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道烟华》许连年

14、第十三章 相见何如不见时（一）

　　一轮孤月悬在天边，凉风袭来，缓缓掀动他的衣角。

　　欧阳兰若立在房檐，迎着风嘴角微微扬起，在月光的映衬下，他左颊上的指印仍清晰可辨。

　　他向集月房间的方向望了望，足尖一点，身子轻盈跃起，最后稳稳落在房顶。

　　蓝儿躺在床上，辗转无数，始终难眠。

　　终于她从床上缓缓坐起，望了望窗口，复又低下头。

　　月光透过窗格洒进来，映得满室银华，集月搬进来时才新糊上窗纸不时被风吹得呼呼作响。

　　她假扮集月虽然瞒过了门外的四人，但当时为了取信他们，欧阳兰若执意让她亲手扇他两个耳光，她自然不愿，但秦占却劝她说必须这样做，因为即便只出一点纰漏，集月都无法被安全送离这里。

　　可是，直到现在她的右手还隐隐生疼，真不敢想象欧阳兰若的脸会变成什么样子。

　　虽然欧阳兰若向来不计较主仆之别，但是婢女始终是婢女，这件事过后恐怕他再怎么维护她，也免不了管事的张妈妈私底下的一通责罚。

　　突然一道人影从房梁上跃下，蓝儿心中本就有所思，这下倒好，一道身影无声无息的落在身旁，她被惊的着实不轻，低呼出声。

　　男子连忙用手掩住她的口，蓝儿还未来得及看清男子的面目，便感到身子一轻被男子揽住跃上房梁。

　　男子稳稳的躺在梁木上，蓝儿被他揽在怀中，姿势异常别扭，她从未与任何男子这么接近过，脸颊贴近他的胸口，甚至还能清晰听到他的心跳声，她的双颊不由的一阵发烫。

　　男子缓缓松开她的口，在她耳边轻声道：“蓝儿，是我……”

　　“公子……”早就猜到会是他，此刻她心中再没了顾虑，她直起头用下巴支起脑袋：“集月姑娘被安全送走了吗？”

　　欧阳兰若轻轻咳了一声：“嗯……她由秦将军亲自护送，不用再担心了！”

　　言谈说话间便有几枚银钉从他手中激射而出，寒光闪闪，全都钉在屋内的方桌上。

　　欧阳兰若的声音微微含笑：“第一次用暗器，没想到还不错！”

　　蓝儿不知他的举动到底有什么含义，只向下张望几眼。

　　“蓝儿……”欧阳兰若在她耳边低语，不知是不是她听错了，他的声音中却多了几分玩味。

　　“嗯……”蓝儿勉力抬头看他，却瞥到他越凑越近的面孔，还未及闪开，他便在她唇上轻轻一啄，如蜻蜓点水一般。

　　蓝儿双目圆睁，完全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情况，待反应过来，正好瞥到他再次凑过来的脸，便匆忙挪出双手死死抵住他，极力推拒，侧过头想要远远避开。

　　谁知欧阳兰若身形被她推阻的越来越不稳，竟差一点从房梁上坠下，蓝儿紧紧捉住他胸前的衣物，惊呼出声。

　　欧阳兰若身形急转，将蓝儿稳稳放在房梁上，顺便点了她几处穴道，自己则轻盈的落在地面，麻利的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布袋，扔在桌上，立即隐到暗处。

　　门外的四人，早就听到屋内的声响，几次大声嚷嚷着要进来，但却始终不敢轻举妄动，因为屋内住的不是别人，正是昌黎国杀人不眨眼的妖女花惜子！

　　终于，不知他们在门外商量了多久，随着破门声震彻四周，四人一齐跳进屋内。

　　盈盈月光下，桌上的袋子中不知何时竟爬出大大小小的蛊虫，通体黑色，泛起微微白光，迅速向门口蔓延。

　　蓝儿看着桌上的蛊虫，心中惊惧万分，但身子根本动不得分毫，张了张口，喉咙也发不出一丝声音。

　　等他们四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蛊虫早已聚在门口，待他们进门时，便顺着他们的脚往上爬，见衣服缝隙就钻，咬住皮肉不放，搞得四名武功数一数二对蛊道却一窍不通的大汉，鸡飞狗跳，在屋内四处逃窜。

　　这时，他们才意识到花惜子真是用蛊高手，倘若想要取他们的性命，简直是易如反掌！

　　没过多久，他们便一个个疲惫不堪、奄奄一息的倒在地上，随后便再也没了动静。

　　突然，屋内燃起了一簇火焰，那些蛊虫畏惧磷火，匆匆向暗处逃避，欧阳兰若随着亮光现出身形，他先是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四人，然后微微抬首，望向梁上的蓝儿。

　　蓝儿侧身向下，目光炯炯，火光映出她满目水光，双瞳燃起两簇小小的火苗，好似波光粼粼的水面。

　　四目相对，欧阳兰若的嘴角依旧微微含笑，他突然一跃而起，将她带回地面，顺便出手解开了她的穴道。

　　蓝儿望了望倒在地上的四人，缓缓将目光收回，看了欧阳兰若一眼，身子陡然一软，跌在地上。

　　“既然公子决定要了他们的性命，为何还大费周章的演了那么一场戏？”

　　欧阳兰若俯下身，看着她嗔道：“傻丫头，我何时说过要他们的性命？我这样做是为了救他们！”

　　蓝儿霍然抬首，眼中满是疑惑。

　　“快起来吧！”欧阳兰若向她缓缓伸出手，满目温和的笑，“你打了我两巴掌，我也亲了你一口，以后我们就谁也不欠谁啊！”

　　蓝儿趁着火光瞥了瞥他脸上仍清晰可见的指印，缓缓垂首，自己以手撑地，缓缓站起身。

　　欧阳兰若略显尴尬的收回手，放在唇边假意干咳几声。

　　蓝儿向欧阳兰若微微颔首：“公子，奴婢就先退下了。”

　　“且慢！”欧阳兰若突然一把扯过她，“那些蛊虫畏惧磷火，你跟我一起比较安全！”

　　蓝儿朝他拘谨的点点头：“多谢公子！”

　　翌日清晨，红日初升，国师的义子璟蔺听到消息后，便立即带着一行人进入欧阳兰若的家。

　　四名被蛊虫折磨的几乎去掉半条命的人，顶着一脸大大小小的包，齐齐跪在院内，等候发落。

　　身为最受国师宠爱的义子，璟蔺和他的义父当朝国师，竟是一个德行。

　　璟蔺看着这四个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的人，怒火中烧，上前便抬脚将他们踹的东倒西歪，直不起身子。

　　他恨恨的骂道：“昌黎国养了你们这四个废物！亏你们还是昌黎国数一数二的高手！”

　　四人忙磕头求饶，璟蔺瞥了瞥他们的脸，别过头，隐隐泛起干呕：“滚！倘若想活命，以后就别让我再看到你们！”

　　四人忙磕头谢恩，一溜烟便跑远了。

　　欧阳兰若在一旁含笑看着四人消失不见的背影，缓缓侧过身看向璟蔺：“璟蔺大人，花惜子的房间在这边，请随我来。”

　　璟蔺侧身望他，欧阳兰若竟辩不清他眼中的神色：“那就有劳兰若公子了！”

　　璟蔺带着几个手下，在欧阳兰若的引领下，进入集月的房间。

　　桌上的几枚银钉泛着微微寒光，在清晨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显眼。

　　璟蔺拔出一枚，放在阳光下，细细端详片刻，神色骤然突变：“怎么会是他？”

　　欧阳兰若忙侧身问道：“大人可看出是谁了？”

　　璟蔺缓缓吐出几个字：“玉楼箫！”

　　欧阳兰若假装惊讶道：“那不是……花惜子的师兄吗？可他已经失踪七年了！此次出现，难道是专门为救花惜子而来的？”

　　“我正是担忧这点……”璟蔺转过身盯着欧阳兰若，“倘若不是公子你贪恋花惜子的美貌，执意将她留在府中，又怎会发生今日之事？兰若公子，此次恐怕你真得需要随我一同进宫向皇上请罪，我不相信你为了女人就真的可以胆大到不怕死？”

　　欧阳兰若道：“大人，此次在下确实有罪在身，倘若我早些知晓她就是恶贯满盈的花惜子，定会将她除之而后快，又怎会放任她留在我身边，我这次真是养虎为患啊！大人放心，此次花惜子逃脱的罪责，在下会一肩担起，与大人毫无关联，兰若这就进宫向皇上禀明实情！”说罢，向璟蔺微行一礼，跨出门外。

　　璟蔺望了望他远去的背影，转身吩咐手下的人：“重新搜一遍，每个角落都不能放过！”

　　花惜子失踪后，昌黎国一直在派人在搜寻她的下落，他们仍心存幻想，希望在公审之前将花惜子重新捉住，送往中原。

　　可是，一日很快就过去了，花惜子的踪迹还未寻到，等他们真的无望，决定放弃，派人快马加鞭前去给红剑山庄通报，却还是晚了。

　　八月三日，红剑山庄对花惜子公审因为没有得到消息而如期举行，辰时开始，红剑山庄门前便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还未到午时，该到的武林中的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一一落了座。

　　只待花惜子一人的到来。

　　正午时分将近，可还未见到有押解花惜子的人前来。

　　温长昀和温碧青都坐在为首的位子上。

　　殿上众人，望了望他们叔侄两人，开始窃窃私语。

　　温长昀也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倘若花惜子没能如期送至，红剑山庄的脸面这次恐怕就保不住了，他望了望乱哄哄的堂下，突然站起身，再次遣人出外打探花惜子的消息。

　　而温碧青紧紧攥着椅子扶手，指尖发白，目光如剑，死死盯着门口。

　　正当所有人都失去耐心时，有一名下人匆匆跑进来：“启禀二庄主、少庄主，花惜子到了！”

　　众人闻言都屏气凝神的望向门口。

　　话音刚落，集月便独自一人步入殿内，但却并未见押解她的人前来。

　　温碧青神色一震，缓缓抬起头看她。

　　而集月也正在望向他，两人目光甫一交会，便立即各自错开。

　　温长昀站起身道：“花惜子既然已经到了，那么公审现在开始！座上各位谁与这妖女有冤仇，都可上前揭发她的恶行！”

　　众人闻言，便再次乱作一团。

　　突然一人走出来，指着她神情激动，良久才说出话来：“花惜子，五年前我妻子儿女是不是你杀的？”

　　集月低下头：“是。”

　　“你为什么要杀他们？”男子声音嘶哑。

　　集月看向他：“对不起……”

　　“你的一句对不起，他们就能活过来吗？！”男子双眼血红，神情突然激动起来，双手竟不自觉的扣上自己的佩刀，看似竟想要拔出刀，恨不得立即手刃仇敌。

　　一人忙走上前来一把拉住男子，劝解他一阵，拉他入座。

　　紧接着，便是另一个人走到她面前，那人一上前便给她一个响亮的耳光，紧接着数落她所犯下的累累血债，对着她一阵唾骂。

　　随后便是她曾犯下的一桩一桩杀人血案被人重新一一提及。

　　她也对所有的案件供认不讳，任由别人将她骂的狗血淋头，她都低头默默隐忍。

　　而温碧青一直坐在那里，冷冷的看着，不置一词，不时嘴角还会泛起一丝苦笑。

　　不知过了多久，温长昀突然站起身，抱拳向众人道：“相信大家也一定知晓，我红剑山庄与这妖女之间的血海深仇。本以为五年的销声匿迹，会让她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谁料再次出现，她的杀人手法较之五年前，有过之而不及！而且她不仅在我们中原犯下累累血债，在她自己国家，也有好多人准备将她千刀万剐！我们大家既是都为寻仇而来，我有一个提议，就先由我的侄儿开始，每人都上前都给她一剑或一刀……”

　　突然一声清脆的声响突然打断温长昀的话语，温碧青颓然坐在那里，座椅的扶手竟被他硬生生的扭断。

　　让他亲手给她一剑！

　　为什么不让他一剑杀了她？

　　他怔怔的看着立在大殿上的单薄身影，众人的目光一时间全都聚在他的身上。

　　温长昀忙看向温碧青道：“碧青，你怎么了？”

　　“我没事……”温碧青将目光移向他处，“二叔，您继续讲……”

　　温长昀继续看向众人：“待众人心中的恨意都一一消解，倘若她还有命在，我们也就不再追究，给她一个自生自灭的机会，至于昌黎国人是否还要她的命，便不归我们管了！大家可有异议？”

　　座上众人又开始议论纷纷。

　　待所有人都将寻仇刀剑一一砍下，就算是神仙恐怕也难逃生天！

　　众人果然都高呼：“该当如此！”

　　“那好！”温长昀看向门外道，“来人，将妖女花惜子带向练武场！”

　　“是。”立即有两名下人模样打扮的人，走到集月身旁。

　　集月看了温碧青一眼，缓缓转转身，跟着来人一步一步的走向门外。

　　温碧青看着她一步一步远离自己，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一时间望着她的背影，心如刀绞。

　　他到底该怎么办？

　　杀父之仇，他无论如何不能放下！

　　三年相濡以沫，又怎么能够随意忘却？

　　三年的点点滴滴、生死与共，一时间全都化作巨石一般向他压来。让他无法呼吸，只能用一只手用力的勉强扶着桌沿，大口的喘息。

　　他根本不能眼睁睁的看她去送死！又怎能做到亲手将剑刺向她的身体！

　　“且慢……”他多想说出这句话，可声音却不是从他口中传出，而是从门外远远的传来。