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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风继续吹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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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学校回来以后我就再没出去过,没和什么人来往,甚至与人说话都很少。除了和住在泉湖小区的女孩。
周六早晨,我沿着马路慢跑步锻炼身体。路两边的人家稀稀落落开了门,天地间还是一片灰白色,还未完全从睡梦中醒来,暑气也没从地表腾起,所以跑步不觉得有多热。两只狗今天破天荒地没睡懒觉,一齐跟着我走出家门,一路边打闹边瞎跑,我也不管它们,反正再怎么样它们也不可能迷路。
不知不觉来到泉湖(确实是不知不觉,本来没打算到此,只是沿着马路一个劲地跑)。这里倒有些人,零零散散聚集在湖边晨练,有打太极的,有练剑的,还有做着看不出套路的体操。湖水、山峦还处在淡淡的晨雾中,并不十分明朗。时有威风拂面,十分凉爽。我一边沿着湖边水泥马路走,一边仔仔细细看行人,结果没发现女孩,这也不奇怪,不可能每次都碰见她。
由于没吃早饭,肚子渐渐饿得难受。我记得前面小区外有一条小街,开了不少店面,应该有吃早饭的地方。在后面跟着的两只狗开始不耐烦地吵吵嚷嚷,估计也是饿了。到了小街,两边店铺大多已经开门,早起的顾客出出入入,脸上还挂着残存的睡意。果然有小吃店,广告栏上写着供应面条馄饨炒饭之类,可我现在对它们一概没有胃口——饿固然是饿,但饿不代表什么都想吃。继续往前走,看见一家小超市,想了想,决定进去随便买点东西对付一顿,顺便给两只狗也买点火腿肠当早餐(超市里能够作为狗食物的怕也没其他)。进门以后吃了一惊。
——营业员是女孩,我在公交上给她占座的女孩。
女孩穿着棕色线条和白色线条横向交错排列的短袖,宽松度适中的黑色牛仔裤,头发自然下垂。问题是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女孩看见我,也是有些惊讶,随即脸上漾起自然而然的微笑。
“你怎么来了?”
我看着她的眼睛(出于谈话时的礼貌),这一次,较之上回,她的眼睛不再那么气势磅礴,或者说我慢慢适应了其中的力量。作为主体的,是一种十分温和的、令人心神安定的感觉,那眼睛里仿佛带着笑意,带着友好,带着自然本真的最初味道,宛如另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我早锻炼,跑步到了这里。”
“你呢?”我反问,“你怎么在这里?”
店里这时进来一个中年妇女,买牛奶和蛋糕。我闪到一边,耐心地等。女孩熟练地取出顾客要的东西,“啪啪啪”在键盘上击打,收钱找零,用微笑(职业性的微笑,和平常的笑多少有点不同)送人离开,然后把目光投向我。
“这是我自己的超市啊,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我思考了一会儿,思考超市和女孩之间的关联。“你不是在县城上班吗?怎么开起超市来了?”
“上班是没错,”女孩说,右手下意识地摆弄桌上的电视遥控器,“另外还开着超市。”
我继续站着,她也没请我坐,不过店里也看不到可以坐的地方。“你上班的时候谁来照应呢?”
“周一到周五白天——就是我上班的时候,不开,关门。”女孩满不在乎地说。
我心想这超市开得真是奇怪。
女孩似乎看出我的心思,接着说:“成天成天地不开门确实不像话,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而且说到底,本来也不是必须得开,只是不想它彻底关门罢了。”
我思考了一阵这话的意思,不过没想明白,也没再细问,别人的事情我不喜欢问太多。狗开始冲我汪汪乱叫,提醒我不要光顾着和人说话忘了它们。女孩听见狗叫,倾身下视,脸上掠过惊讶和喜悦的神色。
“都是你养的?”
我点点头,“一条是捡的,一条是自己跑过来的,赖着不肯走。”
狗们欢快地跑到女孩跟前,毫无原则地巴结讨好。女孩走出收银台,蹲下身子轮流在狗的脑袋上轻轻抚摸。
“你还挺有爱心。”女孩不看我地说。
“没什么。”我挠挠头,“换作谁都一样。”
我给狗买了两根直径两厘米的火腿肠,吃罢以后它们才肯老实。给自己买了一盒牛奶和一块干面包,想到还没喝水,又买了瓶苏打水慢慢喝。女孩不肯收我钱,我执意不肯。
“超市就得有超市的样子。”我说。
女孩笑笑,也不再坚持。
“狗的两根火腿肠算我请的。”她突然想起似的说。
我还是不肯。她指着狗说:“这你做不了主,是狗的事儿,你得问它们。”
狗们点头摆尾以示回应。
它们还真不客气。
苏打水喝了一半,我将瓶盖拧上,忽然想到没看见小孩,那对调皮又可爱的小孩。
“小孩呢?”我问她。
“嗨!”她正忙着拆开纸箱,将箱里的货物摆在展示架上,“没起床呢。”
我觑一眼墙上的挂钟,7点33。“你早饭吃了没?”
“嗯。”她继续忙,“超市开门之前吃的。”
“自己做的?”
“没。在小吃店随便解决。”说着她转身指给我看,“呶,就是那家。”然后继续忙剩下的活计。
“经常这样?”
“差不多。”
“老在外头吃不好,不干净。”
“懒得弄。”
“小孩怎么办?”
“醒了以后自己下楼找地方吃。”
我“噢——”了一声,关于小孩的谈话就此结束。在超市里随便看看,超市不大不小,货物还算齐全,只是每样看起来都不多(关门时间比营业时间还长,犯不着备多少东西)。我挑选了两袋挂面(本来打算选泡面来着,简单了事,但考虑到泡面不够健康),四个鸡蛋,两根最好的火腿,一袋榨菜,两盒纯牛奶,在前台付钱装进便利袋。
“买这么多东西干嘛?”女孩一边帮我将东西放进方便袋,一边问。
我支吾一声,没正面回答。“能到你家看看?看看小孩。”
“当然可以。”说罢她头也不抬地将钥匙递给我。
“不怕我将你家洗劫一空走人?”
“不怕。”
“为什么?”
“不是有两只狗帮我盯着你嘛。”
我看看狗们,“它们是我的狗!”
“是嘛?”女孩冲狗作出“过来”的手势,狗们毫无气节地蹿到女孩身边,温顺乖巧。
唉......
“而且,”女孩说,“家里还有大人。”
我思考了一会儿。“你先生?”
女孩得意地说:“是啊。长得人高马大,英俊魁梧,收拾一个小偷绰绰有余。”
我仔细看她的脸色,想判断出这句话是否在开玩笑,但她面不改色。想必是真的,本来就应该有个丈夫在家,完全合情合理的事,而作为男人,人高马大、英俊魁梧也不是不可能。
坐电梯上楼我心里开始嘀咕,不知道这么进人家合不合适。并且又开始为怎么和她丈夫说话而犯愁,况且对方又是在体型上具有压迫力的人。到得门前,我犹豫了一会儿才敲门(我是有钥匙,不过既然主人在家,直接开门进去岂不是很冒失)。
过了很久门才打开,开门的是小男孩。见到是我,他将门关上一些,只留下一条缝,自己躲在门后问我:“干嘛?”
我晃晃手里的方便袋,“给你们做早饭。”
听到这话,男孩赶紧将门彻底打开,示意我进来。我两脚迈入门内,刚想让后面的狗呆在外面不要进来,它们已经一溜烟地蹿进屋内。我连忙趴在地上看它们走过的足迹——幸好,没有脚印,没把地面弄脏。小女孩刚从盥洗室出来,看见狗,兴奋地和男孩一起玩起狗来,也没人顾得上搭理我了。我摇摇头,换上凉拖,从饮水机处给两人一人倒了半杯开水,兑上冷水,用手触摸杯身,确认不烫以后端给小孩。
“早晨喝水了没?”
“没喝。”两人异口同声。
“来,”我以尽量温和的语气说,“把水喝掉。”
没人理睬。
我提高音调,“喝水!”
两人这才暂停玩狗,不耐烦地准备接水杯,我突然想到他们还没洗手。
“洗手去。”
“不洗。”小女孩说。男孩加上一句:“不洗。”
没办法,我一个一个喂他们喝水,两人均是“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然后接着和狗玩,和狗玩毛绒玩具,看起来他们非常喜欢狗。由于天天给它们洗澡,狗身上倒是干干净净,我便由他们去了。
小女孩冷不丁地和男孩说:“他来干嘛?”
男孩斜眼望望我:“做早饭。”
小女孩看都不看我,“那做吧,快点,肚子饿呢。”
我走进厨房,找到一只平底锅,洗净,生火烧水。等水开的工夫里在砧板上“咚咚咚”切火腿、生姜和葱花,将四个鸡蛋一一打入碗里,花时间搅拌均匀。水开后放荤油、生姜和火腿,用不锈钢勺划开,将两袋面条悉数倒入,待面条颜色变化到位以后放入适量的盐(刻意少放了一些),加入榨菜,再把鸡蛋均匀洒入锅中,关火。分盛进两只碗内,撒上葱花,最后稍微加点麻油、食醋,犹豫了一下,最终决定不加辣酱。
——大功告成。
我将面条端进客厅,放在餐桌上。两小孩闻到香味,立马撇下狗们,兔子般坐上桌。准备拿起筷子。
我把筷子夺过来。“洗手。”我说。
二人不情不愿地回盥洗间洗手,出来后将手抬高给我看——潮乎乎的,确实洗过了。
吃面的间隙,我问:“好吃么?”
两人一边将面条大口大口往嘴里送(忍着烫),一边口齿不清地说:“不好吃。”
我陪着他们吃早饭,将从超市买的干面包就着牛奶一口一口送入胃袋,作为早饭。男孩快吃完时问我要不要也吃点面条,女孩也顺势问我,我相当感动——这是他们第一次以友好的态度对我。
“不用。”我说,“我有面包。”
二人遂将剩下的面条一扫而光。好胃口!
这当儿,所谓“人高马大、英俊魁梧”的男人一直没出现。
莫非女孩骗我?可她肯定有丈夫的不是?——也许他在外地工作,没空回来,总不至于在这小小的镇上发展。我的思考到此为止,不管怎么说,这不是我应该细细打听的事儿。
我将锅碗洗净放好。临走前,问小孩:“要不要出去玩?”
两人一齐摇头。
“在家干什么?”
“看电视。”
“一上午闷家看电视?”
“嗯。”
“那样不好。”
“管不着。”
也罢,确实管不着。我不忘叮嘱他们:“下次有人敲门,如果只有你们在家就不要开门。”
“为什么?”两人不解地望着我。
“防止有坏人。”
两人想了一会儿,点点头。
“走了。”我说,两只狗跑出来,我打算关门。没料到两小孩一齐用脚挡着门,不让关。
“怎么了?”我松手,问。
他们指指狗:“狗不准走。”
我看看狗,狗们也依依不舍地望着小孩。
我不可能让孩子单独和狗玩。“那不行,我是狗的主人,我到哪,狗到哪(实际是不是如此我并不确定)。”
两人身体一齐探出门外。“那我们也要出去。”
我心里暗笑。“好。”
我带着小孩去超市。女孩责问两人:“怎么到现在才下来,快去吃早饭。”
小孩得意地说:“吃过了。”言罢两人一起指着我,“他做的。”
女孩望着我,见我手里空空如也,“刚才买了一袋东西就是做早饭的?”
我不置是否地笑笑。
“早知道就不收你钱了,为他们做早饭还让你破费。”
“干嘛老谈钱的事情,多俗气。”
女孩认同地微笑。
店里渐渐忙起来——挑拣零食的小孩,买香烟的男人,要调味品的家庭妇女。我跟女孩打招呼:“带小孩出去转转。”
她边忙边答应:“好。”
出了店门,左右环视,街上的人比早晨多了很多。到处追逐打闹的小孩,浑身弄得脏兮兮,还不明所以地哄笑不止。不知谁家的狗和猫们在街上慢慢踱步,面无表情,两眼无神。餐馆门前坐着正在择菜的服务员,动作机械,像是在按部就班地完成某道已经重复了无数遍的工序。三个穿着考究的中年男人在稍远的地方谈论着什么,神情严肃,不时小幅点头。马路两边的店铺全部开门,迎接小区的居民,还有外来的游客。
今天太阳没有照常露面,阴天,不时有风吹过,温度也不像前一阵子那么高。所以外出既不晒人,也并非热得难以忍受。我和两个小孩来到泉湖,泉湖边人还不少——观光的游客站在岸边指指点点,疯玩的孩子或是戏水,或是沿着河岸瞎跑,本地的居民陆陆续续从泉湖边走过,不知赶往哪里,也没空停下来看看风景。风在湖面泛起涟漪,一层一层不知漾往何方。岸边水草自由自在迎风扭动腰肢,一起齐刷刷地生长。远处小山叠青泻翠,树木郁郁葱葱,依稀可见。两小孩和狗们在水边戏耍,一会儿掬一捧水给狗喝——狗象征性地舔两口;一会儿把狗拽进水里洗澡——狗倒也配合,浑身弄得潮乎乎也不生气;一会儿又把狗抱在怀里轻轻抚摸——狗非常享受地眯起眼睛,神情愉悦。玩得不亦乐乎,真不知道乐趣何在,想必他们是通过和狗玩获得了非常有意思的体验,不然也不会不知疲倦、无始无终。我喜欢狗——这点本来毋庸置疑,但和他们比起来,我对狗的感情真是不值一提。
眼前的一切,突然使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生命感、活力感,使我油然升起一股温馨悠远的心绪。严格说来,这里——小区、街道、泉湖,倒是本地最有生活气息的地方。人们在这里悠然自得、与世无争,慢慢悠悠地度过一天的时光。较之城市,这里少了喧哗与骚动,较之乡村,这里又多了一份人气与热闹。
到了中午饭点,女孩仍在超市忙碌。拣个空隙,我问她:“不回去做饭?”
她一边整理什么单据,一边眼不抬地说:“没空。”
“小孩吃饭怎么办?”
“在外面随便吃点。”
我转头问小孩:“想在外面吃?”
两人使劲摇头。
我在街上摆地摊卖菜(正规的菜场离这里有段距离)的地方买了点菜,回女孩家随便做了顿午饭。做完以后让两个小孩先吃,自己来到超市,超市不再有顾客前来。
“饿了没?”
她点点头。
“午饭怎么办,你?”
“一会儿在附近随便解决。”
“回去吃呗。”我说,“随便做了点。”
她看着我,嘴角漾起轻微的笑容,“我说,你喜欢做饭不是?”
“也不是,”我想了一会儿,“不忍心看到小孩在外面餐馆吃不放心的食物。”
笑容在她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
“我帮你照应着,你回去吃饭,怎么样?”
女孩考虑着。
“不放心我?”
“哪儿的话!只是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嗨!”我摆摆手,“没事。”
女孩走后我才意识到自己还没吃午饭,两只狗倒没跟来,想必是不愁饿肚子。我在附近一家餐馆叫了份外卖,一个人孤零零在超市里吃。用完将塑料饭盒扔进垃圾桶。
女孩很快回来。我走出收银台让她进去坐。自己找了张四脚凳坐在对面。两人沉默了五分钟,似乎在各自寻找谈论的话题。
首先说话的是她。
“谢谢。”
“谢什么?”我有点明知故问。
“很多。”她想了想,“公交车让座,做饭,照顾小孩,照看超市,还有——收养流浪狗。”
“等等,”我说,“关狗什么事?”
她忍着笑:“替狗感谢你呗。”
“那也是狗的事,要谢也是狗谢。”
“狗会谢?”
我还想继续往下扯,却一时不知道接什么。
“喜欢狗?”她问。
“喜欢。”
“为什么?”
“嗯——”我思考思考,“因为有人说我是狗。”
她蹙起眉,仔细打量我:“你哪里像狗?”
“男人像狗,女人像猫。”
“谁的话?”
“不知道。自己瞎编的。”
她不屑地吁口气,“你这人,玩笑话说得一本正经。”
“哎,”她正色道,“想不到你还会做饭。”
“会做饭的人哪里都有。”
“会做饭的男孩子不多。”
“我可不是男孩子,”我说,“我是男人。”
她笑道:“我看你比我小。”
“我都28了。”我撒谎,“比你小?”
她一脸的不相信。
“你做的还挺好吃。”
“一般吧。”我实事求是,“不过,你和孩子是不是都不怎么正经吃家里饭?”
女孩右手搁在桌上,以食指和中指轮流摩挲桌面。“确实是。忙的时候多,有时是懒得做,累。”
我记在心里。
往下是一阵沉默,午后焦灼的空气渗透进来的沉默。我们在沉默中缄口不语,只是静坐,一时也没人来光顾超市。不过尴尬的气氛并未随之而来,好像说累了,自然休息一样,机器照常运转,没有在哪里卡壳。
她用手掩口,打了一个哈欠,疲倦立马像事先备好的一样从她脸上显露出来。
“累了?”我有点多余地问。
“嗯。”她点点头,“早晨起得有点早,晚上又被两个孩子折腾得够呛。”
“回去睡午觉?”
“你呢?”
“狗中午不睡觉。”
“狗?”随即她突然想起,笑,“哦——,真是。”
“对了,”我问她,“狗们呢?”
“在我家,跟两个孩子玩得开心呢。没准现在睡觉了。”
我一脸严肃:“不是说了么,狗中午不睡觉。”
“胡扯,”女孩笑容在脸上扩散开来,“等我回去看看才知道。”
女孩走后,我坐在收银台处发呆,其实自己也在犯困(平常午睡一睡就是一下午的人怎么可能不犯困)。为了消除困意,我决定找点事情做做。我先将收银台桌面整理整齐,将所有物什四方四正放好,用手擦了擦桌面——不脏,乱而干净。接着一样一样把货架上的东西摆放整齐(原本只是东倒西歪地堆放在一起)。地面还算干净,不用打扫。如此很快又无事可做,臂肘拄在桌上望着店外出神,思维限于僵滞,几近空白。间间断断有人来买东西——买饮料、冷饮、零食的小孩(有个13岁模样的小女孩买了一大袋吃食),神情冷漠的买香烟(多半是红南京)的男人,还有几个张望了一圈空手出门。
约过一小时,女孩赶来,脸上已经看不见困意和睡意,两只狗跟在后面,精神饱满。看见整整齐齐的超市,她表情有些惊讶,瞬间又消失不见。
“你收拾的?”
“还能有谁?”
女孩好看地笑了笑。“你真是闲不下来。”
“回去了。”我说。
“送送你。”
“不用了。”我摆摆手,“有狗陪我。”
回去以后我倒床便睡,一直到晚饭时间,还是两只狗吵吵嚷嚷把我叫醒(想必是肚子饿了)。晚饭简单做了炒饭(鸡蛋火腿青菜炒饭),狗好歹不光嚼了火腿,还吃了些米饭,“吧嗒吧嗒”喝了好几口水。
晚饭后我躺在沙发上,眼望天花板盘算着如何消磨时间。读书——《海边的卡夫卡》,然后看电影——电脑里委实还有许多没看的电影,我下电影比看电影还勤,看电视——电脑里的东西是死的,电视毕竟是鲜活的,最后睡觉。
然而我的安排是多余的。因为不久女孩发信息过来:“不出来一起转转?”我看了信息以后很高兴——这种高兴是因为,坦率地说,我发现,作为一个毫无特点毫无吸引力的普通人,我竟然还没有被人彻底遗忘,竟然还有人愿意和我说话打交道,愿意在生活上和我发生联系。
这样的感觉早就已经消失了很久很久。太多太多时候,我一个人踽踽独行,独自过活,自说自话、自做自事、自娱自乐。如同在不停地赶路,四周尽是谈笑风生的人群,他们脸上无不洋溢着幸福的色彩。然而这一切均与我无关,我并没有参与其中融入其中,只是闷头不停地赶路,对周围的一切视若无睹。将要去往何方却无从知晓,仿佛前进本身便是目的,只消不停地走就好。
而现在,我正放慢脚步,扭头看看周围,尝试着用心去感受别人的欢声笑语,尝试着一点一点驱散——而不是一味地习惯,在自己心里日积月累形成的孤独、沉默和阴翳。
——这是不错的感觉。
他们在泉湖。我到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比白天多出很多。两小孩套着救生圈在水里游泳(其实看起来更像是在洗澡)。女孩坐在防波堤水泥台上,两手撑在台面,差一点碰到倾斜地面的脚自然搁置,轻轻摆动。服装换了,换成裤脚离膝盖有十五厘米的灰色短裤和宽松的丝质粉色短袖,脚上是一双普通的红色拖鞋。并且——很少见地——她把原本披散着的头发盘起来束在头上,盘发在头顶形成一个三角锥形状的发堆,没盘起来的几缕头发(不知道是故意为之还是盘不起来)顺着耳根悄悄垂下,轻轻依附在脖颈上。
我恶作剧似地不出声坐在她旁边,没想到还没坐稳就被女孩发现,她自然没被吓着。两只狗摇着尾巴在女孩脚边猥猥琐琐地嗅嗅(没准这是它们表示亲切的方式),随即跳跃着向小孩那边跑去,小孩看见狗们,高兴地尖声怪叫。
女孩见到我,笑了笑——笑容不像是打招呼的笑,也不是惊讶过后的笑。
“还以为你不会来呢。”她说。
“反正在家也没事。”我挺直腰杆,调整坐姿坐好,“你怎么不游泳?”
她侧过脸看着我,“我要是也去玩,你来了怎么办?”
“所以是专门为了等我才坐在这儿?”
她没说是,只是笑了笑。
“没关系。”我说,“我来了坐着看看就行了。”
“今天不大想游泳。”
我们看着水里嬉闹的人,不再言语。来的路上就不是太热,现在坐定了,又有晚风一阵阵吹,更是丝毫感觉不到暑气,坐久了没准还觉得冷。女孩忽然不住地咳嗽,一开始只是喉咙发出呜咽声,身体轻微颤动,到后来干脆手背贴着嘴唇咳出声来。
“冷?”我问她。
她摇摇头,“不冷。”
“那是感冒了?”
“没。”女孩扭头看我,“怎么这么问?”
“你在咳嗽嘛,不是?”
她笑了笑,由于咳嗽,笑容里竟有一点令人忧伤的神色。
“老毛病。时不时会犯。”
我想起确实是有几次见到她咳嗽。我想问问为什么会这样,她自己说了。
“小的时候冻伤过肺叶,落下咳嗽的毛病。”
我想接着问她是怎么冻伤肺叶的,但终究没开口,刨根究底不是我的习惯。关于了解别人,我总是在一定程度上中止脚步、适可而止。
看着她咳嗽的样子,我想轻拍她的后背帮忙缓解——但那显然是不可以的。
过了好一会儿,她的咳嗽才算停止,如释重负似地咽了口气,眼睛望着水面出神。
——眼睛。我看着她的眼睛,那双不一般的眼睛。灯光、月光照在湖面,又反射进她的眼睛,使它们灵动而有神。眨眼的时候可以清楚地看见睫毛的颤动。那里面有让人心动的什么,让人联想起某个夕阳满树的黄昏,某场灯光斜映的细雨,某片晨雾迷濛的草地和树林。语言难以清楚完整地表达出来。
她突然转过脸,皱眉问:“怎么一直盯着我看?”口气里其实并没有不高兴的成分。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的眼睛很特别?”
“眼睛?怎么突然说什么眼睛?”她不解地问。
我挤出笑容。
她想了一会儿后说:“没有。压根就没人提什么眼睛。”
我注视着她的眼睛。“跟你说,我觉得你的眼睛和别人不一样。”
她忍住笑,一本正经地问:“怎么不一样?难不成额头上还藏了一只?”
我往她的额头上看了看。
“没开玩笑。”我说。
她还在笑,“那——哪里不一样?”
我考虑怎么说,考虑花了些时间。“看你的眼睛,一开始让人觉得震颤,简直喘不过气来。后来慢慢变得温暖,变得平静,好像有绵绵柔柔而又无穷无尽的力量。”
她装作认真地听了一会儿,尽管忍着,笑容还是从她的嘴角露出痕迹。
“哎,”她说,“你是在开玩笑吧?”
我有点不高兴(那番话不是轻轻松松就能说出来,多少想了些时间),视线从她身上移开,投向远处的水面。
“没有,爱信不信。”
她终于不再笑,抱歉似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可是,你说的真的挺玄乎。你确定是在说一双眼睛,而不是其他什么?”
“过去就没人跟你提过?”
“没有。连谈都很少谈。”
“自己也没察觉到?——我是说,你的眼睛对别人有特殊的作用力?”
她不可思议地笑笑,“也没有。”
“喔。”我失望地哼了一声,木然地看着前方,不再说什么。但沉默没来得及扩散开。
女孩看着我,我装作不知道。
“哎,你说的是真话?”
“千真万确。”
“呃,虽然难以置信,不过不管怎样,眼睛被人这么说还是头一回,还挺开心的,尤其你又反复强调没开玩笑。”
我舒了口气:“是没开玩笑。”
她笑着,笑容里并没有敷衍的成分。
“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女孩突然问我。
确实,到现在名字竟然还不知道。想想也真有些不可思议,按理来说,初次见面就应该问清楚姓名不是?我是问过的,在公交车上留电话的时候问过,那时她说自己叫“随便”。
“年文,一年两年的年,文化的文。”
“年——文。”她把名字念叨一遍,“倒像是文化人的名字。”
她说“文化人”的时候显然不太正经。
“学生?”
“还算是。”
“你呢?”我问。
“什么?名字还是身份?”
“都行。”
“周兰。上班族。”
“挺简单的。”
“确实。家里给起了个随随便便的名字,长大后自己找了份随随便便的工作。”
“所以我第一次问你的名字,你就说叫‘随便’?”
她一脸疑惑地望着我。
“忘了?在公交车上互留号码的时候我问你叫什么,你说‘随便’。”
她想了一会儿好歹想起来,“嗨!那会儿觉得名字什么的无所谓。”
“名字无所谓?”
“不是吗?”
我想了想——确如所言。
不久两小孩跑过来,吵着要回家,和上次如出一辙,一个拽着母亲的左手,一个在另一边使劲推。
“我也回去了。”我站起来说。
“回去有事?”
“事情倒没有。”
“要不过来坐坐?”
我看看手机,八点不到。两小孩这次出乎意料地没有表示反对,只是一个劲地拖女孩回家。
到她家以后我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两只小狗老老实实地蹲在地上(女孩对狗很宽容,允许它们进家门)。她先给小女孩洗澡,男孩跟我一起看电视(他拿着遥控器)。女孩洗好以后回房,男孩进盥洗间。最后进房间哄两人睡觉。房间里叽叽喳喳,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
女孩出来以后如释重负似地往沙发上一坐。我俩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电视里在放男孩刚才没看完的动画片,遥控器不知道搁哪去了,不过无所谓,谁也没有要换台的意思。
动画片结束,我准备和女孩告别,起身回家。谁想她先开了口。
“急着回家?”
“没有。没人等我回家。”
“那——再出去转转?”
我觑一眼墙上的挂钟,9:00。
“小孩不要紧?”
“没事。睡着了轻易不会醒。”
“那走吧。”我说。
我心里其实挺高兴。
我以为她要去哪儿转悠,原来只是在小区外的商业街上。不过那条街虽然不大,但就闲逛来说已经足够。路两边店铺全部上着灯,稀稀落落的行人出出入入,如此既免了萧条,又不显得过分拥挤,很舒服的繁忙度。一家音像店门口的大型喇叭在以大小适中的音量放王菲的《暧昧》。
“饿没?”女孩在街中心停止步履,问我。
“晚饭吃了。”
“再吃点东西的话,能吃下?”
“能。”
她挑了家路边烧烤摊坐下,我也只好跟着入座。
“吃烧烤?”
“嗯。这家味道不错。”
“不健康。”
“偶尔,没事。”
“你好像蛮重视健康?”
“是有点。”
“年纪轻轻的,不太像啊。”
“说来话长。”
她来了兴趣,“怎么?”
我们点的食物这时上桌,她让老板拿两瓶啤酒来。
“喝酒的吧,你?”
我点点头,“能喝一点。”
啤酒上桌以后,我小声跟她说:“据说吃烧烤时喝酒对身体伤害很大。”
她一边往杯里倒酒一边嘟囔:“是吗。下不为例。”言罢把倒满酒的酒杯推给我,接着在自己那杯里斟酒。
她把嘴唇贴在薄薄的杯壁上,抿了一口,眉头倏地蹙起。
“你接着说,就是说来话长的那个。”
我使劲喝了口酒。“以前身体很不好。”
“以前?”
“嗯。初中、高中那会儿。”
“时间挺长啊。”
“是不短。”
“身体怎么样不好?”
我将杯里剩下的酒喝完,自己再倒满。
“主要是胃不好。”
“胃?”
我点点头。“胃功能出奇地差,消化动不动就出故障,就像一架经常罢工的机器。最夸张的时候,早晨吃点东西,到晚上都不知道饿。”
她仰头仔细想了会儿,具体想什么无从知晓。
我继续说:“有时还会疼,疼的不厉害,但慢慢悠悠没完没了,时间长了简直没法忍受。”
她喝口酒,眯眼看着我,“没去看医生?”
“当然看了,吃了各种各样的胃药,一打嗝尽是混杂的药味儿。不过病就是不见好,到最后医生也束手无策,说只能自己慢慢调养。”
“病因呢?胃为什么不好?”
我将第二杯酒喝完,这次她抢在前头帮我斟满。
“小时候慢慢落下的,日积月累。”
“父母忙,没好好照顾你?”
我理了理思绪,决定在这里中止谈话的深入,因为我觉得没必要将过分私人性质的事情对别人倾吐太多。
“也不能这么说。反正就是身体不好。”
“后来呢?”
“后来就自己调养呗。看各种养生的书,向有经验的人请教,逐一改掉不健康的生活方式。”
“比如?”
“防寒保暖不贪凉。吃饭只吃七成饱。定时定量喝水。晚餐尽量少吃。”
她仔细听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沉默了一会儿,确定没什么可说的。
“就这样,后来身体慢慢恢复了。健康啦养生啦,道理学了一大堆。”
“没人帮忙照顾你?”
“那会儿住校,只能自己管自己。”
“好像还挺可怜的。”她半笑着说。
我笑笑,不置一词。
“现在想想,不觉得伤感?”
“或许。”我说。
吃完以后我们将剩下的喂狗,狗们闻了闻,没吃(有重视健康的主人就有不乱吃食物的狗)。没办法,我用塑料袋将食物包起来丢进垃圾箱。
“去哪?”我问。
“逛超市。”说罢掉头就走。
逛超市?她自己不就开着超市吗?
街尽头有家大一点的超市。进去以后她独自挑拣东西,我也不好跟着,就装模作样地也多少买点。我买了酸奶,给狗吃的火腿肠,几瓶饮料。选好以后在前台等她,打算等她来了以后连她的款也付了(吃烧烤的时候是她付的钱)。
我看见她走来,手里捧了不少物品(不知道为什么不干脆拿个购物篮),走到一半还掉了东西,我觉得自己离得远,就没上前帮忙捡。女孩自己弯腰,有点费力地拾起来。拾起来以后我又十分后悔,后悔自己没有跑过去帮忙拾一下。
我正打算掏钱付款,没想到女孩去了另一个收银台,像是看见我刻意避开一样。我只有随她去了。
出店门,我忍不住问她:“这些东西为什么不直接在自己店里拿?”
“自己开店的话,”她不像是开玩笑地说,“不宜在自家店里直接拿需要的物品,应该去外面买。”
我想了半天没想明白。“这是什么道理?”
“不然会影响生意。”
“谁说的?”
“不知道,忘了。”
......
“该回去了吧?”我说。
“嗯。”
我送她上楼,看着她进家。她半合门,身体倚在门框上,像是还有什么话要说。我耐心等她开口。她考虑什么似地站了会儿,眼神四下游动,周围的空气慢慢变得凝滞。
所幸她终于开口:“晚安。”
“晚安。”我说。
她微微低头,轻轻眨了眨眼。
“跟你说话还挺开心的。”
我有点不自然地笑了笑。
“再见。路上小心。”
“再见。”
“到家能发个信息过来?”
“好。”
她顿了顿,稍微犹豫了一下,随即轻轻关上门。
门传来清脆的关合声。我转身离开,不急不慢地往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