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一章 踏雪寻梅梅未开 ...
-
*十六年后*
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尽在长安。
晨曦中的街道几乎没有行人,唯见得两匹油光水滑的枣骝马迈着优雅的小方步,拉着双轮马车缓缓驶过街巷。赶车的家仆老胡一边牵着缰绳引导马车前进,一边回头向车内道:“东家,今天还去楼外楼吗?”
见车中人只是低低笑哼了一声,并没有直接回答,老胡不禁咧开嘴角:“东家每次从顾小姐那里回来,都得先回府上睡个天昏地暗,您的体力啊,恐怕要不行咯。”
话音刚落,一柄乌金宝扇便从车内飞了出来,正正砸在老胡后脑,痛得他哇哇直叫。
“我不行?”一个懒懒的声音从车中传出,忽然一只手闪电般把即将掉落的乌金扇抄了回去,“你没试过怎么知道我不行?难不成——”那人说着从车内探出头来大大方方往老胡身旁一坐,挑眉道,“难不成你想试试?”
“东…东家…”老胡干笑着往相反的方向挪了挪,“您还是饶了我吧。不瞒您说,老胡我有特别特别严重的脚臭,臭飘万里臭不可闻臭绝人寰,我啊口味太重,嘿嘿,到时候只怕您好不了我这一口。”
“老胡啊,你也不想想,小爷我怎么可能嫌弃你呢?”被称作东家的年轻人眯起眼睛邪邪一笑,“反正像小爷我这样足下生香的也算是天上少有地下绝无了,刚好跟你这臭老胡凑成一对。”
“别啊,我还嫌弃您呢…”老胡正和年轻人打着哈哈,忽闻得骏马一声嘶鸣竟不肯向前。
怎么回事?老胡心下嘀咕着定睛向前望去,只见原本空空荡荡的小巷尽头此刻似乎有人向他们疾奔而来。那人跑得跌跌撞撞,一边跑还一边惊恐地回头张望,以至于有好几次几欲跌倒。
老胡是过来人,想当年跟着老爷子走南闯北十余年什么没见识过,此刻一看便知那人定是在被什么强人追赶,倒也不愿多管闲事,一心想着打马快行。不料那两匹平时驯良温顺的枣骝马竟打着响鼻不肯前进半分,难道长安城里有老虎,竟让它们怕成这样。
“怎么回事?”年轻人抬手抚上马鬃让它镇定下来后,抬眼看向老胡。
老胡还来不及解释,就见那人已经气喘吁吁地跑近车前。原来是个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身青布衣衫又脏又烂,胸前绑着一个扁扁的布包,似乎是行李。少年喘着粗气向他抬了抬手,还没碰到马车就双眼一翻昏死过去。
不是吧?老胡在心底哀叹一声,以东家的洁癖程度绝对不可能救这脏兮兮的少年上车啊,难得他良心发现一次。他用余光偷偷瞟了一眼东家,差点就错过了东家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那种在生意场上胸有成竹稳占上风时的狡黠。
年轻人随即站了起来:“抬上来。”他大手一挥的同时足尖轻点,一跃而下挡在马车前。他展开乌金宝扇悠悠地扇了几下冷笑道:“我倒想和追他的人会会,顺便活动下筋骨。”
话音刚落,三个黑衣大汉便追到近前。为首的汉子满脸凶相,恶狠狠地对年轻人扬扬手中的鬼头刀,厉声道:“把人交出来,别他妈多管闲事!”
“哦?”年轻人唇角扬起一丝弧度,“我知道你们为什么而来,不如——”唇边笑意更甚,“我们做个交易?”
“少他妈废话!”汉子向年轻人晃晃刀子,“小子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年轻人一听居然无奈地耸耸肩,一脸遗憾地叹了口气:“唉,洛浮生啊洛浮生,你本想当个安分守己的小庶民,无奈天不遂人愿,非逼你破戒啊。”
“洛…洛浮生?!”三个黑衣人同时往后退了几步,为首的汉子吞了吞口水,声音明显颤抖起来,“你是洛浮生?”
年轻人合上扇子打了个哈欠,“不才正是区区在下。”
为首的汉子显然有些心虚,但仍旧大声嚷道:“洛浮生又如何,老子今天正好一并砍了扬名立万!”
洛浮生倒是不理会他的虚张声势,合上眼睛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不曾想那汉子等的便是对手松懈的这一刻,适才他一边说话一边悄悄向洛浮生移动,此刻距离洛浮生竟仅有一步之遥。这一步的距离注定了笑与泪成与败生与死,洛浮生睁眼的刹那正对上大汉狞笑的眼神——
手起刀落只一瞬间。
那一瞬似乎很长,长到忘却经年的岁月,长到最深最痛的伤口愈合;那一瞬又似乎很短,短到大汉来不及想明白这前因后果,就已经死了。
死了,却没倒,因为喉间直直插着一柄乌金宝扇。
*
果然没错。洛浮生对着桌上的东西低叹一声。纵使年纪尚轻,他对自己的古董鉴赏能力也还是很有自信的,所以他一眼就认出那少年怀中之物,正是千金难求的笛中至宝——寻梅踏雪。
这寻梅踏雪乃是东晋制笛大师南阳公孙氏封刀之作。大师毕生追求完美,晚年更是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据《玉海》记载,南阳公孙卫当年竟将一整块御赐白璧分割制成十支玉笛,他带着玉笛行遍中原千金求瑕,并将有瑕疵者当场击碎。就这样经过了十五年,仅剩这唯一的一支寻梅踏雪传世。后来又有传闻,说是这公孙卫居然还曾以寻梅踏雪奏过那失传至今的古曲《千树压》,也不知是否确有其事。
拥有寻梅踏雪的人,必定不是泛泛之辈,洛浮生自认为冒险救下那少年的买卖也还不算亏。问题是那三个黑衣人必定也是为这玉笛而来,可惜自己一时心软放走了那黑衣汉子的两个同伙,只怕会招来麻烦。看来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好断定那少年究竟是不是个烫手山芋。
想到这里,洛浮生将那玉笛锁进手边一个乌黑盒子后,向门外喊道:“老胡!”
“东家您找我?”老胡才去那少年的房间看过回来,刚一经过洛浮生的门口就被听出来了,枉他特地放轻了脚步。唉,没武功就是难混啊。
抬眼便见洛浮生一只手撑着头正冲他笑,笑得他心里毛毛的。“那少年醒了没有啊?”
“刚请大夫去看了,说是胸前有道致命伤,倒也简单处理过,不过此刻发了炎,再加上连日劳顿身体透支,估计一时半刻还醒不了。”
“醒不了啊…”洛浮生将这几个字细细咀嚼了一番,忽然抬头一弯嘴角,“不如往那伤口上抹点辣椒油?”
这…老胡满头冷汗。这办法也就他这个东家想得出来。
“算了,”估计洛浮生自己也觉得这主意太过阴损,只好咬咬牙道:“还是叫许娘子来吧。”
许娘子本名许长缨,此人轻功卓越,医术和易容术绝佳,只可惜明明是男人却取了个好像女人的名字,惹得洛浮生整天嘲笑他为“许娘子”。像许长缨这样的男人,要财有财要貌有貌要名有名,如果除了名字之外还有别的缺点,那恐怕就是交友不慎,摊上了洛浮生这个损友。
洛浮生在少年的榻前走来走去走去走来,一边踱步一边神经质地搓着手,生怕那少年经许某人的手后少了一根汗毛似的。许娘子实在被他搞得心烦,待一排针扎好后猛地回头瞪了他一眼。
似乎是感受到了许长缨非同寻常的目光,洛浮生一个箭步窜到他身前:“许娘子——”
“你叫我什么?”男子突然提高了声线,震得房梁都抖了三抖。最讨厌被叫成许娘子,可这家伙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他的底线。
洛浮生讪笑着退后两步,下意识摸了摸衣袖里的乌金扇。“许大侠许神医,”某人的脸色这才有所缓和,“你看他…?”洛浮生指了指榻上那个苍白的人形。少年紧闭着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从身侧紧握到泛白的手指就可以看出他正承受着多么大的痛苦。
许长缨顿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但终究叹了口气道:“你还记得那个人吗,十年前?那时她,也是一样的情况啊。”
“十年前,十年前…”洛浮生或嬉笑或专注的眼神第一次变得空茫起来,他缓缓抬起头,视线渐渐移动着,移动着,似乎正在半空中描摹一个刻骨铭心的身影。“你还没忘了她啊…”许久,他淡淡地叹了声,不知是在唏嘘还是在埋怨。
许长缨明白,此时的洛浮生并不需要自己的回应,或许他需要的仅仅是再多一点时间,让他足以将她的一切深埋心底,开始新的生活,没有她的生活。可是一晃已经过去十年了啊,十年的时间足以抚平一切,连与当年相关的人也只剩下我们两个。可一直以来念念不忘的,明明只有你啊,洛浮生…
看他恍恍惚惚的样子实在有些不忍,许长缨苦笑一声唤来一直守在门外的侍女扶他回房休息。那侍女应声入内,一身丧服似的惨白衣裙,居然是个生面孔。她懦懦地向许长缨行过屈膝礼后,便低头上前疾走几步去扶洛浮生。
这本是在洛家府邸里常见的景象,但在与这侍女擦肩而过的瞬间,许长缨发觉有一种突兀的熟悉感迎面扑来,似是遇到了多年未见的故人一般。怎么会?他立刻出声:“你等等!”
那侍女疑惑抬起头,旋即复低眉顺眼屈膝,毕恭毕敬道:“客人可还有别的吩咐?”
虽然抬起头来只是瞬间,对许长缨来说已然足够——面前的这个白衣侍女,并不是记忆中的那个人。“没事了,你扶你家主人下去吧。”他摆了摆手。是自己想太多了吗?不过怎么可能有气息如此相似的人呢,他习武多年,直觉敏锐得几乎不可能此等小犯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忖了半晌也没得出个合理的答案,只好暂且放弃。忽然想到今天自己的身份居然是个大夫,总不能连个方子都不开就拍拍屁股走人吧。
思及此处,他只好踱至桌边,那里早已备下笔墨。
许长缨捋着唇边的半寸胡须,眉头微微一皱又很快舒展开来。他定了定神,提笔写下一则药方——红花、当归、生地各三钱,君迁子五个…
当年,也是此情此景,可现如今红颜不再,锦书难托。
忽然,他隐约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从床榻的方向传来,莫不是那少年醒过来了?许长缨心下一惊,那少年的脉象与十年前的绮梦并无有二,就算少年体质过硬,按理说也该昏睡个三到五天才对啊,更何况他又受了那么严重的伤。
来不及细细思索,他疾走几步来到榻前,刚巧见那少年正挣扎着起身。“快躺下!”他急道,“你现在的状况不太好,不要勉强。”见少年眼中一闪而过的敌意,许长缨立刻做出无意加害于他的表情说:“我只是个大夫,你受伤昏倒了,是这家的主人带你来到这里的,他叫洛浮生。”
少年敌对的神色略微一缓。似是刚才将全身力气都集中了起来,此刻忽然放松,他终于支撑不住似的倒在榻上,豆大的汗珠一颗颗从额上滚落下来。他微闭着眼睛,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好像是在不断地说着什么。
许长缨俯下身侧过头去听,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少年微弱的喘息中得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不要救我…”
他颤抖着身体,干裂惨白的唇一张一合:“不要救我…”
他叫他不要救自己!他难道不知道自己得了多重的病,受了多重的伤吗?莫非他是不想活了?
辛辛苦苦救你一命,反倒错了吗?
许长缨怒极反笑:“呵,我知道,你是怕了对不对?也是,追你的人绝非善类,不过洛浮生也不是什么等闲之辈,他既然敢救你就不怕被连累,可你现在摆这副孬种样只会让人看不起。”
“不要…”那少年溺水一般挣扎着,执着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吼道:“不要救我!”
“你想死是吧?”少年的话语突然被一个满含嘲讽的语调打断,许长缨闻声一愣,立即转头向门口望去。那扇雕花木门不知何时被推开了,此刻,刚才发话的人正和老胡立在那里。
傍晚的霞光从那人背后钻进室内洒落一地,他的表情则隐藏在或明或暗的日光中不甚明了,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他的气息,冷冽得令人不敢接近。
“我再问一遍,”他向前迈了一步,加深了唇边冰冷的笑容,“你是不是特别想死啊?”
压迫感十足的问句竟令许长缨也浑身一震,而那少年居然开口了:“我知道你为什么救我…现在你可以随意了,”他勉强扯了扯嘴角做出似哭非笑的表情,“因为我并不稀罕。”
“你想激我?”洛浮生紧盯住少年的脸,偏偏在那脸上找不出一丝波澜,“你激我也没用,小爷我偏偏不吃这一套,老胡!”
老胡应声向前紧走几步,将一个乌黑的木盒双手捧给洛浮生。洛浮生接过去从怀中掏出钥匙插入锁孔,这木盒似乎还有机关,他左拧右拧折腾了好久,只听“咔咔咔”三响,那木盒终于应声打开。顿时,室内流光一闪,待众人定睛瞧去,盒中暗红的缎面上果然躺着那支笛中至宝——踏雪寻梅。
这回老胡可按捺不住了。东家自幼就喜爱收集些奇奇怪怪的盒子,这木盒不过是东家早年的一件藏品,没曾想其中竟藏着足以令燕王这样的皇亲国戚都垂涎欲滴的宝贝,早知道就顺手牵羊了啊。虽然他老胡没本事偷,偷了也没本事跑掉,不过想想总可以吧。
老胡使劲摇摇头摆脱自己的臆想,忽见洛浮生将玉笛拿在手中颠了颠,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刚刚你似乎是愿将这东西交与我处置,我现在就想问问,你说的话还算不算。”
少年阖上眼睛没有回答。
“好,这么说寻梅踏雪从今天起就归我了。”话音未落,洛浮生突然手腕一翻——
“啪嗒!”玉笛应声断裂,碎玉飞溅。
众人大吃一惊,齐齐惊呼出来。千金难得的笛中之宝,瞬间香消玉殒。
洛浮生走上前去,漫不经心地用脚尖拨了拨地上断作三节的白玉笛,此时此刻,他的表情却淡漠得仿佛在看一场已然烂熟于心的戏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