爱人,不是黑暗枭雄的主人……
我只是一个老巫婆,伴随着求之不得的爱情,枯朽萎谢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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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星在东南方的天空升起,魔界中的绯月国最先进入十二年一轮的寒季。
呼啸的寒流来袭,位于魔族国度北方边境之地的迷失森林首当其冲,只不过一夕之间,厚厚的白雪便覆盖住了整座森林。
随着森林里的雾气越来越浓厚,我的老寒腿也日趋严重,为此,我不得不取消了到更北边的冰封沼泽挖掘药草的计划,转而将居住的小木屋连同地下室整个南迁,搬到魔物频繁出没的西边温泉附近。
作为一名患有严重风湿病的魔族老太婆,偶尔泡一泡温泉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享受。
那天,我同往常一样骑着卡斯去往温泉。
这头毛色灰白形似豹子的老雷兽永远都有满腹的牢骚,一会儿嫌我重,一会儿嫌路远,等到下了温泉,它又要嫌水烫。作为它的主人,从拥有它那天起,就没听过它恭敬地叫过我哪怕一声“主人”,心情好时,我是“亲爱的老娜鲁”,心情不好时,我是“恶毒的老巫婆”。
面对如此无礼的待魔,主人免不了要给它一点小小的惩戒。可是,卡斯再老也是只高级魔物,动作怎么着也比垂垂老矣的老娜鲁敏捷,论武力我不是对手,论魔法……若年轻个一百岁,倒是能拼上一拼,现如今也只能趁其不备往它的晚餐里下点迷药,再把它四条腿紧紧绑起来,扔到咆哮声四起的魔物洞穴里,或者沉到咕噜咕噜冒泡的沼泽地里去,过个一两天气消了,再把它弄回来。
有时嫌搬运那么大只的魔物太麻烦,就干脆往它的饭里拌一丁点最新研制出来的毒药,当然不是致死的那种——有“侍魔契约”的约束,再暴戾的主人也不敢轻易杀死侍魔,除非侍魔背叛了主人。
有一次我闲着无聊搞出了一瓶痒痒剂,那天老卡斯的晚饭里就多了这味佐料,结果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老雷兽的毛就掉了个精光,皮肤上还起了一块一块奇痒难忍的癣——威风凛凛的雷兽瞬间变成了癞皮猫。那次还真把一向鄙视我恶作剧的的老卡斯给惹怒了,连续怒吼了一个多星期,吓得整个森林的魔物及动物都集体搬迁,不仅如此,它还很不体面地满地打滚,喝光了我陈酿的美酒,打碎我心爱的酒具,更在我的地下实验室里一通乱砸,晚上睡觉时居然还像个耍赖的小孩一样在我床上翻来滚去,简直闹得翻了天。无奈之下我只好紧赶慢赶地研制出解药来,好制止它的暴行。卡斯自那以后倒是更会摆谱了,吆喝起“老娜鲁”、“老巫婆”时的表情还真是咬牙切齿。
寒风卷着雪花从林间呼啸而过,间或有大团的雪从光秃秃的枝枒上抖落下来。
卡斯走得慢腾腾,嘴里哈出大团白气,在胡子上结起霜花。
我裹着厚厚的皮裘蜷缩在它背上,一颠一颠地止不住打盹,却感觉卡斯突然停下来,喉咙里发出了不悦的低吼。
“近卫军第一分队队长旦迪撒菲莫,见过尊敬的娜鲁小姐。”中气十足一板一眼的男声越过风雪从正前方传来。
太久没听到卡斯和我以外的人声,而且还是如此富有朝气的年轻人的声音,我有些反应迟钝,缩在卡斯浓密柔软的背毛里一动没动。
那个声音又平板的复述了一遍。
我只好睁开眼,略抬起一点蜷缩到胸前的脑袋,翻着白眼往前看。
那是个身形高大的年轻人,留着一头柔软黑亮的短发,此时正右手按在左胸上,维持着低头躬身行礼的姿势。他的头发与暗红色斗篷上落满了厚厚的雪,显然是等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在他身边,一只红毛黑翅的狮鹫兽乖顺地俯趴着。
深蓝色的近卫军军服,以及撒菲莫家族特有的黑色翼龙与荆棘图案的徽章。第一次见到它们时,我还是个稚气的小姑娘,行事冲动又热情得近乎愚蠢。
虽然好几百年没见过这身行头了,嗯……果然还是没有好感。。
我把脑袋缩回肩膀里,闭了眼,卡斯便大步越过那个年轻军人继续往前走。
“娜鲁小姐,请留步!”
撒菲莫家的年轻军人动作迅速地拦在卡斯面前,单膝在雪地里跪下。
此番隆重正式的大礼却令卡斯感觉受到了冒犯,因为这人离它的鼻子仅一臂之遥,而它向来最讨厌别人靠自己太近,当即毫不客气地一爪子挥了过去。
年轻军人并未躲闪,估计也不敢躲闪,硬生生受了这一掌后,整个身子撞上了一边的大树,树上的雪“刷拉拉”地震落下来,转瞬就把他给埋了。
狮鹫兽见主人被袭,发出刺耳的尖啸,挥着翅膀向卡斯猛冲过来。
卡斯抬起前腿,一巴掌拍在狮鹫的脑门上,当即把它拍晕了过去——以卡斯随便拍死一只魔物的掌力而言,这一下还算轻的。
它不等撒菲莫家的年轻人从雪堆里挣扎着爬出来,就飞快地驮着我跑进了地形错综复杂有着数眼温泉的石山里去了。
卡斯年轻时的速度与脚程在泽瘴国——魔物的国度——称第二的话就再没谁敢称第一,如今虽然老得全身都找不着一根黑毛,一般骑兽也只能望其项背。我被它颠来颠去,只一会儿功夫就到了平时常去的温泉。
那眼温泉位于石山的最东边,地势比较高,视野开阔。
我常常一边泡着温泉,一边欣赏远处白雪皑皑连绵起伏的山脊,再喝点野莓酿的小酒,自认为再也没有比这更享受的了。为此,我还专门在这处温泉边搭了个小木屋,挖了个地窖,还把家里一半的野莓酒都搬了来。
卡斯在小木屋的门口停下并趴下身子,我扶了扶歪在脸上的雪帽,磨磨蹭蹭地从它背下滑下来,伸出干瘦且青筋暴起的手推了推木门。
门太重了,没推开。
“卡斯~~”我的声音像所有老人一样,颤颤巍巍,没牙的嘴还爱漏风。
“老娜鲁已经老得连推门的力气也没有了吗?”卡斯不耐烦地用鼻子顶开门。
我抬手摸摸卡斯头顶的灰毛,怜爱地说:“我亲爱的老伙伴有个最大的毛病就是能说话,若是哪天你哑巴了,说不定我还会很想念你那破锣一样的声音呢。”顿了一顿,我笑眯眯地将手收回袖里:“也说不定,不会怀念。”
卡斯身躯一震,牙齿磨得咯吱响:“你这恶毒的……”
“老巫婆”三个字被我关到了门外。
小木屋里一切如常,桌椅摆在窗前,柜子立在床边,壁炉内落了点积雪。
这附近并不会有太高级的魔物进来,简单的结界已经足够。
打了个响指,壁炉里立即烧起了旺旺的炉火,温暖了整个房间。直到现在,我的火系魔法还只停留在初级阶段,并非我年轻时太过懒散不愿勤加练习,实在是对自然元素的控制没多少天分。
佝偻着身子从地下室搬了一坛酒摆到桌上。这种从人类的东方国度流传过来的土褐色粗陶坛子,一向为王都贵族所不屑,说是下等平民才用的,但我却觉得无论是用橡木桶还是用陶罐酿酒,都各有其诱人风味。
拔出酒坛上面裹了布的木塞,发酵成熟的酒味混着果香扑鼻而来,满室酣然——我对自己的手艺甚是得意。
柜子里有两套干净酒具,我拿了一套出来。以前某人很爱穷讲究,总说挑酒具茶具跟挑爱人一样都不能马虎大意,我却只一套素净的白瓷酒具足以。
取了量斗往细颈白瓷壶里慢慢注入酒液,直至淡红色的酒液漫至壶口,这才放下量斗盖好酒坛的盖儿。一手捏着酒壶酒杯,一臂抱着酒坛子,拉开门时,卡斯果然一脸期待地守在门边上。
“老酒鬼,剩下的全归你了。”我随手将酒坛子扔过去,卡斯伸出一爪稳稳托住。
虽然已经是位鸡皮鹤发的老太婆,对于泡温泉时身边趴了个异性生物还是非常不能淡定的,于是卡斯惯例地被赶到隔了块大山石的另一边温泉去。咬着酒坛的老豹子临走时不忘丢给我一个鄙夷的眼神,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好像谁希罕看她松弛的肚皮儿似的”。
偏偏还真有人会看。
等我剥了个精光顶着毛巾舒服地泡进温泉水里,一口小酒还没喝下肚,先前被雪埋了的人又找上来了。
撒菲莫家的年轻人骑着狮鹫兽在我头顶的天空上盘旋数圈,狮鹫兽忌惮顶着湿淋淋的毛从旁边温泉赶来的卡斯,愣是不敢着陆。
“娜鲁小姐,请恕在下无礼,在下受命于魔王陛下,有要事相商!”
再有天大的事儿也不能碍着我喝酒泡温泉!
我像只老猴子似地撅着没牙的嘴吸溜着小酒,捏着酒杯的手纹丝不动。
卡斯弓着背炸毛,铁塔般巨大的身体挡在我前面,跟只满月期兽血沸腾的狼似的朝着天空狂吠:“你这品味低下的偷窥狂!居然对老太婆干瘪的胸部感兴趣!”
我手一抖酒杯掉进温泉里。
……让我想想,致哑剂的配方是哪几种药草来着?是用扰乱大脑语言神经中枢,生长在绿毒龙洞穴前面的鼠爪草的须根,还是直接用能灼伤咽喉的烈焰草汁呢?
撒菲莫家的年轻人继承了这个家族的传统——我行我素,加上魔族的无赖蛮横与厚脸皮,依然声调平稳地在高空对我喊话:“娜鲁小姐,在下这里有份魔王陛下的加急密函,请您暂时摒退您的仆从,此信必须由您亲启!”
“仆从?好个放肆的小鬼!你叫谁仆从?”卡斯被刺激得狂暴起来:“你怎么敢对着一位高贵的……”
“好了,亲爱的老伙伴,”我打断卡斯的话,轻轻地拍了拍它的后腿,笑容可掬地说:“老人家时日不多,怎能把应该平静享受的晚年时光,浪费在无意义的口舌之争上面?”
旦迪喜出望外:“娜鲁小姐……”
“马上把这小男孩赶出迷失森林,不过那只鸟儿瞅着膘挺厚,烤来吃的话估计味道不错。”
我想我的表情应该足够认真,卡斯的铜铃大眼猛然迸射出的绿光也足够嗜血,撒菲莫家小男孩那张秀色可餐的脸瞬间僵硬了,狮鹫兽也本能地感受到了威胁,慌张地往高空退去。
若是普通的雷兽,对空中的猎物再垂涎也是鞭长莫及,但卡斯可不是一只普通的雷兽,得了攻击许可后,它立即展开隐藏在肋下的巨大骨翼,欢快地冲着半空的狮鹫兽飞去。
嗯……卡斯非但不是普通的雷兽,甚至连是不是雷兽,这事儿本身还有待商酌。
小男孩明显吃了一惊,他接受任务时应该没从魔王那儿得到多少关于我的有用情报,身为有求于人的信差又不敢认真应战,只能慌慌张张地躲闪。
好在他很快就从卡斯凌厉的攻击中反应了过来——老雷兽是真馋上了这头狮鹫兽,冷眼旁观的老巫婆也并不在乎得罪魔王。
不拔剑就意味着死亡。
英勇的狮鹫战士与邪恶老巫婆的爪牙,在风雪肆虐的森林上空一路纠缠打斗,渐渐离温泉小屋远去了。
而老巫婆我,则悠哉游哉地泡完澡,喝完壶里最后一滴酒,这才心满意足地收拾好自己,懒洋洋地坐在壁炉前的摇椅里打起了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