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华覆尽月长清》俟河之清

29、为故人哀

　　“单信，安息吧。岳大哥今日杀了那三个禽兽为你报仇了。待下次去看你，岳大哥会带上许多你爱的青梅，小馋鬼，到时候可不要流口水啊。”
　　轻轻说着，一滴水珠落到地面，再一滴……
　　岳观坐在地上，无声的泪流满面。
　　宗景回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情景。哥哥侧对着火堆，捏着一支水囊，喃喃自语，然后流泪。他的睫毛上缀着水色，在火苗的跳跃中，闪出星星点点的莹光。
　　那样伤感的神色刺得他难受，让他一瞬间怔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一直笃定哥哥仍是哥哥，即使得知他其实早在多年前就已经是另一个人，他都不曾动摇，因为他就是那个疼他爱他同甘共苦，世界上仅有的哥哥。他一直觉得即使他们之间空白了五年，哥哥仍是哥哥，仍是他的，但是这瞬间他有些恍惚，终究还是不一样的，那五年空白，终究还是存在的，他和哥哥有了各自不同的经历，他们有各自全然不知道的事情……
　　但是这样的低落也只维持了一会儿，失去了五年，那他就用往后的一辈子来补回来！哥哥以后的人生，他要一个人霸占到底！
　　于是，心里转着各种黑暗念头的家伙，维持着一张极具欺骗性的阳光纯洁的脸凑到岳观面前去了。
　　看岳观情绪不高，连对着他的笑容都十分勉强，说话也总是不在状态，宗景只好闭上嘴巴，将满肚子的疑问暂时收起来，只是，却因此对那个单信更加好（ji）奇（du）了。
　　两人默默无语烤着肉时，犹犹豫豫的细碎脚步声传来。
　　岳观只是抬眼看了一下便没再理会，宗景却是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转向出现在他们不远处的两个人影。
　　那主仆俩看到宗景看过来，都有些尴尬。
　　这俩人是租了马车的，但是，缰绳被割断，马已经不见踪影。想在车里过夜，可她们没办法将车弄过来，在那里呆着又害怕，这才收拾了车上的东西匆匆过来。
　　当然，大大小小的一堆包袱都在书僮打扮的小丫头身上，可怜这孩子眼看着岳观的杀人过程受尽惊吓，手脚酸软，这时候还要拖着这么多的行李……
　　小姑娘本来正不好意思，看到宗景脸上的笑意顿时恼了，瞪大眼睛道：“喂，你笑什么笑！你既然邀请我们过来，本郡，本公子当然也不好驳你的面子！”
　　宗景点头：“哦，原来是为了我的面子啊~那真是多谢公子抬举了~”
　　小姑娘也不是个嘴巴厉害的，红着脸，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正好这时另一个小丫头收拾好了休息的地方，她便闭嘴坐下了。
　　宗景看了一眼，嚯，东西带的真齐全，看那规规矩矩的被子毯子，不过也还好是春末，不然，厚被子可没这么好带~
　　宗景继续烤着自己手里的兔子，不过，甭管干草窝还是棉被窝，跟哥哥睡一起才是好窝~
　　又是一阵沉默，空气中只余火烧木头声，偶尔还会有肉被烤得滋滋冒油的声音。
　　宗景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一罐盐巴和调料粉，将兔子翻来覆去，乐呵呵的涂抹着。抹完兔子，又接过岳观手里只有一面默默承受火力，都快要焦了的野鸡，开始又一轮翻翻，抹抹，翻翻，抹抹……
　　岳观发现可怜的野鸡被自己烤成一面焦的状况颇觉尴尬，见宗景拿过去，也就索性不动手了。
　　他坐在一边，支着头看宗景的侧脸，宗景很是认真的在做着手上的活计。
　　俊美的青年，眼神认真，神情专注，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做什么细致的活。那双眼睛里映着火光，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扇形的阴影，鼻梁十分挺直，嘴巴微微抿着点笑意，棱角分明的脸此时显得分外柔和，也格外温柔。
　　真是很久没好好看过这张脸了，以至于现在这样瞧着，竟觉得有几分陌生。
　　那眉目间再也不是微敛的青涩与愁绪，脸上仅剩的那点稚气，似乎也是因为年纪的关系才留下的痕迹，那双清澈的眼睛，从前总是带着强烈又努力压抑的热切，现在仍是明澈，那份狂躁的热切却转为更加自然淡定的温度，他仍是气质出众，可以前也只能说是气质，现在却是可以称之为风度了。
　　现在的宗景，即使不露锋芒，却也让人不敢小觑。
　　岳观正看着，却不防宗景突然转过脸来，两人四目相对，岳观突然有种被抓包的窘迫，脸热起来。
　　宗景眼睛一亮，欣喜于哥哥竟然盯着他入神，但是看他哥已经很是不自在，他忙收起脸上过于明显的得意笑容，殷勤地切下一条兔腿递上去：“烤好了，尝尝味道如何~~”
　　岳观不理他，反而对那边两个不停吞咽口水的姑娘招招手：“你们要不要过来吃些？”
　　对于这两个刚刚受过惊吓的小姑娘，他也不讨厌，只是方才心情实在太差才会无视身边的人，现在看着两个瘦瘦小小的，又是同样经受了那三人威吓的女孩子，他也不禁心生怜意。
　　但是显然人家不承他的情。当然，那听到他说话就开始发抖的丫鬟应该是不敢承他的情。
　　“谁要你假好心！杀人魔！真是讨厌！我才不像你，刚刚才杀……竟然就有兴致吃东西，真是冷血！”那坐着的小姑娘瞪他一眼。
　　小丫鬟忙忙拦着自家小姐，然后勉强朝岳观的方向赔礼道歉，却连眼神都不敢投向他：“谢……多谢……郡，公子…不是故意……”
　　她现在才是真恐慌啊，主子你以为现在是在咱们的地界么？都看到他杀人了竟然还敢这么不客气，如果他生气了，咱们十个都不够他杀的！正义感也要分时候！再说了，这位也是替咱们报的仇啊，要不是他们，咱们现在哪还能好端端坐在这里！
　　岳观摇摇头“那就算了。”
　　他已经释放过善意了，接不接受是别人的事，既然这小姑娘这番态度，那他也就不再理会便是。
　　岳观不理会，可是宗景却不高兴了。
　　不愿意哥哥对别人那么好是一回事，但是别人竟然还敢不接受哥哥的好意那就不行了！
　　他当即便冷了一张脸：“既然不愿意跟我们在一块，那还跟过来做什么？又不是谁巴巴求你过来的。”
　　虽然有了这个人情，在江南的事情会顺利许多，但是没有这层关系他也照样能做好这件事。
　　那小姑娘可能没想到宗景竟然会这样说，这可不就是直接不给她脸么！
　　当下一张脸猛地涨得通红，眼睛里都蕴上了泪水，想要骂他几句，但是看着他冷冷的眼神，仿佛是真的会赶她们走，不禁又气又怕！
　　明明是那个杀人魔心狠手辣，她说几句怎么了？这个人，刚刚还对她那么温柔，眼睛里都带着笑意的，怎么一瞬间就变了脸，为了那么个杀人不眨眼的丑八怪竟然这样对她！
　　岳观拉住宗景的手：“你怎么回事？这么大个人了跟一个小姑娘计较什么！再说，她也只是个孩子，心好，还见不得杀人流血，也算是好事。”
　　宗景被主动拉住了手，心里的怒气早就烟消云散了，也觉得自己不能跟小姑娘一般见识！但是为了哥哥主动牵小手，面上还是扭扭捏捏的，哼唧几声，硬凑到岳观跟前张开嘴巴：“那我饿了，你喂我吃块肉，我才高兴。”
　　“嗤！”岳观看他这无赖样忍不住笑出来，然后就把刚才宗景要递给他的那只兔腿拿过来，狠狠塞进了他的嘴巴。
　　宗景猛地被兔腿袭击，也顾不得再握小手了，慌忙将嘴里的食物拿出来，“烫死我了！哥哥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岳观见状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就被宗景将那块大腿肉又塞了回来！
　　“呸！你竟然把你口水沾过的东西塞给我！”
　　“……哥哥你竟然嫌弃我！以前我不也在你碗里吃过很多菜么？！！”
　　“哼~那是你愿意！”
　　“是是是~我愿意~~那，这条腿还是给我吧，我来负责干掉它！”喜滋滋，某人的心里只有一个词汇，间接接吻~~~
　　“………………”
　　坐在不远处的两人彻底被忽视，变成了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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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岳观猛地醒来，正看到身边睡着的宗景。
　　他小心地坐起身来，抹了一把脸，看天色大概是黎明，他怔怔的坐了一会，却再也睡不着了。

　　他做到了。
　　手刃那三个狗贼，而且，让他们不得好死。
　　又出了一会儿神，岳观拎起剑起身，又走进了那片林子。
　　晨光微弱，但是林子里的情景却是一览无余。
　　三具尸体被束缚着手臂，横七竖八倒在地上，死相极惨。但是岳观无法生出一丝恻隐之心。
　　最初他本想斩下这三人的头颅给单信祭坟，但是后来想想，单信恐怕是再也不想见到这三人。掏出一个小瓷瓶，在每具尸体上撒上一些黑色粉末，很快，那三具狰狞的尸体就随着升腾的青烟化成了液体。然后渗入地下的土壤，形成润湿的一洼。
　　那两个丫头的马车车厢还在不远处，马已经不见了。恐怕是他们追逐之时斩断的缰绳。
　　他想了想，上路时候估计还是得把这马车厢带出去。
　　宗景救那小姑娘恐怕是有些用意的，因为他看得出宗景对她并没有多喜欢，可是却伸手管了闲事。所以，接下来，他们应该也是要同行的。他倒没什么，不过那个不谙世事娇宠惯了的小姑娘可能要不情愿了。
　　但是没关系，他相信宗景能搞定！美男计妥妥的！
　　走到林边，岳观一抬头却看到宗景已经醒来，站在一旁，靠着树等着他。
　　“你怎么也起来了？不再多睡会？”岳观问着，今天可是又一天路要赶。他这些年东奔西走做事习惯了，但是这大少爷养了那么年，只是日常的课程安排锻炼出来的体力可不够这么折腾的。
　　宗景踢开脚边的一截断枝，迎向他：“我醒来看见你不在，睡不着，起来看看。”
　　岳观沉默，这语气委屈的，说得好像他要丢下他跑了似的！
　　宗景安静了一会，又道：“看你的样子，心情不好？”
　　没等岳观说什么，他又接着道：“不过不想说就算了，我没别的意思。”
　　岳观叹了一口气，嘴巴上虽然说无所谓，但是那副黯淡的样子真叫人觉得为难啊。他轻笑道：“做了个梦，梦到一些很久以前的事。”
　　宗景听他这么轻描淡写的说着，还以为就这样了，有些沮丧地想着，哥哥居然在敷衍自己。
　　但是没想到岳观却招呼着他坐到了一旁的草地上，然后便开始缓缓讲述一段往事。

　　狮虎营中曾有一个少年，少年姓单，生得可爱，性子也是软软的十分和善。岳观作为“教官”训练了他们那一期二十个人。
　　少年功夫不行，但是他有另一门绝技，过目不忘且习得一手好丹青。
　　两年之间，少年凭着这项本领，为狮虎营立下不少功劳。所以有一次在外执行任务时，少年被特许批了半天假。因为他们的任务地点正是少年的家乡。
　　但是少年却直到时限来临仍没有归队，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状况的人竟会违反纪律，岳观当即便意识到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可惜他们去得迟了，他的父母在小院里双双倒地，被斩下头颅，少年和他姐姐也被众人在小院后发现，少女被奸杀，死状惨烈，少年也没能幸免，眼睛睁的大大的，眼球里满是狰狞的血丝，雪白的身子上全是青紫的痕迹，血污遍布全身，□□狼狈不堪。他的衫子被撕烂扔在地上，少年的一只手死死抓着那染血的白衫子。
　　岳观咬着几乎要咯咯作响的牙齿，全身的颤抖止也止不住，两年的战友，看着成长起来的少年，温温和和笑得软软的孩子，就这样，以这样凄惨的样子躺在他面前！
　　他伸手想要展开那白色的外衫盖到他身上，然后发现，那上面，画着三个头像，两个完整的，还有一个未完成……
　　那是三个男人的肖像，沾着血画出的。
　　他不知道，少年是以一种怎样绝望的心情在凶手走后撑着一口气画下的这几个人脸，他是如何在心里呼喊着他们，祈求盼望着他们能来寻他，如何流着血泪带着仇恨呐喊着报仇……为我们报仇……
　　他想摇醒少年，我们来了，你知道吗，看看我们！为什么连最后一眼都没有撑到！但是又想着，这样才好，早些去了他就少痛苦一些时候，心里带着沉重的绝望怨恨和痛苦，他一个人躺在那里等死时该有多残忍……
　　伸手为少年合上双眼，单信，睡吧，我们会为你报仇！找到这些人，一定为你报仇！
　　将少年一家埋葬之后，一行人带着三支从院子门口捡到的菊花离开了这座边关小镇，从此，狮虎营少了一个圆圆脸爱笑的可爱少年，多了一个共同的信念，为他报仇。
　　但是战场无情，狮虎营与单信交好的一些人渐渐消失，或在战场上战死或在任务中消亡，新人不知道有单信这样一个人，对他们来说那只是一个前辈的名字，他记忆力超群，画技出众，除此之外再无它义。只剩下当初的那批人还记得那个温和的少年，会忍住热泪，咬紧牙关，继续寻找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