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案》泊虞

4、情千劫

　　浔瑶。
　　作为云姜百年以来的皇都，其繁华或许不及富庶的南域三州，秀美或许不及赤水东岸的潮州水域，然而单单是那磅礴的庄严气势便是寻常地界比之不上的。大道上车马辚辚，街上熙攘的人群十有八九满身贵气。深巷朱门，每一道高墙便是一个盘根错节的势力，最高的那道宫墙有着大片的朱红颜色——
　　来往的黑甲守卫牢牢地守着它，如同守卫着不可逾越的丰碑。
　　东城商业区向来要比其他地域繁华些，商贩吆喝声交织着行人的吵闹声，宽广的大道被往来的人潮占得满满的。一道瘦长的影子贴着暗巷死角的墙壁滑下来，裸露在面纱外的眼映着大道尽头的宫墙，眉头轻轻蹙起，显出几分思量的颜色。
　　半晌，她终于从阴影中跃出，不着痕迹地没入了熙攘的人群之中——
　　年轻的女子垂着乌发，饰着精巧的银质眉心坠，锦绣长裙，像是哪个贵族的闺阁小姐。然而掩在袖下的手却覆着薄茧，甚至腕上还绑有一柄寒意逼人的短匕。
　　钻进街角早就备好的马车，立即有人凑了上来，低声询道：“如何？”
　　女子格开同伴相扶的手，沉默了一会，缓缓道：“守卫比原先多了两倍。也就这几个时辰吧，等到宫宴开始以后，兵力就该集中到正殿了。”
　　“掌门！这一次有皇帝授意，我们便是硬闯也没人敢拦，何必费这么大的事？”
　　“闯？你以为这是梅山么，简直是胡闹！”梅漪略显烦躁地扯开面纱，瞥见门下弟子微黯的脸色，语气稍稍缓和了些，“这事着实蹊跷。宫里奇花异草无数，怎么会缺这几丸伤药？皇帝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又在心中将梅山派近几年的作为仔细推敲了一回，仍是无果。梅漪压下心头莫名的不安，低声吩咐道：“你们将衣服换了，待会我们就扮作入宫参宴的官家小姐混进去，皇帝既然有求于我们，想必会暗中安排的。”
　　透过车窗的缝隙，她又望见了那堵朱红色的宫墙。
　　黄昏的日头绚丽如金纸，瑰丽的云霞染着天际。厚重高大的宫门两旁守着重重的兵卫，铁灰的盔甲在夕阳下反射出铮亮的冷芒——
　　多少人葬在那道门里。
　　这是条死路，然而却永远都不会有尽头。

　　天色晦暗。
　　红纱灯笼勾着梁木，长穗暗纹皆细致考究，红绸打着精巧的结挂上去，一盏盏沿着纵横的回廊蜿蜒成海。成排的粉装宫女在廊中行走着，步履飞快却整齐。她们托着木质的方盘，盯住自己的脚尖，甚至无人将眼角余光落向旁处——
　　碧瓦飞甍的宫殿，花木扶疏的庭园，青苔爬满了阶前的岩缝。石阶往外甚至不惜人力开出了一片清池，植着怒放的红莲，青石窄桥铺在池上，水纹晃动的清影便铺在石上。暗淡的光线打上窗格，是远处灯笼的那种深红色。紧闭的殿门外侍立的宫女们稍有晃动，窗上便是一阵烛影明灭。
　　“娘娘万安！”院中侍立的宫女在殿门被推开的瞬间齐齐跪伏在地——
　　女子踩着精致绝伦的缎面绣鞋踏过门槛，拖着绣满珍异鸟兽的繁复裙摆，发髻高绾，眉心绘着红莲的纹样，她扬着头颅，美得张扬恣肆。她偏过头，斜睇着远处回廊中行走的宫女们，眸底流转着阴郁的光彩，然而面上却笑得一片和气。
　　“最近御医们都忙得很啊……”半晌，她收回目光，也不叫院中的人起身，只低头摆弄着自己涂着丹蔻的指甲。
　　身旁一个机灵的婢女立即接口道：“娘娘，许是因为黎玉的缘故。”
　　“又是黎玉！”莲姬顿住手上的动作，微微眯起了眼，冷笑道：“去檀雾宫。我倒要看看，这个黎玉究竟是何方神圣。”
　　“可是娘娘，来兮长庭的后宫宴马上就开始了，恐怕时间来不及啊……”
　　“那就教她们等。一群跳梁小丑争风吃醋有什么好看的？下去准备，不要被人发现。”
　　“是。”

　　圆月被乌沉沉的云遮了清光，宫中的万千回廊在夜色中如同匍匐着的长龙。飞甍碧瓦檐牙参差间静得瘆人，忽远忽近的敲梆声不时在某个角落响起，五指的缝隙间都锁满了化不开的黑暗。两道人影在斑驳的树影中滑了下来，小心地避过了巡逻的宫卫，静伏着等待时机。
　　“掌门，我们……”
　　“噤声！”首位的那名女子使了个眼色，嘴唇无声翕动着呵斥。一队铁灰盔甲的侍卫从二人藏身的树丛前走了过去。两人对视一眼，咬着牙将身子伏得更低了些。
　　凉风浮动，庭院中忽的响起低低的交谈声。
　　“我的眼睛什么时候能好？”是个女声，三分冷四分清，剩下几分化不开的疏离孤傲，听得人无端心头一静。
　　“姑娘放宽心，该用的药都已用到，复明已是水到渠成之事，迟也不过这三四天了。”
　　“……多谢。”
　　“姑娘折杀老臣了，臣也不过是谨遵皇命而已。”
　　话语声顿住，接着便是殿门被推开的声音，一阵脚步声逐渐远去，而那个女声却再未响起。梅漪怔愣地盯着那道门的方向，瞳孔微微缩起，一时仿佛五感俱灭，只觉得心头泛凉。
　　那是……黎玉。
　　窄袖黑衣，及腰乌发，眼上覆着三指宽的白布，女子容色清减坐在殿门前的石阶上，身侧伴着个稚气的小宫女——
　　正眉飞色舞地讲着不知从何处听来的趣事，而女子坐在那静静听着，似乎有些心绪不宁，用力扣紧了从不离手的兵刃，手指都泛起了青白色。
　　忽远忽近的敲梆声，侍卫若有似乎的行走声，铠甲摩擦的尖锐声响，风拂木叶的婆娑声，飞鸟翅膀的拍打声，以及……利器破空的响动！只是因眼伤而迟缓了一瞬，小宫女喋喋不休的声音便戛然而止。
　　“谁？”左手轻振，刀柄上奇诡的图纹霍然被刀芒笼罩，如同绕在了手掌上一般。她如临大敌地站起身，任由被打晕的小宫女歪到一边，冷声喝道。
　　凉风浮动，四下无人的庭院更显冷清——
　　一双隐在暗处的眼微微眯起，眸子极亮，眼底交织着满满的轻蔑和嘲讽。喉咙里幽幽地逸出一声娇笑，散在了风里，无端让人脊骨发凉。
　　被发现了么……

　　一道影子陡然从对面的树丛中跃了出来，轻巧落在了庭院正中央。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本欲踏出的脚步顿在了原地，宽大繁复的裙摆受着凉风一拂，重新覆住了绣制精美的缎子鞋。
　　“这就是你所谓的暖一点的落脚点？”清亮的女声在庭中响起，伴着长剑在鞘中回荡的低鸣。
　　黎玉惊得霍然抬首，握刀的手亦有了瞬间的僵硬，嘴唇翕动着，半晌才找回声音，“是你。你怎么会来这里？”
　　“你还知道这儿不该来。”梅漪抱着剑朝前走了两步，轻嗤道。
　　相隔太远，两人的交谈声模糊不清。莲姬站在檀雾宫的角门处，石阶梁柱成了最好的遮蔽物，她盯着庭中人，目光幽冷得让人心悸，仿佛遇到了一场难见的好戏，脸上甚至还带着兴味十足的笑容。
　　她忽而侧过身使了个眼色，附在随侍耳边低声交待起来。末了，她站直身瞥了那侍从一眼，轻声道：“若出半点差错，你就不用回来了。”
　　宫女哆嗦了一记，连忙福身领着另几个宫人从角门退了出去。
　　梅漪望着眼前毫无反应的黎玉，终于有些急了，声音不由拔高：“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是江湖人，在这里得不到好下场的！”
　　“你不必如此，我只是欠了皇帝的人情，过些时日自然会离开。”
　　黎玉唇角抽搐了一下，说完后便别过了脸，静默着不知在想什么。
　　梅漪正要说话，却教一阵盔甲铿锵声伴着呼喊声打断了——
　　“抓刺客，包围檀雾宫！”
　　火光渐渐逼近，仿佛是有大批的侍卫赶到了这里。
　　“抓住那个女的！”“抓刺客！”“左军十一分队守正门，十三分队从后包抄！”“她们有兵器，一个也不能放过……”原本静谧的深宫喧闹起来，纷杂的呼喝声交织在一块，脚步的踢踏声遽然闯入了宫门中。
　　两人齐齐变色，黎玉低声沉喝道：“这中间定有什么误会。你走，苏琉不会下追杀令的。”
　　“你……”梅漪面色一僵，眼底的失望之色一点点溢出，语气反而平静了下来，“既然你铁了心要留在这儿，那便随你。
　　“看在你我相交多年的份上，奉劝你一句，他可是一国之君。”
　　“掌门？”隐匿在树丛中的梅山弟子跃了出来，紧张地环顾四周，长剑都出了剑鞘。
　　“走！”断喝一声，趁着侍卫还未成合围之势，两人飞掠而起，剑光交织间竟生生冲开了一个缺口，兵刃交接的刺耳响声与呼喊声连成一片，梅漪迅速回过头望了一眼——
　　望穿了十几年的君子交情，从此便是深宫江湖，永不相见。
　　勉强勾腿踢翻了一个持矛来攻的侍卫，重伤未愈的刀客终究寡不敌众受制于原地。耳畔音色纷杂，只能粗略感应到兵刃交击声已止息了……

　　“统领，她们朝东门方向去了，要不要继续追？”
　　“能看出她们的武功路数么？”
　　“似乎是梅山派的人。”
　　“……不必追了。”
　　肩肘被扭得生疼，黎玉皱眉挣了挣，冷声打断身前二人的交谈：“我不是刺客。”
　　“可是你手上有兵器，已触犯了宫中的禁忌。”那个被称为‘统领’的男人硬邦邦地回应道：“带下去。缴了她的刀，留待发落。”
　　“是！”
　　一阵铠甲摩擦的声响，众侍卫退出宫门，庭中又变得空荡起来。本应随着出去的侍卫统领却忽然单膝点地朝虚空行了个大礼，宫灯的微光隐隐映出一张方正端朗的男子面容来。
　　“属下参见莲姬娘娘。”
　　静了片刻，伴着一阵衣料摩擦的窸窣响动声，一众宫侍拥着个锦裙美人步了出来。
　　“秦统领来得有些晚啊……”
　　“回娘娘的话，宫宴上光明殿起了些事端，属下实是脱不开身。”
　　“嗯？说下去。”
　　“有个书生混进了宫宴，以几百待考学子的联合奏疏庭斥南域王十三宗罪，皇上震怒。”
　　语声一时顿住，半晌才传出莲姬冷冷一声笑：“这是要变天了啊……对了，方才那两个人什么来头？”
　　“是梅山派的人不假。”
　　梅山派？
　　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却又想不出……

作者有话说

　　先发到这，
由于上学原因，周末再更。
不会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