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生花》叶舒尧

1、楔·彼岸之华·忆

　　走在斑驳的树影所静静淡沲下一圈圈痕迹的大理石板铺成的小路上，从那叶与叶之间的缝隙中投下的嫩黄阳光，把前方的道路朦胧得仿佛走进了陈旧的电影场景中。
　　一下子沦陷下去，好像再也走不出来。
　　从前的此时，走进那个黄昏中渐暗的操场，就会在篮球场看见一个人靠在渐渐生锈的篮球架下，拿着一罐百事可乐猛灌。
　　一定就是他。
　　从前是那么的企盼看见，现在也一样。但，那人，永不会再出现。
　　那个人的名是个女孩子似的字，浠。
　　林浠。

　　“托这名字的福，老子长得倍帅。”男生拉开可乐拉环，手中的雨伞倾斜下滑。
　　“有病。”扶正雨伞，甩掉滴在手上的雨水，女生毫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自恋狂。”
　　“有你这么骂自己哥哥的吗？”林浠一脸痛心疾首的样子。
　　“这好像是你强加在我头上的诶，你自己说是不是吧……”
　　男生扬扬手：“嘿，是你自己一失口成千古恨的。”
　　“哎我说，林浠同学，这世上有你这么不、要、脸、的、人、吗！？”
　　“哦哦她就站在我边上。”
　　“林浠你要死是不是！”
　　“要叫亲爱的哥、哥、大、人。”
　　“砰！”叶含把极其重的包拽着直击林浠的背。男生哇啊啊地叫了一番继续撑着伞慢慢走。
　　那是把有着黑色支架伞面是灰色的ESPRIT伞。惊人的漂亮。就好像此时站在身边的人一般，不，更确切地说，身边的人面孔精致漂亮得没有什么事物可以与之相比。
　　四年多之后的今天回想起来，剩下能表达的话也只有寥寥几句。
　　其他想说的，却变成再也无法说出的感情，随着耳边那有规律的积水落在铁制水桶里的撞击声，慢慢淡去。

　　之前的友谊很平安，宁静得没有一丝杂音。
　　蜕变在不经意间慢慢显现。

　　夜晚是让人寂寞的东西。至少叶含当时是这么想的。
　　从朋友家匆匆打的回来，路过一群混混模样的人，只一瞥。
　　一身的冷汗都惊下来。
　　林浠。
　　男生正叼着一根烟，熟练的点燃。
　　那时他十六，叶含十二。
　　女孩子一把夺过他手中的一包烟，抽出一支，从口袋里翻出打火机。
　　林浠呆坐在那。
　　边上的人嘿嘿的笑着，一个人默默站起来，掐灭了女生手中的烟。
　　“女孩子不该抽烟。”
　　后来叶含才知道，那时那人与她属于同龄人，但比她稍大一点，叫程芴漠。
　　“我没抽……”
　　“烟都夹着还没抽……”轻笑，伸出手随意地揉揉女生的头发，“浠哥她是谁啊……怎么总感觉好像在什么地方和一个人很像呐……”
　　林浠忽然十分粗暴地打掉男孩子放在叶含头上的手：“她是我妹！”
　　“我不是！！！”叶含倔强地吼了一声，眼泪都差点掉下来。
　　林浠呆怔着，有些难以置信的望着她。
　　转身时，她听到芴漠说：“浠哥你是不是没有告诉你妹关于那个人和ACCENSOR……”
　　似乎男生刻意低下声又说了什么，但叶含没有心思去听。原来那时林浠已经不是好孩子了，而那时的叶含，不知道该做什么。
　　直到自己也迷了路。
　　直到自己也走进了那片被称作背离现世的恶魔之域那灰色的迷雾。
　　直到，她明白过来。
　　直到过了很多年之后的某天，她知道了，他的心情。

　　像后来芴漠说的，叶含一直都不懂得和人打交道。
　　上中学之后，已经不是乖小孩的这个惹祸精，很顺利的引起了在年段称霸一方的人的注意，并且还轻而易举的惹火了那群人。
　　没多久，就被一只曾经牵在一起的手重重甩了一巴掌。
　　那是个微热的午后，焦躁的叶含抢过同学的手机噼哩啪啦按下一长串数字，渴望听到他轻狂而有些沙哑的声音。回应只是无休止的盲音。
　　之后的情景不想再回忆。叶含只记得自己哭得一塌糊涂。
　　心里想着你为什么不接死林浠你为什么不接。
　　当时的女生却忘了林浠从不接陌生号码。
　　后来也想象过如果他接通了电话会怎样。马上打车到自己所在的学校，轻轻挑眉盯着那些统统比他矮的男孩子们，温柔的拉住自己冰冷的手，最后淡漠着眼神冷冷说——
　　再动她一下试试看吧。
　　那是小学时一个男生因为调皮把墨水泼到女孩子身上被林浠知道后，男生冷冽着眼神盯着那孩子时说的话。印象非常之深。那时他穿着灰蓝色的衬衫，蓝白相间的校服外套搭在手上，右手正揉着因为打架而受伤的左手手腕。
　　却侧过脸来，对女孩子轻轻一笑。

　　那时，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林浠一定是自己哥哥。上天注定的兄长。
　　虽然那天他没有接电话。
　　虽然他后来成为了那时所理解成的“问题学生”。
　　虽然他，其实只是朋友，只是在开玩笑时会说“拜托诶我是你哥噫”的男孩子。
　　虽然他，没有说多在意自己这个并不是多重要的人。
　　但从他知道女生被打后的那双漆黑的眼中，让叶含看到了深深的安慰与那份关心。
　　张开手用力地环住她的肩膀，手微微颤抖。
　　别忘了，我是你哥们啊，谁都不会，再来伤害你。
　　叶含闭上眼，终究，只有他能给自己带来最后的安全感。

　　但，只是哥们吗，你真的只是这么想的吗。
　　而你，心中，好像还藏着另一个人。芴漠口中的「那个人」。
　　她似乎是我所无法到达的高度的女神，永远都无法比拟的人。
　　你，知道么。在察觉到这件事的时候，很心痛。

　　程芴漠的生日派对上要玩一种无趣的游戏。与同伴背靠背，其中一位在另一位的手心写字，由那位猜写的是什么。写字的内容和同伴是抽签决定的。
　　女生在看到签上的名字后的想法是很不幸，签上赫然是“林浠”，原因是他对任何游戏都一窍不通。于是叶含跟林浠只好顶着满脑黑线各怀心思地坐在一群人中央，背靠背。女生伸出的右手被他的左手握住。摊开左手心以一种别扭的姿势放在地上。男生微侧身，要用右手食指在叶含的手心写字。
　　一开始就不顺利。其他人互相传阅他将要写的那张纸条上的内容。忽然爆发出一种让女生摸不着头脑的哄堂大笑。
　　身后的林浠还没开始写就拼命抓头。犹豫着写下第一个字。
　　第二个字在写什么女生并没能明白。他飞快地用食指在女生手心胡划了一气。叶含摇头。男生再次有些懊恼的用力地挠头。
　　最后以一种豁出去的气势大义凛然地在女生手心用力地一笔一划写下剩余两个字。
　　手心都被划的生疼。
　　顿悟过来的叶含目瞪口呆。
　　“……呃。”
　　程芴漠站起来，不知什么原因黑着脸说了句不就是那三字吗人家是兄妹起什么哄就草草打了个圆场。而林浠从那轮游戏之后，一整晚只要看到叶含就挠头。
　　程芴漠在派对结束后问叶含游戏时有什么感觉。女孩子仰着头想了老半天：“你家连大冬天都很热。”
　　男生差点晕过去：“你真是个心无杂念的圣女啊。”
　　叶含心里说着：是你太傻没听出来我是什么意思。
　　而事实上，程芴漠那个夸张的晕过去的表情里，还藏着更深一层的情愫。
　　除了那个人，无人能懂。
　　男生绝望的闭上双眼，也只有那个人能帮助自己。
　　可是，她，却不在这里。

　　林浠那天穿着灰色柔软的毛衣。手是温暖的。单薄的衬衫贴着毛茸茸的毛衣，男生温热的体温麻酥酥地蔓延全身。十七岁男生特有的修长的手指紧紧包裹住女孩子冰凉的手。游戏结束后左手心都捂出了汗。
　　并不是没有杂念。
　　他在叶含手心胡划一气时，叶含其实也知道那是什么字。只是一时失了神，没有马上悟过来。
　　当时她在想，如果一辈子都这样靠着都被这只手握着，是不是会幸福呢。

　　转学到全恒建市赫赫有名的四大名校之一忆泠学院的洛熙学部之后叶含便与最要好的五个朋友在一个学校了，也就是程芴漠的妹妹程媛，安静安希西两双胞胎姐妹，小学同学蓝航和席顺娜。六个女孩子在学校整天粘在一起。
　　一切美好得让人觉得宛若一场梦。
　　美梦破灭的那一天。
　　叶含接到电话时只听清了“老师”“希西”“心脏病”“第一医院”“危险”和带着不雅脏字的辱骂性词句。
　　女生握在手中的手机在听清“危险”两个字之后顺利的滑落与地面亲密接触。赶到医院之后的叶含看到的是白布盖着的安希西的遗体，还有在照顾哭得晕厥过去的安静的迟淮雨与两眼无神的希西的男友迟淮雰。叶含在那时第二次体验到了生离死别的痛苦。
　　从好友与自己的父母一同命丧旅途，如今是第二遭的生离死别。
　　女孩子咬着已经泛出青白的下唇，跌坐在医院长而冰冷的走道上。
　　只觉得天旋地转。
　　直到一只手出现在一片模糊的视野中。
　　程芴漠带着担心的目光中夹杂着其他的因素。
　　欲哭无泪的叶含抓着男生的衬衫下摆只剩阵阵干嚎。
　　在那时，才下定决心。就让身边的这个人，代替那个永远触及不到却是挚爱的人吧。

　　“你……和芴漠在……交往……啊。”
　　林浠有些口吃。他深邃琢磨不透的目光深深凝望着并不敢正视他的叶含。
　　“嗯。”叶含静静坐在程芴漠身边，咬着牙看着冰凉的紧握的双手。
　　“那芴漠你……要好好待我妹……”
　　林浠忽然站起来，象征性的挥了挥手，飞快的离开，隐没进夜幕中。
　　程芴漠转头看着叶含。盯得她心慌。
　　“浠哥在意你，这一点你是知道的吧。”男生把手放在女生头上，“太明显了，含你，骗不了我的。永远都骗不了我。”
　　“为了不互相伤害，才会答应和我在一起的吗，含……”
　　并不是没有想过，其实如此的伤害才叫做深。
　　只是，彼此太像，并不肯退一步，说一句，喜欢。
　　“含……你真的和那人……太像……只是……你对于我和她对于我……并不一样……”
　　男生的声音忽然低下去。
　　“诶？”女生侧过头莫名奇妙的看着表情很不自然的芴漠。
　　“……没什么。”
　　男生看向别处，努力逃避叶含的目光。
　　那个人的离开，对所有人都是可怕的一击吧。
　　而现在自己身边的人，是不是真像原本的初衷，是个在这里，在浠哥心中，代替她的人呢？
　　还是另一个希望，或者另一个毁灭。
　　但能够确认的是，这家伙，与那个人一样都是女神与恶魔的结合体。有那种让人悲伤，又让人幸福的感觉。
　　真是该死的自相矛盾。

　　之后叶含几乎没有再和林浠见面。因为女生决心改变当时的状况，不想再像个无所事事的坏学生那样惹是生非，于是远离了太多人。其中包括其实并不用远离的林浠。
　　虽然他就离自己那么近，近得只用再走上几步就能来到他身边。但是事实是见了面也只是闲谈几句后总是女生先低头匆匆逃走。
　　也只有这么简单。
　　却简单得忽略掉了男生凝望着她匆匆逃离的背影时眼神中那一抹失落。
　　那时林浠所想的，是绝望的一句话。
　　难道，连你都要离开我么。

　　忘了是哪天。
　　天空已经是连续几天不变的暗灰，暗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因为叫尹末湛的哥们而与叶含分了手的程芴漠在学院里消失了半年之后忽然出现。
　　男生心情不大好的坐在叶含学院门口的小卖部边上。看见女生后一把揪住。
　　男生阴着脸：“林浠还是不是你朋友？”
　　“是啊，还是我哥啊，你不是知道吗？”
　　“那为什么像个没事人似的连最后的问候都不打算给。”
　　叶含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什么东西啊。”
　　“浠哥走了。”依旧黑得跟非洲土著似的脸。
　　“去哪儿了？”
　　“死了还去哪你他妈是给老子装傻吗！？”
　　叶含的心跳漏了一拍。女生睁大眼：“怎……怎么……搞的？”
　　“什么病我是不知道，反正就是死了。”
　　“什……什么时候？”叶含声音开始不自觉的颤抖。
　　“前天。”程芴漠一脸“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的鄙夷表情。
　　“……开……开什么玩笑……”
　　“你不会真不知道吧……喂……含你要去哪里啊，喂！”
　　叶含挣脱男生手的禁锢，徒步奔向林浠的家。那平时要用一个半小时才走得完的路途，在45分钟后让气喘吁吁的叶含到达。
　　迎接女生的，是永远敲不开的门，以及急忙打的先到达的脸上焦急暴露无遗的芴漠。
　　用手狠命地锤打男生的肩膀，再次哭得一塌糊涂。

　　你到底到哪里去了，就这么走了，不道别吗？

　　男生的葬礼是灰暗而压抑的。
　　女生一个人坐在远离送葬人群的一片沙滩上默默流泪。
　　目光不经意触及了一点黑色人影。
　　叶含看见了那个人。模糊的，却能从那孤独的身影中，看出巨大的痛楚。
　　好像连她的背影都在流泪滴血。
　　当女生跑过去时，人却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只留下代表她曾经存在的高跟靴留下的特殊脚印，延伸到停满了车的停车场。
　　还有人，比自己，还要难过么。
　　女生脸上的错愕让那双默默注视她的金色的双瞳，淡淡的透出忧虑。
　　“就是这个孩子吧……”

　　像梦一般的东西。就是记忆么。
　　黑色的噩梦之境在悄然的展开。
　　似乎结局会有那么些许的甜蜜，却已经逃脱不掉醒来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