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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陌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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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一天我会离开你!
暗中是谁的嘶吼声如同凄厉的诅咒回响在他的耳边…
又一次从梦中惊醒。转头,这是一间温室,四面窗户紧闭,花房内温暖如春,开满了各式各样本不应开在这个季节的花,姹紫嫣红的甚是热闹。中心两张贵妃榻,铺着上等的貂裘,榻旁一小几放着几小碟精致的茶点,伴一碗粘稠的药汁,此刻他正躺在其中一张榻上眉头紧锁似乎在梦魇中挣扎。本应在另一张榻上的男子却在不远处姿态悠然的侍弄着花草。剪刀耐心的将花间的枯叶一片片剪去,雪蚕丝的衣摆在花草上轻柔的拂过。
阿陌,如果连你都离开了,我还剩下些什么呢?
“你不该在我面前睡得这样熟,你就不怕我杀了你?”花丛中的男子似早已觉察他的目光一边侍弄着花草一边淡淡说,宛尔又自嘲道“哦,你自是不怕的,十二卫队日日夜夜无止无休的监视我,只怕我还没有靠近便已经被斩杀了吧。”
榻上的男子早已熟悉他的口气以手抚眉有些无奈的样子“只是保护你而已,我近些日子总不能在你身旁,有他们在,我在外面也可略放心些,阿陌,你不要任性。”话毕端起桌子上已然凉透的药,放在在唇边,墨黑色的药汁,皱了皱眉头又放下。
阿陌侧脸看到桌子上药,拿起水壶将水滴均匀的喷洒在每片叶子上,日光透过窗子的缝隙洒进来折射在水珠上显得晶莹剔透。“你十年前的话可还作数?”男子的声音穿越过偌大的花房宛如虚幻响在季澜耳边:“什么?”季澜没有听清楚。
“你说,若我杀了你,便可以离开。”
呼吸似乎窒了一拍,随即传来剧烈的咳嗽声。那个江南武盟地位最高的男人努力平息了咳嗽才开口,听不出情绪的口气有些闲适懒散,“我季澜的话,自是作数的。”
洒水的手一顿,复又继续动作。明明不是花开的时节,这株花却长得异常的旺盛,纯白色的花苞将绽未绽,衬着莹翠的叶,如同少女含羞的脸颊。榻上又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怎么也止不住。
阿陌放下水壶走过去,低垂的眼眸里看不出情绪,拨炭、生火、温药。
季澜看着他熟稔的动作,手指闲闲的拨弄着身旁的花。
“不想成为白殇的血食的话就别动!”手被第一时间拍掉,花被远远的拿开。男子细细的擦拭刚刚被触摸的那片叶子,好像真的沾上了什么脏东西。
季澜微微一笑,收回刚刚被拍掉的手,那朵花,他原本就没有触碰的权力。炉上的药重新散发出苦涩的药香,季澜倒出刚热好的药,端起来抿一口,苦味立即蔓延在口腔里,而他却享受似的小口小口慢慢的喝。
时间追溯到十年前,他还只是江南一个小帮派的无名下手,奉命去找天下奇花白殇。没有人找到那朵传闻中的花,除了他,不仅找到了花,而且找到了种花的人,从此平步青云,仅仅十年就成为了江南武林联盟最年轻的盟主。
名誉、地位、权力。他拥有了一切,可是有时候他会想,如果,再又一次机会,他还会不会选择将阿陌从那个与世隔绝的山谷里带出来。
白殇,花开两朵,一朵名引,一朵名殇;浴血而生,花开人殇。
那是阿陌第一次杀人。上一刻他还好奇的看着季澜握着他的手把一血滴在他怀里半开的白花上,下一刻,嘶吼声从他身后传出,血色的纹蔓迅速在那人颈间蔓延如同在皮肤上开出一朵血色的花,那个人挣扎着嘶吼着,血色花纹经过的地方所有的动脉一齐爆裂,血瀑飞溅而出。嘶吼如同困兽,阿陌的世界却突然变得无声。
血溅到他的长而浓密的眼睫上,他眨眨眼睛茫然的回头看季澜。季澜本想伸手为他拭去血迹。他却如同受了惊吓一般后退一步,“季澜……”他喊着季澜的名字,茫然无助的,如同在寻找着谁。却又不让真正的季澜靠近。季澜跨过去握住他的手,他霍然挣开,双目赤红,如同留下了血泪,他凄厉的嘶喊着,“季澜!我要离开你!”
季澜紧紧拥住他,整整一夜,他挣扎着如同困兽,不知力竭般。“好,你要离开,杀了我便可离开!”他怒道。阿陌的身体忽然安静下来。如同忽然被熄灭的火焰。
那夜之后,季澜便再没见过阿陌有过那种类似神态,好像就在那一夜之间,那天真无邪的少年就随着第一朵殇的绽放而死去。
他安静的种花,安静的杀人。甚至有时候会摘下染血的花放在窗台上。
琉璃的花瓶里又多了一只新摘下的白花。这又是谁的殇呢?
还是那间花房,外面已到了寒冬最冷的时刻,屋里却一点也觉不出,暖气熏的人昏昏欲睡。
还是那一身白衣,点点日光映照着他的脸色苍白得如同要淡去。他仍在侍弄他的花。奇异的是那原本应该是淡绿色花苞里似乎透出点点诡异的血红。
季澜要出门,据说是北方有些事。
季澜穿着华贵的貂裘,貂裘里裹了厚厚的棉衣,懒懒的与阿陌道别。他肺不好,不能在寒风里久站。更不用说在这个天气了出门。想必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
其实不过是些门派厮杀,阿陌不喜这些,也懒得听,平日里他说杀谁便杀谁,送来寄主的些许血,他便只管种花便行了。可是今天季澜似乎有些不同往日。
元星牵着马在外面等他,他却一点都不着急,慢条斯理的和阿陌说着闲话。
“听说宜兴有一株苏东坡亲手植的垂丝海棠,今日正巧路过,不如叫他们把它搬来与你作伴如何?”
“你近日气色有些不好,脸色那么苍白,我不在身边扰你,你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前日你说的十二卫队,你既不喜,我便要他们离你远些。但无论如何也不可撤去。”
“咳咳、阿陌,总该叫我安心些。”
阿陌眉目微蹙。十年来四处征伐,季澜累积的伤痕早已让身体脆弱不堪,即使穿着厚厚的棉衣,身体也禁不住这寒,压抑的咳嗽声止不住的从嗓子里逸出来。
好像看出了他的想法,有间断的笑掺杂咳嗽声里。
“咳咳、放心、我不会死的,江南武盟的盟主要是被病死了岂不可笑,要死也该死在你手里。三天后我回来。要什么礼物?”
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只淡淡道“就不要祸害那株海棠了,人家好好的长在那里才像个样子,搬到这小小的花房就没有味道了。”
“好,听你的。等海棠花开的时候带你看便是了。”男子替阿陌整了整鬓旁的发,手指在阿陌颊边停留了一下。
带着压抑的咳嗽和克制的留恋。
阿陌安静的看着他,没有一丝表情。然后拉紧身上的风衣率先转身走入了寒风中。
三天后的夜里季澜悄无声息的回来了。
果然是悄无声息。阿陌一觉醒来便发现并排的贵妃榻上躺了个人。
双手放在胸前,双目紧闭。小几上放了把比匕首略大的短刀,没有刀鞘,烛光打在刀身上折射出淡青色的光芒,像是一团跳动的青色火焰。
极漂亮的刀。阿陌将刀轻轻拿起把玩。
“天下第一刀。如何,可还喜欢?”紧闭的双目睁开了一些,一如既往的悠然。
“很漂亮。”阿陌说:“为什么没有刀鞘?”
“青焰是天生为了杀戮而存在的所以不需要刀鞘。”
把玩的手停住,刀被重重掷在桌上,“难道你还指望我拿着这把刀为你杀人?”
季澜轻咳了两声别有深意的说:“我以为,你用得着。”
阿陌瞥到静静躺在桌子上的青色小刀,流转着温润的光辉,呼吸如同被谁狠狠的扼住。
“这可是我花了不少心思才弄回来的,你可要好好用。”男子从榻上站起来,抚平了身上的褶皱向门外走去。
阿陌突然发现,他今日穿了一身黑衣。
那是很久以前,那时他还没跟他出谷。
有一次他对季澜说“你能不能以后不穿黑色呢?”
那时他也是这么懒懒的,随口问道“怎么?不好看?”
那时他年少,穿黑色是顶好看的,可是…黑色是压得住血腥的颜色,不管流了再多的血,只要是隐藏在黑色里,便能悄然无声。所以他不喜欢。咬牙切齿的说“染了血也看不出来,白白熏坏了我这些花!”
……
季澜缓缓走远,黑衣很快化在了夜幕里,屋子里却是一如既往的温暖,烛火闪烁了一下,桌子上的青焰倒影出的光芒便也跟着闪烁了一下。
阿陌缓缓欠身拿起青焰,抚摸着它水一般的纹路,摇椅轻轻的摇晃着,半开的白色花花,不知是不是烛火的原因,红光若隐若现。
灯火足足亮了一个晚上。
天下名医林先生在他身旁焦急的忙碌着。一盆盆血水从那里端出来。
四大堂主神色凝重的看着病榻上那个毫无血色的男子。
季澜的小厮元星跪在趴在床旁小声的哭。“若不是为了抢那把刀,主人的病也不会…”
有微弱的声音从病榻上传出来“阿陌……”。
“主人!主人他醒了!”突然元星惊喜的叫道。
“阿陌……”明明眼神散乱得似乎什么也无法映入,脖劲却似乎感应似的用尽全身力气朝一个方向扭转。
顺着季澜涣散的目光看过去,众人皆愣住了。白衣男子手抱着一盆花,一步一步缓缓踏入。脚步有些虚浮,脸色甚至比病榻上的人都还要苍白。神情却很安静,甚至还带着一些茫然。
众人自觉让出一条路,目光随着那个男子缓缓移动。
男子亦专注的看着病榻上的那个人。明明昨天还和他并排躺在一起,忽然间,便病重的要死去。明明那朵花,还有半月就可以开了的,究竟是逃不开天意吗?
袖中的青焰没有刀鞘,贴着他的手臂流转出温润的光辉。衣袖滑落,青焰从他袖口处露出来。
“不!不对!他手里拿着拿着青焰!他是来杀主人的!”元星突然大叫起来。大声斥骂阿陌:“你还有没有心!主人为了你都快死了!”
阿陌看着元星转头,忽然笑起来:“为了我?我怎么不知道?”
“当然是为你了!为了给你夺那把刀主人才会受伤的!”元星争辩道。
阿陌笑的更欢畅,“他囚禁了我十年,我为他杀了一百一十八个人,一百一十八条人命,他还我一条,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你!”元星词穷,恨恨的瞪着阿陌。阿陌旁若无人的向前走。元星固执挡在季澜身前,忽然有微弱的声音从元星身后传出来:“阿陌,过来。”
元星瞪大眼睛,看了一眼阿陌,可阿陌连半个目光都没给他,眼睛直直的盯着他身后的季澜,他犹豫着咬咬牙后退一步,将空间让给阿陌,阿陌捧着白殇走上去。坐在了他床边。
季澜费力的一笑说:“我快要死了。”
“我知道”阿陌垂下眼手指摆弄着花。
“若还不解气,便用我给你的刀,朝这里,”季澜指了指自己的心脏,“补上一刀吧。”
阿陌沉默了一下:“那你欠我的那么多条人命怎么办?”
季澜恍惚了一下,伸出手想要抚摸阿陌的脸颊终究举到一半便脱力,他一动不动看着阿陌:“阿陌,我不仅欠了你一百一十八条人命,我还欠你十年自由……如今,我死了,你终于可以离开我。你可欢喜?”
“季澜,你错的彻彻底底。”阿陌忽然冷笑、“你欠我的从来都不是自由。季澜,你欠我的,是幸福……”
季澜的眼睛蓦然睁大,他看着冷笑着的阿陌,忽然有一滴泪滴落在季澜涣散的瞳孔里,冰凉的触感瞬间充斥整个眼眶,脸上明明还维持着冷笑的表情,泪水却不可抑制的滴落,从那双明明还冰冷着的眼睛里滴落的泪水再次辗转从季澜的眼睛里流出,两个人,一滴泪。
阿陌忽然俯身下去“还有……你欠我的不是一百一十八条人命,而是一百一十九条,下辈子,一定要记得还给我。”抱着的花盆的手拿开一些,众人才发现,他抱着花盆的那只手,手腕上利刃划开的脉搏如同带了一串红宝石,可是却没有一滴血流出,而从花盆里衍生出的根茎如同扎根在他的手腕里,鲜血不停的被白殇吸食,原本白色的殇偶尔闪现的红色越来越明显,直至完全变为血红色,阿陌看着那朵红花笑的惨淡。
总所周知白殇是杀人的花,却很少有人知道,只要挚爱的人用鲜血浇灌,它便会长出可治百病的血殇,可是,血殇十年开一花,若要强行催开,便只能拿全身的精血来换。
自他受伤落下病根起,他便开始为他养花,明明还有半月便要开了原本他可以治好季澜的病然后安心离开。可是,上天连这点时间也不肯给他。可也好,终于可以死在他的前面。终于不必日日在花房里为四处征伐的他担心。
失去的鲜血使他的眼睛一片迷蒙,他甚至连季澜的脸都已经看不清,他伏在季澜的床旁徒劳无功的睁大眼睛,白殇贪婪的吸食者精血变得越来越红。“马上就好了,马上花就可以开了……”他虚弱的笑。
季澜动了动唇。没有再说话,忽然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癫狂的大笑起来,血沫不停的从他的唇角涌出,他恍然不觉,阿陌涣散的眼睛似有些动容,有些挣扎:“不……不要……我很快……就可以……救你了……”
季澜勉力起身拥住阿陌:“你总说我错……却不知,你也是错。我季澜要的,又何曾是天下?……只是没有了这朵杀人的花便没有了和你并肩站在一起的理由。我原以为我死了便可以放手让你走,如今才发现,就算是死,我也想带着你一起下地狱。所以,你我都不必等到下辈子……如今,我便来还你了,我的阿陌。”
这次换阿陌瞪大眼睛,他痴痴的看着季澜。忽然一股力量传入阿陌游丝般的血脉,倏然破碎。两双紧紧交握的手同时垂落。而阿陌的嘴角,却在最后一刻微微弯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