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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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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
之后如何失魂落魄的离开鸡鸣山,第二日如何心走神无的回到家中,何峦自己亦记不得。只觉得五官六感,都被一种麻木的绞痛感封存,再找不到感觉。
[既然子嶂无心,又何苦作弄愚兄。]
那人这样说的时候,目光似剑,直直看向他。当时不曾细想,如今看来,那眼底,到底是希望多一些,还是绝望更多一些?
[既然无心,便不要作弄与我。]
仿佛着了魔,那人冰冷的声音一遍又一遍的回放。好像在不断回放的幻觉里,他若能回一句[不,子嶂并非作弄],一切就都能改变。
父亲在看到他进门的瞬间,一双虎目陡然圆瞪,仿佛见了鬼,“峦,峦儿,你怎么回来了?”
何峦沉浸在自己世界,不觉有异,耷拉脑袋,心不在焉唤道,“父亲。”
何齐芳虽年过不惑,终究保养得当,平日亦显年轻。如今却不知何故,双眼通红满脸疲惫,苍老之态毕现。
只见他双手颤抖扶着何峦的肩膀,语带哽咽道,“峦儿,是你!你回来了!竟是你回来了!”
何峦终于发觉父亲的不对劲,又思及先前确是父亲让他去的鸡鸣山,心下电光石火间已是百转千回,冲口问道,“父亲,孩儿有事不明,望父亲解惑。孩儿在那鸡鸣山遇到一个是人是鬼,孩儿仍不知他自称”
何齐芳拉着何峦坐下,激动的打断他道,“你见到他了?你竟然见到了。他竟然没有——苍天,老夫真真作孽。”
何峦听得云里雾里,道,“父亲,他到底是谁?若是人,行事为何那样鬼谲?若是鬼”
何峦一顿,不再说下去。
何齐芳哽咽终于化作嚎啕:“是为父的错,峦儿,是为父的错!为父自送你信后,日日悔恨,夜夜难眠,恨自己轻易将你送至狼穴虎口”
何峦皱眉道,“父亲?你在说什么?”看平日英雄磊落的父亲哭成孩童般,何峦心酸难挡。
何齐芳抖落一把老泪,将起暮递过的温热燕窝汤送进何峦手心,嘶哑道,“峦儿,且听为父道来。”
之后的故事堪称怪诞离奇,便是何峦这般习惯歌馆戏楼的人,都听得震惊不已。
二十年前,何齐芳足将弱冠,呼朋唤友,打马江湖,自是潇洒不羁。然江湖之地,恩仇难断,何齐芳年纪不大,性情浮躁,终究还是惹了祸端,叫十来人围起来,眼见命不得保,却有人白衣翩翩而来,刀刀见血,救下他。
原本不过寻常救命恩情,何齐芳却之后才知道,白衣的赵端当时在江湖已是赫赫有名,成名之凭非为其出神入化踏水无痕的功夫,却是他精通奇门遁甲与鬼神之术,得名“白衣鬼卿”,与“黑衣魔煞”柳行川并称黑白双冥。
赵端性格乖戾,行事招摇,开心时眉开眼笑,不高兴时心狠手辣,江湖纷纷皆谓此人乃妖魔化身,赵端不仅不辩解,反而多番引出神鬼之迹,更先鬼魅,江湖人惧且恨之。
何峦眉头一跳。赵端,原来是他!难怪总觉得名字颇熟,原是多年前名满江湖的“白衣鬼卿”,行事难测,毁誉参半的妖行之人。
赵端,赵三。清平,清平,简单平仄的名字逐渐与清风细雨中清清冷冷望将过来的白衣青年孤独寂寥的身影重合起来。
于是后来数十位大侠围攻赵端自是故事必然。赵端虽是武功高强,终究双手难敌众人,最终重伤失踪。
何齐芳念恩,遍处寻人,迟迟未果,即将绝望之际,收到一个婴儿和一封信。
“那个婴孩便是我。” 何峦木着脸喃喃,言辞却是十分肯定。
养育了二十年的父亲突然不再是父亲,何峦一时接受无能,心绪似被滚乱的线球,不见头尾,亦不知何解。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道为何亲为父子,何齐芳高壮,他颀秀,何齐芳剑眉阔脸,他却一团秀气,何齐芳性子热忱耿直,他却自带清冷。
以前总解江南山水养出来江南公子的身子,却原来他本不是父亲的儿子!
何齐芳狠狠心,点头道,“那信确是恩公亲笔所书,告之他隐居姑苏养伤,久治不愈,自知命不长矣,便将他的‘有缘人’交与我抚养,赐字子嶂,让我养到二十岁,以报一命之恩。”
难怪前些日子冠礼,父亲坚持要他表字子嶂,原来竟是那人遗言所书。
“有缘人?”何峦无神的双眼对上何齐芳,“何谓有缘人?”
何齐芳嗫嚅许久,不肯再说,却听何峦难堪笑道,“父亲,如今讲到此处,还能再隐瞒不成?”
何齐芳长叹一口气,才道,“原先为父以为你是恩公子嗣,江湖也曾隐约传言恩公有后。只恩公不曾在信中言明,后来又传来恩公之子也遇害的噩耗后来为父在江湖上打探到他,那一路的‘有缘人’乃是借尸还魂之舍。”
借尸还魂。
何峦眼帘轻轻盖上,一时万念俱灰,一时天灵顿开。
原来父亲养他疼他爱他,是为恩人养一个转世的壳。
原来那封信不是家书,是催命符,是送他去交还二十年前欠下的债。
原来他要祭奠的非为故人,乃是索命阎罗。
原来那不似凡人的白衣男子,风雨飘摇中与他相遇,只是来寻他等了二十年的壳。
[本该一死,念你痴傻,且饶你一命]
[去吧,别再回来了。]
相遇时刻白衣青年一颦一笑仿佛被镌刻在脑海,模糊又格外清晰。
赵端,赵三,清平原来如此。
记忆的画面最终停留在那人逐渐变冷的笑容。
何峦骤然睁开双目,眼神一片清明,为老夫擦干净眼泪,柔声唤道,“父亲。”
何齐芳抬头,颓败的脸上涕水仍在,显得有些可笑。而他眼中的担忧与愧疚都不似作假。
这个男人,必定在报恩与父爱之间百般纠结,才会在几日之内骤然苍老。回想何齐芳多年来对自己的宠溺与关怀,何峦无论如何,都恨不起来。
以前不曾细看,如今细细审视,才发觉曾经山峦般壮大的父亲不知何时背影伛偻,鬓发掺白。
不过是个可怜的老人家罢了。
“父亲,孩儿亦不知那赵端为何突然放孩儿回来。但孩儿会再去一趟鸡鸣山。” 何峦决然道,眼中一扫来时颓势,精光闪闪。
何齐芳狠狠抓住失而复得的儿子的手,声嘶力竭吼道,“峦儿莫去!老夫自会去恩公坟前磕头自刎谢罪,将偷得二十年还去!”
“父亲,孩儿决心已定,便是那赵端不肯,孩儿也会寻到他,是生是死,将话说清楚。万望父亲珍重,若是有幸,我们江湖再见。”何峦笑着将父亲推上堂首椅子,俯身,深深磕下一个头。
何齐芳老泪纵横,被点了穴的身体僵在紫檀木椅上,口中嗬嗬,嘶哑声竭,却听不清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