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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两见相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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杳田在心里奇怪,这傅六少今天是怎么了,情绪变化得他完全闹不明白。之前尽找邪茬儿,现在又素着脸不说话,只顾闷头喝酒吃菜,他凑上去说话,完全不搭理,方先生说话,他也只是敷衍两句。他们两个自顾吃喝得开心,却把杳田折腾地大声出气都不敢,缩手缩脚地只敢挟着面前的一盘儿菜吃。方鸣宇看傅定祎一眼,勾唇笑了笑,也不多言。
几人用完了饭,罗经理送把他们送下楼,在朱漆彩画地长廊上慢慢走着。杳田本能地凑上去讨好傅定祎:“六公子,您要不要出去海明月消散消散,听蔡长更说,最近那个什么拉丁舞可火,姑娘们又排了一支新舞,去瞧个新鲜热闹心里也高兴不是?”
方鸣宇笑着说道:“杳田,告诫你今天还是免开尊口吧,否则,就是自讨苦吃。”六公子突然不走了,停下脚步,转身低头对着莲池中一圈一圈地水纹发愣,听到方鸣宇的话掉头看了方鸣宇一眼,方鸣宇不以为意,对于他冷如冰、利如剑的眼神,方鸣宇丝毫不惧的。
杳田嚷道:“吆,下雨了,六公子,咱们今天可没带伞。”方鸣宇推了推傅定祎示意他往一个方向看:“斜对面的回廊里不是喻大小姐和你表妹吗?要不要打个招呼?还有之前遇上的那个美人儿。”语声里有一丝隐约的暧昧,偏偏他又说的一本正经的。
不等他做决定,柏楚楚也看到了他,远远地挥手喊着“六哥、六哥”,向着这边欢快地跑过来,几人聚合,除了沈林,大家都是认识的,柏楚楚帮忙做了介绍。沈林略觉意外,竟然遇上她们的熟人,也同三个男人正式问好。杳田身型脸型略显肥硕,又留了那么个发型,实在很搞笑,沈林忍不住噗呲一笑。傅定祎睨了她一眼,沈林感觉到,那一眼冷冷的,带着一种隐晦而强烈的负面情绪。印象最好的是方鸣宇,感觉像前世的老板,隐藏着精明和强势,又像她的养父周先生,偏偏君子,温润倜傥。
柏楚楚对傅定祎很亲密信赖的样子,拉着他腻腻歪歪地说了几句话,打量了一圈说道:“舒静姐,你的司机在外面吗?”喻舒静说道:“你怎么忘了,今天来得急,坐着人力车过来的,哪来的司机?还是让罗经理去个电话,让你家司机过来吧。”
沈林看了喻舒静一眼,说道:“各位,天色渐晚,我怕家人担心,恐怕要先走一步了。”柏楚楚忙拦住她:“阿林,外面下着雨,天又黑了,你一个单身女子多危险啊,这样吧,我表哥开车过来了,不如让他的司机先送你回去,我们等一会也无妨的。”沈林忙说:“不必麻烦,我已经和车夫约好了,这点小雨不碍事的。”
傅定祎眯眯眼睛说道:“沈小姐,千万不要客气,既是表妹和舒静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既然遇上了,怎么能让一位美丽娇弱的女士只身陷入可能的危险之中,送你回家,原是我义不容辞的。”方鸣宇诧异一下,也点头笑道:“正是正是。”杳田亦附和。众意难拂,沈林最终不得不把黄包车让给了叫杳田的男子。
沈林与两名初次见面的男子相对而坐,大家眼观鼻、鼻观心地,没有交谈,多少有些别扭,这段路程又不算短。随意一瞥,正对上方鸣宇灼灼盯视的目光,他的脸庞隐在光影斑驳里,清俊、暧昧、专注、神秘,她的心无端的跳了跳,转过脸,傅定祎正冷冷地看着她。
傅定祎的眼神转移了她的注意力,一时想不起来刚才的心跳,反而跳到了别的地方。前世的她向来不太在意别人的眼光和想法,觉得那是不自信或者自作多情的表现。今生,她甫一穿来,察言观色的本领迫于现实不断地得到锤炼,她下意识地就会琢磨身边看起来异常的一切迹象。这位傅六少本性如此,还是只针对她一个人?
傅定祎看着把视线转向车船外,对她视而不见的沈林,心里的火气蹭蹭往上冒,他冷哼一声,“沈小姐,拉丁舞蹈学得怎么样了?”方鸣宇若有所思地看沈林和傅定祎,沈林立刻反应过来,这位六公子怕是与海明月有关联。沈林借着闪烁的灯光审视他,低声笑道:“多谢六少关心,近些日子,接连生病,没什么机会练习舞蹈,现在痊愈了,气温又降下来,我最是怕冷,便不怎么练习了,倒真的挺遗憾的。”
傅定祎有些拽拽地说:“有什么可遗憾的,明年夏季海明月还要开班,欢迎沈小姐再次光临,看着朋友的面子,必有优惠政策的。”沈林不紧不慢地说:“多谢六少的厚爱,我如今胆子被吓得小了,海明月是再不敢涉足了,可惜了六少的好意,还请见谅。”
傅定祎轻笑:“沈小姐不需要我见谅,倒是我该向沈小姐赔礼,向日是属下不知轻重,让沈小姐吃了苦头,我今天先向沈小姐说声抱歉,改日请沈小姐吃饭,正式赔罪,不知沈小姐愿不愿意给个机会?”
沈林淡淡说道:“事情已经过去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六少不必再挂在心上;原本是我多事,您的属下也算尽职尽责,谈不上道歉赔罪。”傅定祎的声音里多了轻佻嘲讽:“沈小姐是不给本少爷面子喽?”
方鸣宇说话了:“定祎,你也是学过绅士风度了,怎么像个土财主一样逼着女士和你吃饭呢,如果再说上两句体贴的话,沈小姐说不定就答应了。是吧,沈小姐?”他用清润的声音说出略显市侩的话,沈林也不讨厌,可是,她没什么兴趣应付对她有明显敌意的陌生人:“多谢两位先生盛情,眼看着冬天就来了,我的身体刚刚康复,不敢顶着寒风到处乱跑,请见谅。”
傅定祎寒声说道:“沈小姐现在还坐着我的车,这样不给面子,未免太目中无人了吧,难道不怕我把你轰下去?”沈林的倔劲儿又上来了:“求之不得。”傅定祎大喝一声:“停车。”车停稳了,他伸手开了车门说:“沈小姐,请吧。”
沈林哼了一声,麻利地下车,鞋跟铿铿地砸在地上的声音,表明鞋子的主人情绪很激动。沈林憋着一口气,走了一阵,一辆车疾驰而过,碾起地上的湿泥,弹起在沈林身上,她终于忍不住恶狠狠地骂道:“小气鬼,贱男人,你去死。”身后一声轻笑,沈林毛骨悚然,这里不知是哪个地段,周围黑黢黢的,越过层层雨丝,她定睛向前方看去,有人影,有人声,她轻轻地吁了口气,有些虚脱地继续往前走。
突然,她的肩膀被拍了一下,一个激灵之后已经镇静下来,缓缓转身向后面,看到来人,诧异地问:“方先生?”方鸣宇耸耸肩低声笑道:“傅六公子大发雷霆,把我也轰下来了。”
沈林对此话不置可否,踱着步子向前走,方鸣宇跟在她身侧说道:“沈小姐,既然病后初愈,还是不宜在雨地里行走,不如先找一处避避雨?“沈林点点头,两人走了一阵,看到灯火闪烁,走入了一条繁华的大街。
找了家饭店,两人分别洗澡换了衣服,喝了热咖啡,方鸣宇才帮她请了一辆轿车,送了她走——没有坚持要送她到家,沈林喜欢这种隔着距离的体贴。
以前,她最喜欢坐在家中,发呆、看书、睡觉,听着窗外哗哗啦啦或者滴滴答答的雨声,天上之水降临人间,冲刷尘垢、滋润大地,她心中会充满一种难言的喜悦感,满足感;现在,她越来越无法在雨声里获得喜悦满足了。
在街口便下了车,撑着伞慢慢地往回走,快到巷口时,一个黑影猝然跳出来,在她身边站住,轻轻叫了一声:“沈小姐。”沈林吓了一跳,看着她模糊的身形,惊讶道:“习先生,你怎么在这里,哎呀,衣服都湿透了,随我回去换件衣服吧。”
沈林坐在热浴桶里,吴妈妈一边给她搓着背,一边说着:“小姐一个姑娘家,大晚上走夜路不说,还将生人也带了回来,万一她是坏人怎么办。”沈林闭着眼睛说道:“吴妈,他站在巷口淋雨,我只当是哪儿来的乞丐,无家可归,一时可怜他,一进门才发现他西装革履的,根本用不着我救济,也不能把他就这样轰出去吧。”吴妈无言。
一会儿,吴叔上来禀告,说那位先生想和她当面道谢,说完话就离开,沈林想了想说道:“吴叔,让那位先生稍待一会儿,我很快下去。吴妈,我想吃点夜宵,你去做些好吃的吧,多做点,待会一起吃。”
客厅里的灯光很亮,习昌宗身上的衣裤有些窄小,一截小臂和小腿都露出来了,听到动静,他转过身来,动作充满速度和力量,看到她,挤出一个类似于微笑的表情,沈林感觉他比刚才松弛了不少。
沈林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用手背试了试茶壶的温度,还有些烫,给习昌宗的杯子里倒了茶,问道:“习先生,这么晚来找我,有什么事吗?”习昌宗怔怔地看着茶壶,说道:“不是来找你的,来幅巾半点事,没想到会遇上你。”沈林心里一紧,难不成他在附近又做了什么“生意”,或者是被人追杀了?!
她笑着说:“习先生,虽然是朋友,我毕竟是单身女子带着两个仆人,实在不方便让你留宿,我让家人准备了夜宵,待会一块吃过,就让吴叔送你到街口打车,你觉得怎么样?”
习昌宗手捏着茶杯,发出类似嗤笑的声音,沈林突然发现他的头发不像以往那样梳得光亮整齐,而是零乱地散在头上、额上、脸颊上,显得轻松飘荡、风流不羁,就连他的身体也似乎散发着轻佻诱惑的味道,嘴边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沈林,何必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我们怎么也是朋友吧,这暴雨下得瓢泼一样,摩登借口只有寥寥几辆人力车,你难道真忍心让我一路淋着雨回去?”
沈林皱眉说道:“习先生,你我之间何必说这些虚话,从这里不过二十分钟路程,就是泉冰的齐和医院,那里的人都认识你,让你借宿一宿肯定不难。我们有言在先,不过分涉入对方的私事,也不去对方家里造访,免得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来了摩登街,既然大雨里出现在我家附近,出于朋友之义,我也不能不管,可是你也该为我着想,你明天早上从这里走出去,别人要怎么看我?”
习昌宗陡然起身,脸上像是挂了冰棱子,眼光深幽,隐隐透出狠意,狠狠地捏住沈林的肩膀,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沈林毫不示弱,一会儿,他咬牙切齿地说:“沈林,你这副嘴脸真是让人生厌,有时我真恨不得掐死你。”说完,猛地推开她,大步走出客厅,沈林被推得一个踉跄,片刻之后,听到大门被拉开的声响。
她跌坐在椅子上,给自己倒了杯水,杯子递到嘴边,发现水已经冷了,她没精打采地放下杯子,心道:与狼共舞,我的火候还是不够,怎么又把他得罪了呢。吴妈穿着围裙进来,诧异地问:“小姐,这人就这样走了,也没给他把雨伞?”沈林无力地应道:“人家不想麻烦我们,跟我说了几句道谢的话,扭头就走了,拦都拦不住。”吴妈哎呀一声:“那我这夜宵可做多了,幸好天气凉了,能放到明天。”
第二天,本城的日报上刊登了一则消息,法租界的青帮头目周乔年昨日因病去世,享年xx岁,然后又介绍了他的生平。放下报纸,沈林有些同情和伤感,也许,习昌宗对周乔年感情很深,养父去世,他想找个朋友倾诉一下,谁知道,自己抱着一贯明哲保身的想法,冷冰冰、硬邦邦地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心里指不定多难过。想着是不是要做点什么补救一下,突然又觉得自己胡思乱想了,他纵然伤心也不可能向她倾诉,就算不找他的未婚妻周小洁,陈泉冰比她更能安慰他,肯定不是她想得那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