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案》泊虞

2、香灯会

　　梅山毗邻邬州，地属南域，名山大川尽汇于此。暮时的天际是辽阔的苍蓝色，日头跌落的西方收着最后几缕霞光，瑰丽而苍莽。邬州是云姜西南的边境，高耸牢固的城墙外环着大片的林海，古树参天，风动则有林声如潮。几条人为辟出的道路交织在蓊郁的树荫间，如画中湖笔在无际的林海中划出错落的网，而那网的尽头则没入了一片檐牙参差粉墙黛瓦之中。
　　邬州城中是极热闹的，八月初的香灯会向来是年中的盛会，夜夜有香车宝马穿梭于市，火树银花，香灯成海，喜气能一直持续到半个月后的圆月节。
　　参天枝头的月是清光万千的瘦瘦一弯，南风里有城外广阔林海的清芬。每户的香灯已经一盏盏燃了起来，如同浮动着的星点散在了城中的大小角落。
　　东西走向的大道两旁占满了小商贩的铺位，招揽吆喝声不绝于耳，嬉闹着穿梭在人潮中的孩子们在泥人糖货的摊前驻足，兜售水粉胭脂的小贩更是红光满面地赚了个满钵，杂耍艺人已在城东做起了生意，人群里里外外围得密实，不时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一辆不起眼的平顶马车不急不缓地驶向城东，车夫是个气息沉厚的青年，下巴上有着泛青的胡茬，眸光深远不似庸人。车内却是香茶软榻的富贵景象，年轻公子捧着一卷书靠在榻上，青衫的襟袖和下摆是银线绣制的梨花纹，贵气仿佛与生俱来，眼眸深处像纳着山河天地，喜怒便看不真切了，在这番气度之下，反倒教人忽视了容色。
　　他望着掌中的书卷，却半天没有翻上一页，往日的深沉锐气皆掩在了眉间的倦色之下。
　　每一年拜祭，扫着那人的墓，他便感觉到心神的迅速衰老。
　　他还能撑多久呢？或许很快就能再见了……

　　小梨。
　　他将书卷扔到一边，车窗的帘子在风中浮动着，大道两旁的繁华景象隐隐约约地透进来。
　　驾车的青年谨慎地留意着周围的动静，车中却忽然传出一道低沉的男声：“停下。”
　　“主子！”青年怔住，沉声呼道：“后面还有追兵，不宜久留啊。”
　　“我说停车。”
　　声音已沉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
　　青年无奈，只得扯住缰绳，撩起帘布让开了身子。然而车内的人却并没有下车的意思，只是透过车窗失神地望着某处，半晌才低声喃道：“李元，你说人死后真的会转生么？”
　　那被唤作‘李元’的青年讷讷无言，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是个采香灯的摊子，一对对青年男女围在四周将灯谜从左到右一个个猜下去，期待着猜中一个便能采下造型精致的香灯送给心仪的人。
　　而那女子站在人潮外，身姿清瘦，眉目清秀，左手扣着一把寒意逼人的刀，肩上还负着包袱，似乎是个将要远行的刀客。她只是站在那，也不上前去，目光静静落在一盏红莲灯上，如同陷入了一场遥远的追思。半晌，她随意扫了一眼谜面，眉间掠过一丝无奈，便转身没入了人海中。
　　李元在心中低低叹了一声。
　　真的很像啊。
　　那张脸，就算没有十分的相似，也有七八分了。
　　“李元，”车中的青衣公子放下帘子，转首看向自己的属下，“去把那盏灯带回来，挂在车檐上。”

　　马车不疾不徐地朝东行去，李元望着前方那道人影，眉梢微动，手上一紧便控住了马缰。马车骤然在身侧停下，女子也不由惊了一瞬。
　　“这位姑娘请留步。”驾车的青年利落地跳下车来，朝她唤道。
　　黎玉警惕地退了半步，手上的刀鞘发出‘喀’的一声响，然而目光一扫，却停滞在了车檐勾着的那盏红莲香灯上。紧绷的身子渐渐放松下来，她扬起眉：“我不认识你。”
　　李元斟酌了片刻，说道：“是这样的，我们此行路遇仇家追杀，观姑娘步履稳健，想必是个武学高手。不知姑娘是否能护送一程，报酬方面绝对会让姑娘满意。”
　　黎玉讶然地打量着李元，眉头蹙了蹙，转身便走。
　　“既然这位姑娘不愿意，那就不必耽搁了，出城吧。”
　　车内似乎传出一声低笑，李元恼得面色一黑，跳上马车便甩开了缰绳。车轮从身旁轧过，转眼已行出来老远。
　　黎玉抿了抿唇，忽然出声唤道：“等等。”
　　马车依言停下，然而这一次那帘布却被撩了起来，一青衫男子从厢中钻了出来。
　　她疾走了两步，面上浮现挣扎懊恼之色，终于下定决心扬声道：“那盏灯，能不能卖给我？”
　　仿佛回应她的问话一般，大道另一端的火龙终于舞了起来，街巷中此起彼伏的喧闹声更胜之前，空中的烟火一片连着一片，整个邬州城几乎被晃得亮如白昼。
　　青衫男子转过身，轻轻笑了。
　　烟火正盛，巨大的轰鸣声震得黎玉心头一慌，青衫公子的面容身姿皆笼进了一片斑斓的亮光之中，然而火树银花，竟丝毫难掩他绝世风华。
　　黎玉分明感觉心上猛然一震，却还没来得及细想，惊呼声便脱口而出：“小心！”
　　异变陡生。
　　旋身，飞踢，拔刀。仿佛根本不是自己控制的，只是多年的本能而已。
　　冷冽的刀芒骤然亮起，灯会的喜气瞬间就被冲淡了去，附近的百姓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几乎交织成了一支刺破耳膜的箭矢，从暗巷中蹿出的数道黑影直逼李元二人而去。
　　黎玉那边情形惊险，李元反倒压力骤减，而那青衫公子立在马车旁，不闪不避，姿态闲适得仿佛在看一场精彩的演出。
　　女子牵住一人的剑势，脚下飞踢而出，‘嘭’的一记拳脚相撞声，紧接着便是令人牙酸的刀剑相击声，转瞬间已交手数次，然而却因速度太快而汇成了一道绵长的‘叮’声。她显然比那些黑衣人高明甚多，以一敌众竟也未落下风——
　　刀背撞上对手的胸膛，紧接着便被她大力踹出了战局。她仿佛习惯了这样的取胜方式，从头至尾，刃上都未沾一滴血。
　　一切归于沉寂。
　　对手的哀号声和百姓的尖叫奔走声交织成了密密的网，到处都是倒塌的摊子，片刻的争锋换来了狼藉一片。城东肃杀萧索，而距此甚远的城西却仍欢呼笑闹一片喜气。
　　黎玉喘着粗气，耳畔一阵阵嗡鸣，她转过身，便望见了那盏红莲香灯。不是勾在车檐上，而是被人提在了手上。

　　——玉儿长大想要做什么？
　　——我想做个大侠！像爹跟娘一样，做个大英雄！
　　——这条路太苦了。
　　——苦是什么？
　　——失去朋友，没有亲人，一辈子都只能做着自己不喜欢的事。

　　苦么？可那已经是很遥远的故事了。
　　黎玉望着那盏绽放的灯，不知想起了什么样的往事，脸色又苍白了一分。
　　“方才你说的事我答应了。
　　“作为报酬，把那盏灯给我。”

作者有话说

　　文首的描写部分是不是长了些？
谁能给点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